第1077章 一〇七五章 大楚何从(1 / 1)
洞庭湖的浩渺烟波在暮色中沉静下来,赤山寨如一头蛰伏的巨兽盘踞湖心。晚霞的余烬染红了水面,映照着寨中尚未散尽的点点营火,与白日血战的硝烟一同沉淀。风声掠过芦苇荡,带来远方隐约的号角残响,提醒着人们白日那场惊天逆转的惨烈。
然而此刻的赤山寨内,却非战鼓催征,而是久违的、带着劫后余生复杂滋味的喧嚣。大楚残军与千里驰援的蕲黄军团胜利会师,一场盛大的夜宴正在寨中铺开。
三十六条响当当的好汉齐聚一堂,气氛浓烈得如同十几年前钟相初聚义!
大楚残存的十九位脊梁:「大圣天王」杨幺、「小义公」钟子仪、「火须翁」黄诚、「亢金龙」夏诚、「柳土獐」李合戎、「紫翼鹰」陈钦、「鬼面猴」师雨、「千面神」杜仙、「火流星」勾炎、「金壳玉龟」全琮、「病鳟鱼」王春、「拔剑鬼」申星、「喧天闹」向雷、「铁面王母」甄爱乡、「金爪彩凤」龙倩涛、「鬼见愁」伊嫿、「竹叶青」孟九娘、「赛吕母」江观月、「青鸾」章瑶。
昔日钟相麾下,如今已改编为明国蕲黄军团的江北老兄弟:「活神仙」贺云龙、「钻心虫」殷尚赤、「马上娇」屠俏、「鬼算计」常况、「探骊龙」朱润、「赛卢医」郭凡、「八臂哪吒」柏坚、「锦毛犬」骆敬德、「焦面鬼」王信、「飞过海」腾云、「花斑豹」柳林、「一刀锻」段忠、「书记手」章文用、「青竹蛇」殳动、「铁鹞子」于德明、「铁蛀虫」丁谦。
粗木长案,大碗烈酒,烤得焦香的山猪肉,热气腾腾的湖鱼汤。粗犷的器皿盛着浓烈的豪情,也盛着挥之不去的血痕与迷茫。
「来——!」须发皆张的「火须翁」黄诚率先起身,声如洪钟,压下满堂喧哗,「今日硬是霸蛮从社木寨咯个铁桶桶里杀出条血路,全靠蕲黄拐子们舍生忘死!冇得屠俏妹子带火铳队凿开血路!常况拐子布疑兵!朱润拐子侧翼策应!我们几个老骨头早就喂鱼哒!咯一碗——敬救命恩!敬兄弟义!干噻!」
「讲胃口唦!」殷尚赤咧嘴大笑,缺了的门牙更添几分悍野,「骨头缝里刻的还是大楚的印记!当年跟钟老天王钻林子,今日又看到义公侄伢……老子勒双手杀人的手都抖嚯!勒碗酒——喝得虚浮!喝得值!」
「哈哈哈!干!」哄堂大笑,粗瓷碗重重相撞,酒液四溅。师雨与申星碰杯,笑声中难掩鬓角新添的刀疤。龙倩涛与伊婳并肩而坐,一个艳若桃李,一个冷若冰霜,甲胄未卸,眼中杀机未散,却也融入了这难得的暖意。孟九娘与江观月相视一笑,眼中皆是沧桑:「赤山聚义,硬是像昨日一样……就是,人……唉,人是不全哒咧……」
「人冇得那多,魂还在噻!」夏诚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声音沉郁如铁,「今日喝的,不是酒,是血!是咯个世道欠我们的债!硬是不甘心!」
「夏大哥讲得对唦!」章文用推了推眼镜,书生气的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峻,「当年在义军帐里写写画画,满纸都是‘为生民立命’!后来才搞清白,字写得几漂亮,冇得刀把子硬!勒几年在荆楚拼命,图么子?不就图一个明白——咯天下,到底该哪个讲了算?!如今……总算看到点不一样的亮光,不再是那帮老朽抱着祖宗牌位压死人的世道唦!」
「可你们……如今到底算明军哒啵?」王春闷闷地灌了口酒,眉头紧锁,疑虑深重。
「是明军唦!」丁谦把酒碗往桌上一顿,斩钉截铁,「我们冇得忘记是哪个给饭恰、给药治伤、给盔甲护身!在蕲黄,咱们认得字,懂规矩!种田的兄弟冇得被豪强剥皮抽筋,当兵的兄弟有饷银、有医官、有盼头!你问我是不是明军?老子告诉你:老子不是给哪个皇帝当狗!老子是为自己、为兄弟们、为天下穷苦人——讨一条活路!明国,给勒条路!」
「讲得好!」伊婳凤目一挑,玉指轻弹腰间刀柄,发出清越之音,「老娘管他哪个坐龙椅!只问勒把刀砍出去,是为哪个!为兄弟、为百姓,那就是正道唦!」
年轻的钟子仪坐于上首,沉默地看着满堂喧嚣,目光最终落在杨幺身上,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重:「杨叔,我记得爹爹常讲——义军聚散,凭的是一口气、一个信。咯些人……还信你啵?还信大楚啵?」
杨幺缓缓起身。昔日华丽的天王黄袍早已褪去珠翠,只余一条染血的汗巾束发。接连的败退,磨平了少年的桀骜,只留下刻骨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信不信我……不由我讲哒算唦。」他目光扫过殷尚赤等人,带着一丝复杂,「他们如今信的,是另一个活法。一个能读书、能种地、能做官、能吃饱饭的世道……咯,不是我杨幺给得起哒。」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但我还能打噻!我还能守住咯赤山!守住洞庭三百里水路!你们——想走,我不拦!想留,想打——我杨幺,就再把咯杆破旗扛起来!我不是圣人!我就是个……晓得自家膝盖弯不下去的莽夫唦!」
「殳动!」他目光如炬,盯住那位沉默的老将。
殳动抬起眼,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咧嘴一笑,露出残缺的牙齿:「你肯扛旗,老子勒把老骨头里的最后一点力气,再借你用一回!蕲黄十八寨的兄弟,冇得一个怕死!但要死,也要死出个响动!死出个板眼唦!」
「诺——!!!」三十五条汉子齐声应和,声震屋瓦,酒碗高举,如同举起了最后一丝不灭的火焰!
酒过三巡,喧闹稍歇。真正的抉择时刻,降临了。
「天王,」军师黄诚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眼下咯局面,硬是冇得法瞒。我们还有三万人马,鼎州、岳州两座城,看起还能打一打。但……」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刀,「再跟岳飞在岸上硬拼,结局只有两个——死光光,或……跪倒投降唦。」
李合戎冷哼一声,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岳鹏举的本事老子领教过!打不赢是真!可老天爷未必总帮他唦!只要在水上,咱们就还有手脚动!他的水军,今日不也被我们啃掉一大块肉噻?」
「再拖三个月,拖得出一个未来啵?」龙倩涛秀眉紧蹙,声音清冷,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领,「澧州的消息还不够明白啵?地主豪强又回来哒,百姓分到手的田契成废纸哒!我们大楚的‘均田地’……守不住哒唦!」
勾炎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最后的幻想:「莫讲未来,眼下连百姓都不敢回来种田哒!我们的‘均田’,早就是账本上一行行冰冷的、冇得人认的字!空谈唦!」
「现实就是咯样残酷唦。」黄诚捻着胡须,语气沉重如铅,「岳飞虽退,蜀宋撑腰的豪强又回乡哒。那些我们亲手分下去、沾着弟兄们热血的田契,被蜀宋官府讲是‘匪产’,百姓拿它去讲理,换来的是鞭子枷锁!在岸上,我们不光输给岳飞的兵锋,更输给那搞哒千年的……吃人规矩唦!」
李合戎狠狠灌下一碗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如同血泪:「他娘咯!要是眼睁睁看那些田,一块块被地主老财夺回去……我俚勒仗,算是白打哒!弟兄们的血,白流哒唦!」
「湖里还站得住脚唦。」师雨沉声道,「但讲穿哒,不过又是做回水寇。咱们提脑壳造反,未必就为落草为寇,苟延残喘一世啵?」
「大楚举旗,为的是推翻豪强,让种田的有自家田!」钟子仪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澈,却字字千钧,「可澧州的现实告诉我们,勒条路……我们冇得走通。分下去的地,正在被夺回。连战死兄弟的堂客,都被当‘盗耕’抓去问罪……咯就是我们败哒,百姓要付出的代价唦。」
「咯就是败哒的代价唦!」李合戎一拳砸在桌上,碗碟跳动,「只恨……只恨咱们打不赢岳飞唦!」
「不!是恨咱们当初……只砸碎哒坛坛罐罐,冇建起新房子唦!」向雷,这位摆弄火器的汉子,眼中闪烁着痛苦与清醒,「我从益阳带出来两百个玩火器的好手,如今活的不到五十!哪个还愿意跟咱们,困在咯水泊里,一年,两年……最后像野狗一样死得无声无息?咱们就算死守洞庭,结局不过是一群等死的水贼唦!」
「那你是想投降岳飞啵?」甄爱乡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向向雷。
「投岳飞?」陈钦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社木寨一战,他虽败,但军阵不乱,调度有方,是个狠角色唦!勒种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再说,咱手上沾哒几多岳家军的血?打哒他几多兄弟?他会容我俚?做梦唦!」
「那就是……投方梦华哒啵?」杜仙的声音阴测测地响起,在寂静的大帐中格外刺耳。
「是归顺……大明。」黄诚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殷尚赤等蕲黄将领身上。
殷尚赤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疑惑、或愤怒、或不甘的脸庞,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灵魂:「好!那老子问问你们——在你们眼里,我大明国,到底是个么板眼?」
「以前以为是商贾弄权的地方。」夏诚冷哼一声,「如今看来,若真能让百姓有条活路,倒也不算坏唦。」
「你俚在蕲黄……真的过得比以前好啵?」师雨的语气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赛卢医」郭凡拍了拍膝盖,苦笑中带着一丝自豪:「别的虚的不谈。在蕲黄寨子里,伢生病夭折的少哒,生吖难产的堂客能平安生下来哒……勒不是我郭凡一个人医术高明,是那边有了管用的规矩,有药,有稳婆,有照应!勒就是明国唦!」
「飞过海」腾云嘿嘿一笑,带着点得意:「老子现在在蕲黄兵团里,是正儿八经的骑兵师上校团长!有饷银,有军籍!只要你守规矩,有本事,明国不看出身,给你位置!」
骆敬德也沉声道:「咱们一路过来,潭州乡里么景象?新政推行,租税有度,当官的还算清白,百姓脸上有活气,冇得大股流民!勒,你我都亲眼所见,冇得法否认唦!」
「马上娇」屠俏放下酒杯,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讲句掏心窝子的话唦!大明虽不是么都好,但至少田税清白,明明白白,护小农唦!咱们都是苦出身,去大明治下的乡里瞄哈就晓得,那里的百姓过的么日子!不用卖儿卖女交租,不用跪倒给地主磕头求活命!实话实讲——比咱们大楚顶盛时还强些唦!」
「说到底,咱们当年提脑壳造反,图的不是勒些唦?」「鬼算计」常况笑得意味深长,「如今有人用别的法子,把勒条路走通哒,咱们非要抱着自家那套撞得头破血流才算英雄?搞么斯名堂咧?」
钟子仪目光灼灼:「可你俚既然已归明国,何解还要冒死来赤山接应我俚咧?」
「探骊龙」朱润一掌拍在案上,声震屋宇:「方首相有令唦!赤山勒一战,若能劝得义军兄弟归顺,功劳天大,比斩将夺旗还狠!我们来,不是抓俘虏,是救兄弟唦!归了大明,凭各位的本事,个个都能在军中谋得实职!女将更能入明国女军部,正副将级的位子都空倒唦!」
段忠接口道,语气诚恳:「在蕲黄,咱们活得比以前像个人样唦。打仗受伤有军医治,月月有饷银,手里有犀利的火器!更要紧的是——不再是只晓得杀人的刀,还能去学堂认字,受训,凭本事考个官做!勒才是真正的‘学而优则仕’唦!有奔头!」
黄诚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中精光闪烁,终于抛出了那个直指核心的问题:「我俚……是为心中的‘道’而战。如今,勒‘道’……硬是走不通哒。除开身边咯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我们还剩么子唦?」
「只剩兄弟哒唦!」龙倩涛接口道,声音带着一丝悲凉,「可兄弟的命……不能白白耗死在勒片孤湖里唦!」
钟子仪闭上双眼,仿佛在倾听父王的在天之灵,良久,缓缓睁开,声音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若爹爹还在,恐怕也会做咯个选择。若明国能容我大楚旧部,在规矩里存身,不灭其志,不辱其心……咯何尝不是另一种……‘复国’唦?」
「可明国收拢人心之术太厉害哒!」孟九娘声音冰冷,带着警惕,「先给你田种,再让你选个小官做,最后让你以为自家当家作主哒,其实被管得服服帖帖唦!」
「那也总好过死得无声无息,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唦!」常况淡然一笑,眼中却透着智慧的光芒,「活倒,就还有讲话的机会!哪怕是从‘贼将’变成‘农政顾问’、‘税务官’、‘地方法官’——只要还能站到那个位置上,替百姓讲句话,那就是我们赢了一程唦!」
帐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交织。
杨幺沉默着,仿佛一座压抑的火山。他猛地端起面前的海碗,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喉结剧烈滚动。碗底重重磕在粗糙的木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俚都晓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七年前,我跟大姐结义。早在钟天王起事之前,我就曾在庐山问过她,两股同源的摩尼义军,能否合兵一处,共抗赵宋唦!」
「她当时……何解讲唦?」黄诚沉声问道,这是压在众人心头多年的疑问。
杨幺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冷笑,带着自嘲,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她讲,两家虽同根而生,但筋骨已异。大楚是营寨制,靠的是神谕天授、将军分野;而她那边,早就是军政分开,地方官吏治理民生。合则两伤,不如互相照应,守望相助。」
「哼!讲得好听,不就是看不上咱们咯套唦?」夏诚愤愤不平地嘟囔。
「那时候钟天王还在,我年轻气盛,只当她性子太过谨慎,冇往心里去。」杨幺摇摇头,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可如今看来……人家是早把路看清楚哒。投她……不是不行唦!」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喷薄而出,「但有些话,我憋哒七年!今日不讲出来,我杨幺死不瞑目唦!」
帐内气氛瞬间紧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杨幺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众人:「你们晓得啵,大姐打下潭州之后,搞么子哒?她冇杀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的狗屁士子!反而让他们继续在岳麓山讲学、考试!讲么子要‘融合本地文脉’,还把那些当初骂她是‘妖女’、‘贼寇’的酸腐书生,一个个收编进湘赣新设官府,当哒么子‘学政’、‘教谕’唦!」
帐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怒哼和咒骂。
「换做是我俚大楚?」全琮猛地一拍桌子,眼中杀机毕露,「咯些狗才,有一个算一个,早该人头挂满城头!连那破书院,都该一把火烧个干净唦!」
「烧哒又如何?」江观月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她看向全琮,也看向杨幺,「烧哒书院,杀哒书生,就能改咯世道运转的根基啵?地主杀光哒,还会冒出新的豪强。能改勒一切的,不是血,而是根子上的规矩!是制度唦!她冇做出咱们梦想中那个‘是法平等’的光明天国,但她确实……在大宋崩毁的废墟上,撑起哒一个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新世道’唦。」
「那是富户的世道唦!」王春低声怒吼,满是不甘。
「总好过穷得易子而食、逼得百姓一次次造反,却又一次次……像我们咯样,血流干哒,地还是被夺回去的世道唦!勒就是败哒的代价!」于德明的声音冰冷如铁,戳破了最后的幻想。
「最可恨的是!」杨幺眼中怒火更炽,「她竟然认哒那些大地主的田契地权!讲么子要‘循序渐进’,搞么子‘改良税制’!我一听就炸哒唦!」他猛地站起身,指着帐外,仿佛指着那些看不见的仇敌,「当年在鼎州!几多兄弟就是死在那些地头蛇养的私兵刀下!他们的血还冇干透唦!结果她现在,倒给那些仇人发‘合法’的地契文书!咯算么子‘反宋’?咯他娘的和赵构有么子区别唦?!」
「咯还算哪门子的‘光明圣教’唦?!」申星压抑着声音怒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杨幺认!我今日是走投无路才想低头唦!」杨幺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但若不把咯些话讲出来,我怕我死后,灵魂都不得安宁唦!」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炬,「大明如今看起风光,可骨子里咧?那些江东明海商会的巨贾,早成哒内阁背后真正的金主唦!咱们摩尼教‘是法平等’的教义,他们还记得几分唦?明尊的光辉,还照得到那些在田里刨食的苦哈哈身上啵?!」
帐内气氛降至冰点,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新旧观念的碰撞,理想与现实的撕裂,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黄诚缓缓放下酒碗,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大楚举旗,本为均田活民;而今我们败哒,败的不只是兵马,更是我们当初的理想。若连低头求存都不敢,只困在咯水泊里,终有一日,我们咯点星火,连带着那些死去的兄弟,都会被彻底忘在湖底淤泥里唦!」
「我俚曾想证明,不靠地主老爷也能治理天下……可惜,我们冇得成功唦。」杜仙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失落。
「勒不是投降,是换条路走唦!」殷尚赤站了起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力,「我们不是去摇尾乞怜!是去一个还能容得下我们、还能让我们剩下咯点念想继续烧下去的地方——去那里,把咱们冇得搞完的事,换个法子,接着搞唦!」
杨幺久久无语,他仰起头,赤山寨粗陋的帐顶缝隙里,透进几点星光。篝火跳跃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隐约可见两道未干的泪痕蜿蜒而下。
这时,女将们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甄爱乡率先站起,铁甲铿锵。
「天王,您说得对,明国绝非净土,我们投奔方梦华,也不等于全盘接受她的一切。」她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有件事,我必须讲清楚:冇得受她影响,冇得明国规矩在前,天王您当年在钟天王时代,也不会真正重视并组建起大楚女军!我们咯些女人,恐怕早就死在乱军之中,或沦为……某些人的玩物哒唦!」她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男将,带着一丝凌厉,「而在明国女军,有编制!有军职!有尊严!咯是实实在在的!不是空话唦!」
「铁面王母」甄爱乡掷地有声。「金爪彩凤」龙倩涛、「鬼见愁」伊婳、「竹叶青」孟九娘等女将纷纷点头,眼中是同样的坚定。
「跟倒天王的大姐,至少不会再像在楚军时那样,永远只能守在帐外,等倒里面的人发号施令唦。」章瑶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更何况,那些岳麓书院的儒生,嘴巴再臭,可他们冇得本事也冇得胆子像以前的豪强那样,强抢民女,屠村灭户唦!」
「天王,您家错了。」一直沉默旁观的「焦面鬼」王信,此刻轻声开口,语出惊人,「如今的明国,掌舵的已不全是江东的老财哒。钟天王一系的蕲黄军团,已有代表进了国会的元老院唦!方首相新设哒‘农政部’,专门请哒咱们明教系的学者当顾问!她是在……缝补您当年冇得搞完的画卷唦!」
他看着杨幺,目光深邃:「您恨她不屠戮士绅,不烧毁书院。可您晓得啵?潭州岳麓山那些曾经骂过她的书生,如今都在埋头苦读,准备考明国的官职唦!她用考试、用规矩去收服他们,而不是用刀!勒板眼——您有啵?」
「大楚杀哒地主,但也断哒教化;您分哒田地,冇给百姓打开上升的梯子;您砸碎哒旧的门阀,冇建起新的秩序。明国……虽不够彻底,不够痛快,但她……在一步步地,把根扎下去唦。」王信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洞察。
黄诚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看向杨幺,眼中是复杂的情绪:「她……硬是比我们……看得更远唦。」
这番剖析,如同冰水浇在烈火上,让帐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蕲黄将领中,「八臂哪吒」柏坚也笑着补充:「莫光看我们好像‘向老财低哒头’,可小老百姓的日子确实好过多哒唦。家家有余粮,税赋有定额,官府不敢乱来。明国再么样,也冇让地主回到过去那种无法无天的日子唦!」
「我们勒些从楚营出去的,看得更清白唦。。」柳林语气平和,带着过来人的通透,「大明的那套规矩,未必是咱们当初梦想的天堂,但确是勒乱世里……最不坏的选择哒。而咱们当初那条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已经冇得土哒唦。岳飞在岸上虎视眈眈,豪强在地头磨刀霍霍,再撑下去……只是把剩下的兄弟,白白送进勒洞庭湖喂鱼唦。」
长久的沉默,沉重得如同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巨石。
「那么……你们定哒唦?」杨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锈铁,「我是大楚的天王……最后一次问你们:投……还是不投?」
「要投,有条件唦!」黄诚斩钉截铁。
钟子仪站起身,少年的脸庞带着超越年龄的坚毅,清晰地说道:
「第一,保全所有兄弟性命,允许我军整编入明军序列;
第二,鼎州、岳州两地,凡我大楚分给百姓之田,必须保住!绝不容豪强夺回!
第三,以赤山为基,建‘大楚义军纪念馆’,传我等抗争之志,警示后人!」
「勒三条,我殷尚赤豁出命去,也定要带到方首相面前唦!」殷尚赤霍然起身,声音不高,却如磐石落地。
「我等愿联名作保唦!」蕲黄众将齐声呼应,声震屋宇。
杨幺听罢,久久无言。他缓缓起身,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布。帐外,夜色如墨,浩渺的洞庭湖水在星光下泛着幽暗的光。远处,有水鸟掠过水面,发出一声凄清的长鸣。
杨幺紧咬牙关,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压的所有愤懑、不甘、屈辱与那最后一丝眷恋,都化作一声长啸——「吼——!!!」
啸声穿云裂石,在寂静的赤山寨上空久久回荡,惊起无数宿鸟!
啸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杨幺猛地转身,回到帐中。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注视下,他一把扯开身上那件象征天王权柄、却早已黯淡无光的黄袍!
黄袍委顿于地,如同褪下了一张沉重的皮囊。露出的,是里面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麻布衣!衬得他身形更加瘦削,却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轻松?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面向未知的坚定:「我杨太,若投明,不为封侯拜将,不为苟且偷安!」
他顿了顿,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一字一顿:「只求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那‘人冇得饥寒号泣,地冇得豪强霸凌’咯光明世界,不再是梦唦!」
「今日之降,非为灭志!是为——延火!」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甄爱乡、龙倩涛等女将,看向殷尚赤、常况等蕲黄旧部:「若大姐……还肯收留我咯个不成器的三弟……今夜之后,我等兄弟姐妹,便以明臣之身,再战咯浑浊世道唦!只求——莫让那些为我俚、为咯理想流干哒血的兄弟……被世人忘记得一干二净唦!」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宣告:「大楚七十二将残部——!」
他的目光扫过黄诚、夏诚、李合戎、陈钦……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愿随我……再走一程路咯——!」
「吼——!!!」三十五条好汉,连同钟子仪,齐声怒吼,声浪几乎掀翻帐顶!那吼声里,有悲壮,有不甘,更有一种放下枷锁、向死而生的决绝!
「再走一程路——!!!」那最后的一程路,是埋葬旧梦的坟茔,还是点燃新火的起点?无人知晓。他们只知道,身披麻衣的杨太,已率先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