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9章 一〇七七章 梦华解惑(1 / 1)

加入書籤

秋夜深沉,帐外远山轮廓隐没于墨色,唯有点点萤火随风起伏,如同散落的星屑。

帐内,方梦华为自己续上一盏清酒,烛火在她脸上跳跃,褪去了战场统帅的锋芒,显露出一种领袖的沉静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提的地契,」她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姐并非未曾思虑。」

「你我心知肚明,若真要翻遍所有田契旧账,哪一张经得起道德推敲?抢掠、欺诈、贿赂、恩赏……源头皆染血污。」

她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可难道,因为它们历史肮脏,我们就该永远拒绝建立新的规则?」

杨太侧目看她,眉头紧锁,神情复杂难言。

「规矩,必须立起来!」方梦华语气愈发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砸在案几上的秤砣,「否则,我们永远困在‘拳头即真理’的轮回里!今日我们能夺回,明日若有更强拳呢?一个只靠‘苦大仇深’维系的国家,永远走不出死循环!」

她举起酒杯,示意杨太也满上,语调低沉却字字千钧:「财富,何曾永恒不变?」

「有市场风浪,有兵燹战乱,它便如流水,不断易手、重分。但你要给人一个稳定的预期——让他相信,今日凭血汗、才智所得,明日不会被一句‘天补均平’轻易剥夺!」

「否则,谁还愿深耕细作?谁还愿开渠引水?谁还愿开设工坊、研制火药?人人只会想——何必?终归有人要来抄家灭产!」

「你我皆是揭竿而起的‘贼’。」她直视杨太,眼神锐利如刀,「可你可知,真正的改朝换代,绝非打倒几个旧官便算功成?」

「是让新的规矩,将人心从无序的泥沼,拉回正途!」

她停顿片刻,目光投向帐外深沉的南方夜空,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你可知,我大明定鼎金陵那日,第一件要务,非开科取士,非惩奸除恶,而是为十三兄——修陵!」

「钟山之麓,山川钟灵。那座皇陵,名唤长陵!」

「本座亲自踏勘选址,定规制,设仪仗,撰碑文,辟祭道!」

杨太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妳是说……给方腊?!」

「是。」方梦华颔首,目光深邃,「无论你信不信其泉下有知。这陵墓的真正意义,不在死者,而在——」她手臂一挥,指向南方无垠的黑暗:「在江南千千万万活着的百姓、商贾、农夫、豪强、士子、老妪……」

「是为了告诉他们:我们来了,不是劫掠的流寇,不是捞一票就走的强盗,不是起事成功便作鸟兽散的草莽!」

「我们来了,是要扎根,是要立国,是要接过这九鼎之重,执掌天下权柄!」

「若我们自己都不敢在金陵筑起皇陵,我们的国,又有谁敢信它能长久?」

她的声音带着沉痛,目光灼灼逼人:「这乱世,揭竿者众!缺的是……敢为自己的制度立祖宗、修陵寝、定礼法的!」

「这才是给天下的最强信号——昭告世人,这个政权,有万世基业之志,有立规立矩之心,绝非朝不保夕的流贼!」

「还记得钟相那句‘是法平等,天补均平,天下皆安’吗?」方梦华摇摇头,语气中有怜悯,更有冰冷的清醒,「这话,只对了一半。」

「‘均田’,只能是一时手段,绝非万世纲领!天下岂能永世平均?人生而不同,力有大小,智有高低,胆识各异!岂能人人一亩薄田,便一劳永逸?」

杨太咬牙,眼中怒火与不甘翻涌,低吼道:「若不均田,天下苍生岂非永世为地主鱼肉?!」

方梦华笑了,那笑容里却浸满悲凉:「那是造反的理由,不是治国的良方!」

「你我当年举旗,是为打破不公。但你不能永远靠‘打破’来统治!」

「长久的‘大锅饭’,只会让整个社会死水一潭!无人愿多劳一步,多思一策——反正所得皆均分。结果?人人怠惰,连原有的财富也化为乌有!」

她目光陡然锐利,如利箭射向杨太:「你一直耿耿于怀,黄佐、杨钦为何叛你?为何受不住蜀宋一个‘平南伯’或者‘水军都总管’的虚名,十房美妾、八辆大车的实利?」

「你真不明白吗?!」

「人性本私!」

「我们这代人,或有人能忍贫寒,耐孤寂。但你能保证下一代?你能保证五年、十年后,还有几人记得‘均田’初衷?而不是在盯着邻寨谁家多养了两只鸡?!」

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如重锤敲在杨太心上:「你——‘大圣天王’——你自己呢?!」

「你敢向明尊发誓,从未想过享乐?从未动过一丝私心?!」

方梦华心知肚明。历史上的杨幺,在败亡前早已堕落腐化。眼前这位年轻三岁的杨太,虽未到那步,却也绝非圣人。

杨太的手死死攥紧酒盏,指节发白,嘴唇紧抿,却吐不出半个辩驳的字。

方梦华声音低缓下来,带着痛惜:「非是你不好,是你未曾想透。」

「你从未想过:若大楚真有夺鼎之日,你该如何?你那套‘天补均平’,能撑几时?能养多少官吏?如何征税?如何论功行赏?如何安置将士?如何与商贾共处?」

「你给不了老兄弟们一个可见的未来,黄佐、杨钦,自会另寻前程!蜀宋一张皇榜,便让他们弃你如敝履!」

她语气稍缓,带着一丝理解:「姐非笑你。姐懂。」

「当年姐也以为,打破不公,便是新天新地。及至登高望远,方知:规矩、制度、妥协、信任、动态的平衡,才是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根基!」

她执壶,为杨太杯中斟满清冽酒液,声音如滴水穿石:「大楚已倾,天补未成。但你若愿意——此地,仍有你施展抱负的天地。」

「不为我方梦华,而为那下一个……真正能长久安宁的天下。」

「姐,」杨太终于开口,声音压抑着浓重的不忿,「我还是不懂……那些地主,他们的地契本就是祖宗抢掠吸血而来!大明为何还要认这‘脏契’?!」

方梦华举杯,未饮,轻轻置于案上。

「因为,」她语气平和,却透着磐石般的坚定,「我们此行,不为翻旧账,而为开新局。」

杨太眉头拧紧:「可妳那《田税法》再护小农,只要大地主还攥着地契,他们迟早卷土重来!」

方梦华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你可知《田税法》如何定夺?」

「百亩以下自耕农,免徭役,免人头税,安心务农!」

「百亩以上?按亩累进,层层加税!」

「千亩以上?九成重税,颗粒归仓!」

她指尖轻叩桌面,声音如铁律宣判:「你说,这些地主还敢死守万顷田产吃租?还敢不分家析产?这田,迟早会被他们自己变卖、流转,或是入股新兴的煤铁、机械、电气实业!否则,就等着在家坐吃山空,穷困潦倒!」

杨太一怔,眼中首次浮现困惑与思索。

方梦华目光灼灼,话语中带着掌控未来的强大自信:「你们大楚败亡的一大根由,是将所有目光都困在‘存量’之上——争一口饭,夺一亩地,抢一间屋!却从未问过:如何煮出更多饭?开出千亩荒?筑起万间厦?!」

「如今的大明,去岁已踏入蒸汽纪元!金陵至上海,铁龙驰骋!」

「今岁,电报之线,已从浦口延伸至寿春!」

「明年?」她眼中光芒更盛,「钢轨将入长沙,船坞将立巴陵,电气化农械将耕遍洞庭沃野!」

「后年?」她语速加快,如战鼓擂响,「横渡大洋的巨轮将劈波斩浪!照亮十里的民用电站将光耀夜空!」

她凝视杨太,一字一句,充满力量与诱惑:「姐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每一年,你都将见证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物’诞生——它们并非来分食旧蛋糕,而是将蛋糕本身,成倍、成十倍地做大!」

杨太彻底怔住,呼吸微窒。

「此乃大明根基!」方梦华语气复归沉静,「我们非靠夺地起家,而是靠解放人力,激发创造,开辟全新的财富源泉,方能立于不败!」

她淡淡一笑,带着一丝历史的冷酷:「那些靠地租苟延的老财,在蓬勃的工业资本与强大的国营力量面前,只会加速边缘化!待电报如网覆盖,铁龙贯通南北,那些死守田亩之辈,不过是史书上一段被嘲为‘旧士绅’的黯淡注脚!」

「你,」她直视杨太双眼,发出灵魂拷问,「还要继续为这群注定消逝的注脚,和他们抢地拼命吗?」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烛火噼啪,帐外风声呜咽。

过了许久,杨太才低哑出声,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那我当初……是不是……错了?」

方梦华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杨太紧绷的肩膀。

「你没错,」她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当时那条路,是唯一能走的路。只是如今,路变了,风向也转了。你还有机会,走在新的前头——」

她目光投向帐外,仿佛穿透黑暗,看到了那个正在被铸造的世界:「不是为了再做天王,而是为了让这世间……再无人因饥馑与盘剥,被迫揭竿而起。」

「这一次,我们不靠均田。」

「我们靠——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杨太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不再是质疑与抗拒,而是穿透眼前的烛光与帐幕,深深地、认真地,凝望向那座他曾嗤之以鼻的、属于未来的巍峨城门。门后,是铁龙咆哮,是电光闪耀,是难以想象却又令人心潮澎湃的未知天地。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