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0章 一〇七八章 洞庭止戈(1 / 1)
安乡县南,高台临湖。岳飞独立风中,远眺洞庭湖面波光粼粼,胸中却似压着千钧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手中那份密报,已被汗水浸得微潮——岳州易帜!大楚残旗尽落,明军日月赤旗高扬,昨夜已然入城!
他双手微颤,将那薄薄一页纸缓缓摊平,目光如刀,一字一句,反复咀嚼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锥,狠狠扎进心底!
鄂州,是他岳家军龙兴之地!岳州,是楚地遗民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而如今,这洞庭湖东、大江以南的最后一座重镇,也落入了她的掌中。
「方……师妹。」他喉头滚动,声音低哑得几乎被风吹散。
去年她遣人送来燧发枪图纸、暗助岳云归宋时的温情与决绝,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刃,在他心口反复剜割。那点旧日情分,成了此刻最灼骨的警钟!
他猛地攥紧拳头,骨节爆响,厉声下令:「传令!三日之内,全军操演三遍!炮队添油!火铳队补足火石!」
「湖口设拒水桩!暗布伏舟!」
「再令陈瑫、刘衡两部,连夜加固港汊水寨!严防明军自华容水道突袭!」
明知不敌,他岳飞何曾有过半分投降之念?军械统领甚至已在摸索仿造明军新式步枪与火箭。岳云带回的那份「珍贵」的铳法与图纸,被他珍藏在密箱——可那,已是人家十年前的技术!
饯别之酒已尽,迎来的竟是全面对决。
他原以为此生不必与她兵戎相见……未曾想,这一日,终究避无可避!
正当他心潮翻涌之际,帐外传来急促通报:「监军王俊,奉成都行在旨令到!」
王俊步入中军帐,神色平静无波,双手奉上一份加密的圣旨:「岳太尉,行在钧旨。」
岳飞展开黄绫,才看数行,眉头已紧紧锁死!
「命岳家军固守洞庭湖西北岸……严遵‘免战’原则……绝不可轻启干戈……避免挑动明军……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岳飞猛地一拍桌案,声如惊雷炸响!
王俊面不改色:「岳太尉,行在尚未准备与明军全面开战。洞庭一线,守土为重,万不可主动生事。若贸然火并,恐陷我大宋两线受敌之危局!」
岳飞牙关紧咬,后槽牙咯咯作响,整张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那我岳飞镇守此湖,镇的是什么?是镇明军锋芒?还是……为赵官家,保留一份投降的体面?!」
王俊拱手,声音低沉:「眼下蜀中兵力未聚,成都根基未稳。若强行开战,只怕一日洞庭失守,秭归、澧州、江陵尽皆危殆!我等所守,非是颜面,而是全局!」
岳飞沉默。帐内烛火摇曳,映亮了他鬓边一缕刺目的白发,如雪般刺眼。他从未如此痛苦——非是不能战,而是不被允许战!
他深知师妹方梦华的性子,她绝不会主动挑衅。如今明军火器压顶,坐拥湘江航运与那神鬼莫测的电报线路,只需静静守着。自己这支老兵旧械的水陆之师,便会在无声的绝望中,一日日溃散……
这是一场注定败亡的对峙,一场徒劳的等待。
「传我令——」岳飞的声音如寒剑出鞘,带着决绝的冷意,「全军依监军所言,不出洞庭,不主动挑战!但……」
他话语一顿,目光如电,斩钉截铁:「若敌胆敢越雷池一步——哪怕是她方梦华亲至!我岳飞,亦寸土不让!」
王俊眉头微蹙,终是默然退下。
帐内重归死寂。岳飞久久伫立,目光落向一旁榻上,岳雷小小的身影睡得正熟。那个曾对着敌阵喊「二舅给糖」的孩子,此刻成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刺痛的地方。
「梦华……」他望向帐外朦胧月色笼罩的湖岸天际,声音低微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若真来……我岳飞,只能为将守土,再难……念旧情!」
风起洞庭,剑虽未出,血已滚沸!
数日后,洞庭湖北岸。微风卷起营外细浪,一艘快舟破浪疾驰而来,船头高悬明军日月赤旗!船首立一人,身形高瘦,头戴皮帽,腰束长巾,踏浪如飞,气势不凡。
「来者何人!」水寨哨塔厉喝,弓弩手瞬间引弦待发!
舟上之人朗声回应,声震湖面:「明军蕲黄兵团滕云,奉洞庭军团杨太将军之命,特来献物!」
「杨太?!」哨将一愣,「不是那个……」
营门缓缓开启。岳飞心腹徐庆、牛皋亲至水边,引滕云直入中军大帐。
滕云入帐,抱拳一礼,并无多言。只从随行兵士手中接过一口红漆木箱,当众揭开覆盖的黄布。
箱中,赫然是一袭绛紫大氅!金线绣成的巨鸟展翅欲飞于胸前,肩披流苏玉珠,华贵中透着一股已逝的威严——正是昔日大楚「大圣天王」杨幺的冠冕衣袍与仪仗!
滕云声音清晰,掷地有声:「禀岳太尉!大楚余部,社木寨战后,已悉数归顺大明!杨幺本人在突围后,已于洞庭湖中……自沉殉国!此乃其生前所佩之物,今由方司令命我转呈大宋岳太尉。司令有言:‘楚梦已终,征伐当止。’」
帐内众将如遭雷击!徐庆怒目圆睁:「放屁!杨幺岂会自尽?定是你们明狗害了他!」
滕云眼神平静无波,冷然直视:「他杨幺自感无颜苟活,宁为清流鱼腹,不作人间余灰!今日之杨太,乃我大明战将,已非昔日‘大圣天王’。楚亡人散,军心已定。岳太尉,可安心向朝廷复命了。」
岳飞默然,目光死死锁在那箱中刺目的衣冠上,久久不语。
这袭战袍,他曾于东岸对垒时,透过千里镜,遥遥望见那狂王身披其上,睥睨湖湘。如今,它却如送葬的遗物,冰冷地躺在这里。那个曾高喊「天补均平」、手握洞庭乾坤的枭雄,竟也如这湖中落花,转瞬无踪。
他懂了。这何止是一件衣冠?这是方梦华亲手送来的,一封无字的信!她在告诉他:「我救了他,也送走了他的过去。这仗,到此为止。我给你一个台阶。」
而那特意强调的「杨太」二字,更是划下了一道清晰界限:她让「杨幺」死去,「杨太」活着归顺大明。此举,既全了蜀宋的颜面,也在这千钧一发的对峙中,为他岳飞……留下了最后一丝旧情的体面。
恰在此时!鄂州方向急报再至——原驻守鄂州的岳家军残部,沿汉江北逃后,已撤回安乡主营。他们带回的消息更令人震惊:鄂州已陷!岳翻虽突围而出,但明军……并未屠城!
更匪夷所思的是,方梦华竟派出大批明军工兵,将整座鄂州城的木料、石材、青砖、铜铁器具……悉数拆卸运走!然后,在长江对岸的汉阳东滩……为所有投降的士卒及其家眷,修建了一座全新的城镇!其名——「汉口镇」!
徐庆目瞪口呆:「这……她拆了我们的城?却又给降卒建新城?她到底想打,还是不想打?」
牛皋浓眉紧锁,沉吟道:「不杀降,不毁城,反让降者另起炉灶……此等行事,不似要灭国绝种啊?」
岳飞缓缓闭上双眼,一声长叹,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她……在给我一个交代。」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方梦华此局,一石数鸟:
其一,救杨幺于水火,助其「新生」为杨太,兵不血刃瓦解大楚残部。
其二,设「汉口镇」于对岸,既安置降军,又开互市之端,为日后隔江对峙预留缓冲之地。
其三,以杨幺衣冠为信物,让他岳飞能向成都复命,为蜀宋保住止战之阶。
这不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这是旧日同门,以山河为盘,人心为子,落下的一着无声之棋,送来的一份……宽恕与了结。
岳飞起身,走出大帐。浩渺洞庭如镜铺展,湖心苍茫,风声呜咽,如诉如语。
他望着那片承载了太多血火与梦想的水域,低声自语,仿佛说给风听,说给水听,也说给那个远在岳州的身影听:「原来……妳并非来灭我……」
「妳是来……亲手结束这场旧梦的。」
而他心中雪亮,这场纠缠了十年的大梦,正是他与她当年亲手种下的因。如今,只剩风卷残红,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