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8章 一〇七六章 杨太归明(1 / 1)
湘阴的深秋,江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吹得营寨旌旗猎猎作响。方梦华身披银灰色大氅,独立于二十八师的巨纛之下,目光穿透营门,望向烟波浩渺的江面。
一支船队正缓缓驶近。船头飘扬的,不再是「大楚」的残旗,而是一面崭新刺目的白底日月战旗——中央,摩尼明灯与青铜古剑交错辉映,昭示着「归明义军」的身份。
为首的大船靠岸,跳板刚刚放下,一道身影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下!那人身披粗麻布袍,发如乱草,满面风霜刻痕,几乎让人认不出他就是那个曾叱咤荆南九州的「大圣天王」——杨幺。此刻,他只是杨太,一个卸下了所有神性光环、被现实碾碎了脊梁的男人。
「大姐——!」嘶哑的呼喊带着哭腔,他不管不顾地撞开人群,如同溺水者扑向唯一的浮木。
方梦华甚至来不及开口,杨太已一头扎进她怀里!冰冷的铠甲硌得生疼,他却毫无所觉,只是将脸深深埋进那沾染着硝烟与尘土气息的披风褶皱里,压抑了太久的堤坝瞬间崩溃!
「呜噫噫……大姐……我错哒……我真咯……搞唔赢哒……」
他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而非一军之主。高大的身躯在她怀中剧烈颤抖,呜咽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江岸上回荡。三万归降的楚军残部肃立无声,只有他们曾经奉若神明的「天王」,在军门之前,哭尽了所有的骄傲与不甘。
方梦华脸上没有惊诧,没有责备。她只是伸出双臂,用尽力气紧紧抱住这个几乎冻僵的三弟,手掌在他剧烈起伏的后背上轻轻拍抚,声音低沉而稳定,穿透他绝望的呜咽:「来了就好。姐一直在等。」
杨太浑身冰冷,抬起头时,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仓惶与颓败,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大姐……大楚……完了……我们分下去的田契,被地主一把火烧成了灰……钟天王的老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有的死在叛徒刀下,有的倒在孔彦舟、岳飞的铁蹄下,有的……像丧家之犬一样投奔了你……」
「我以为我能守住洞庭……守住咱们最后一点念想……」他声音哽咽,充满了自嘲与绝望,「可我错了……连那片水,都不肯再容我了……」
「我最信任的族兄杨钦……」这个名字像毒刺扎进他喉咙,让他痛苦地蜷缩了一下,「他……他竟能用兄弟们的脑袋,去换岳家军的官帽子!大姐……我不是败给岳飞的兵锋,我是败给了……自己人的刀子!从里面……烂掉了啊!」
他再次失声痛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悲鸣,是理想国崩塌的巨响,是信仰被至亲背叛的剧痛。
方梦华依旧只是轻抚着他的后背,目光投向浑浊的江水,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世道……未必会给理想留下喘息的余地。人心……更是这世上最难测的深渊。你没有错,杨太。你只是……走得太快,这世道……还没跟上你的脚步。」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这个曾与她并肩点燃起义烽火的三弟,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声音却更加柔和而坚定:「还记得吗?当年庐山会盟,姐说过——若有一日,你脚下的路走到尽头,头顶的天塌了半边……就来找我。大姐这里,永远给你留一条路走。」
「今天,你来了。」方梦华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扫过肃立的明军阵列,声音陡然拔高,穿透江风,响彻三军:「这条路,我给得起!这口气,我也给得起!这面旗——」
她猛地指向那面摩尼明灯与青铜剑交织的崭新战旗:「——我同样给得起!」
她松开杨太,将他微微推开一步,面对全场,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此人!乃我大明洞庭军团新任军团长——杨太!」
「他,曾是‘大楚大圣天王’!今日,他与我并肩,同属大明战旗之下!从今往后——」方梦华的目光扫过杨太,也扫过所有归降的楚军将士,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一心报国!誓扫宋金余孽——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谨遵首相令——!」李朝、黄旺、张成等明军将领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杨太怔怔地抬起头,泪痕未干。他茫然的目光扫过阵列:那些手持燧发火铳、站姿如松的明军士兵;那些与男兵并肩而立、目光锐利如鹰的女兵……无人侧目,无人轻视。一种奇异的暖流,混杂着酸楚和微弱的希望,涌上心头。
他的梦……似乎并未完全死去?它只是褪去了虚幻的光环,换了一个更沉重、却也更踏实的名字——现实。从虚无缥缈的「乌有之乡」,跌跌撞撞地,踏入了这片血与火交织的……人间战场。
「大姐……」他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不确定的颤抖,「这条路……真的……还能走下去吗?」
方梦华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极淡、却坚如磐石的笑意。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跳动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她依旧是那个,执掌明灯,刺破无边黑暗的……引路人。
夜宴喧嚣,灯火通明。方梦华为洞庭诸将设下接风盛宴。巨大的营帐内锦幔高悬,来自蕲黄的精锐与洞庭的楚军旧部混杂而坐,推杯换盏,呼喝震天。明军第28、29师的将领龙渊、骆科等轮番敬酒,气氛热烈。方梦华端坐主位,含笑致意,席间群雄心思各异,却也暂时抛开了前尘。
「火须翁」黄诚与「鬼算计」常况唾沫横飞,论兵布阵,激动处几乎要掀翻桌子;「铁面王母」甄爱乡与「马上娇」屠俏早已勾肩搭背,连饮三碗,笑声爽朗;「拔剑鬼」申星与「一刀锻」段忠更是相见恨晚,当场拍板要合办军械坊,打造破敌利器。
女将章瑶好奇地指着蕲黄军团中那队英姿飒爽的女炮手:「她俚……真咯扛得起火铳上阵杀敌?」对面一个皮肤黝黑、眼神晶亮的女兵豪迈一笑:「何解咯?姐妹,来我俚营里试下手?保管让妳大开眼界!」哄笑声中,仿佛多年的血雨腥风、颠沛流离,都在这浓烈的酒气与真挚的笑语中暂时消融。
「来!为兄弟重聚,干嘎!」
「管他明日是生是死,今晚先醉他娘咯一场!」
「怕么子明日?有方大姐掌舵,我俚兄弟还怕冇活路?干!」
黄诚喝得满面红光,拍着「八臂哪吒」柏坚的肩膀感慨:「当年望你小子还是个钟天王帐下咯毛头兵,如今也独当一面哒……唉,岁月唔饶人啊!」
杨太却喝得不多。他坐在方梦华身旁的主宾位,眉头时紧时松,脸上带着酒意的潮红,眼神却始终蒙着一层散不去的阴霾。帐内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水幕,他望着那些笑闹畅饮的旧部新友,轻轻推开面前的酒盏,凑近方梦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恳求:「大姐……借一步说话。」
方梦华神色淡然,仿佛早已料到:「你我结义于微末,生死与共,有什么话,这里说不得?」但她看到杨太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还是微微颔首,起身随他悄然离席。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僻静的湘江边。夜风拂过垂柳,将远处营火的喧嚣切割成模糊的光斑,洒在粼粼江面上。
杨太停下脚步,背对着营地的方向,声音低沉,压抑着翻滚的愤懑与失落:「大姐,帐中酒烈人欢……可我尝在嘴里,只觉苦不堪言。」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钩,死死盯住方梦华平静的脸庞,「妳如今贵为大明首相,手掌雄兵,说是再造乾坤也不为过……可妳扪心自问,今日之大明,还是当年妳我歃血为盟时,庐山宣言想要建的那个国吗?」
方梦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仿佛那浑浊的波涛能吞噬一切疑问。
杨太的呼吸急促起来,语速加快,带着质问的锋芒:「小弟听闻!妳入主潭州之后,非但没动岳麓山上那些骂妳是‘妖女’、‘贼寇’的酸腐书生一根毫毛,反而设什么‘荆南大学’,将他们奉为上宾,收编入仕!」
「更甚者!」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理解的愤怒,「妳竟承认了那些地主老财的狗屁地契!还说什么——‘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哈!」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嘲笑,「这他妈的不是咱们摩尼教‘天补均平’圣谕最大的死敌吗?!」
他摊开双手,眼中满是失望与嘲讽:「妳说要建大明,我杨太以为,是要掀翻这吃人的旧世道,给天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人,一个能挺直腰杆、不再挨饿受冻的交代!」
「可如今呢?」他指着营地方向,仿佛指着整个天下,「妳却告诉我,那些豪强手里一张发霉的破纸,就能把我们义军兄弟用血、用命换来的东西,轻易碾碎?就能把咱们从陈胜开始千年来前赴后继、死了多少好汉才撕开的口子,重新缝上?!」
杨太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几乎要烧穿方梦华的冷静:「我不怪妳不杀那些读书人!可妳为什么要跟他们讲理?!为什么要用他们的规矩?!岳麓山上那些人,指着妳鼻子骂妳方家祖宗十八代的时候,妳怎么忍得下?妳收他们入仕,图的到底是什么?!」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如刀:「大姐!妳知不知道妳现在颁行的田税新法?是!它保护小农!可它的根子,是承认那些大地主巧取豪夺来的地契合法!这和蜀宋赵狗庇护咯‘皇荫田’、‘勋贵田’——有么子他娘咯区别?!」
「妳讲‘各人产业动唔得’?」杨太抓起旁边石头上一个不知谁落下的粗陶酒碗,狠狠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仇敌的咽喉,一字一顿,如同诅咒:「那老子倒要问问那些老财——」
「你的地契,从哪来的?!」他自问自答,声音冰冷:「他会说:祖宗传下来的!」
「那你祖宗的田,又是哪来的?!」他眼中喷火,声音如同惊雷炸响:「抢来的!骗来的!勾结官府巧取豪夺来的!靠着祖上帮朝廷剿杀‘反贼’赏赐来的!!」
「那为什么——」他猛地将酒碗砸在脚下岩石上,瓷片四溅!「老子今天用刀、用命、用兄弟们的血打下来的地,就不‘神圣’?!就不‘合法’?!老子抢来的地,将来传给我孙子,有什么不行?!」
「讲‘不可侵犯’?」他喘着粗气,脸上是极致的荒谬与悲凉,「真要按这个理,这天下,早他妈该轮到咱们这些拿锄头、使刀枪的泥腿子坐庄了!!」
发泄完这积郁已久的愤怒,杨太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踉跄一步,靠在一棵柳树上。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迷茫:「大姐……我不是不能接受妳另立明国。我只是……看不懂妳了。」
「妳是我大姐啊!」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十二年前在方圣公麾下,跟着七佛爷一起挥刀烧粮仓、砸糶库、杀豪强、抄官宅……马踏杭州剁了钱王爷满门让两浙富户闻风丧胆的‘摩尼圣姑’!」
「可如今……」他苦涩地摇头,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妳却跟那些穿绸裹缎、满口之乎者也的家伙,坐在一起……讲起了他们的‘理’……」
方梦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反而泛起一丝深重的疲惫,以及……超越当下的思索。直到杨太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你说得对。这天下绝大多数的田产根基,都沾着血,带着抢掠的印记。」
「但是,杨太。」她目光如电,直视着他,「天下要长治久安,要让人活得下去,活得有盼头,就不能永远在‘抢’与‘被抢’的轮回里打转!就得给芸芸众生,留一条不用拿起刀也能活下去的路!」
「人心……」她顿了顿,语气加重,「不是只靠刀枪就能收服的。抢,只能得一时;收心,才能谋万世!」
「我们这一代人,可以烧掉旧地契,可以杀尽旧豪强。痛快!解恨!」方梦华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沉重,「可我们的下一代呢?下下一代呢?如果我们不立下新的规矩,不写下新的地契,不建立新的秩序……他们怎么办?」
她目光灼灼,逼视着杨太:「是不是下一个揭竿而起的‘义军’,也要像我们当年烧宋廷的田册一样,把我们大明新立的田契,也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呢?再开始一轮新的抢掠和杀戮?!」
「姐不是不恨那些旧文人。」方梦华的声音冷了下来,「姐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的虚伪、他们的顽固、他们依附在旧秩序上吸血的本质!杀光他们,容易!一把火点了岳麓山,更简单!」
「可杀光他们,能换来一个真正稳固、不再重蹈覆辙的新天下吗?」她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能!那只会给湘赣大地留下更深的疮痍和更大的空白!」
「我容忍他们讲《春秋》,但我逼他们必须考《宪诰》!我允许他们背四书五经,但我规定他们必须学水利、通火器、精算学,给我治理湘赣!」
「你只看到我的忍让,觉得我软弱了?」方梦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是一种历经千帆、洞悉世情的强大自信,「我怕输吗?不!我是怕——」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怕我们又一次赢在当下,却输给了——百年之后!!」
杨太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方梦华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被愤怒和失落填满的心上,砸碎了那层固执的壳。
帐外秋风呜咽,远处百花营换哨的号角声隐隐传来,悠长而苍凉。
杨太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夜风吹乱他蓬乱的头发,也吹散了他眼中的迷茫。终于,他缓缓低下头,喉间发出一声极轻、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叹息,嘴角扯出一个复杂难言的笑容:
「妳……还是那个大姐……」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方梦华,望向深邃的夜空,带着一丝自嘲,一丝恍然:「只是……妳的眼睛,已经看到了……我看不到的百年之后……」
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个完好的酒碗(或许是卫兵新送来的),斟满烈酒,双手捧起,举至齐眉:「那么……大姐,给我一个承诺。」
他目光灼灼,带着最后的不甘与期冀:「将来,若大明成了……会给我们摩尼教众,留一方立足之地!绝不让这世道,又变回只有那些读圣贤书的‘人上人’,才算人!!」
方梦华没有犹豫。她同样端起一碗酒,清澈的酒液映着跳动的篝火。她迎上杨太的目光,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只有一句平静到极致、却重逾泰山的话语:「姐若做不得这大明的主……」
她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空碗亮底,声音斩钉截铁:「——也绝不会让任何人,来做我方梦华的主!」
酒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四目相对。刹那间,时光倒流。熊熊燃烧的粮仓,震天的喊杀,刀锋破空的锐响,还有庐山夜风中,那两个怀揣着燎原星火、对天下许下宏愿的年轻身影……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