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3章 一〇八一章 凡尔赛女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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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丹莱第戎修道院,主历1132年,阴郁之秋。

哥特式的森然尖顶刺破铅灰色的天穹,宛如为信仰敲响的丧钟。这座宏伟的修道院,如今是英诺森二世教皇——天主正统最后的壁垒——与他的残存力量龟缩之所。亦是绝望的指挥中枢。

议事厅内,油灯如垂死者的喘息般明灭不定。墙壁上圣像低垂的眼眸,浸透着无声的悲悯,仿佛已然预见这场密谈将撕裂欧罗巴的命脉。

身披雪白圣袍、腰束金线十字的教皇英诺森二世,形容枯槁,双手紧握象征牧人权柄的禱杖,端坐长桌之首。左右是法兰西、英格兰与神圣罗马帝国派遣的红衣主教与修会巨擘。而他的对面,端坐着圣伯尔纳铎。其人目光如淬火的利剑,信念的炽热与眉宇间的严酷,皆令人不敢逼视。

「诸位可敬的弟兄,」英诺森二世的声音低沉,如同地底传来的闷雷,「契丹异端的『约翰王』铁蹄已踏碎塞尔柱的脊梁,东方的赞吉亦将巴格达纳入囊中……而我们的十字军勇士,仍在以长矛与主之圣名,对抗那些掌握『地狱之火』的异端与异教徒。我们……」他疲惫的双眼扫过众人,「是否已然……败局注定?」

死寂笼罩大厅,唯有烛火噼啪作响,似在为信仰的黄昏伴奏。片刻,德意志的主教,海因里希·冯·霍亨斯陶芬,谨慎地打破沉默:「至圣的父,或许……我们亦当……审慎考量……那些被称作『火杖』的……器物?其威能,或可为……」

话音未落,圣伯尔纳铎骤然起身!枯瘦的手掌重重按在橡木长桌上,目光如冰锥刺向海因里希:「汝之真意,莫非是要吾等承认,那娼妓之岛——西西里——所扶持的伪教皇方为正统?要吾等跪拜于他们亵渎的『火药派』神学之下?让安纳克勒图那个傀儡,来教导吾辈何为『天命』?!」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众人心口。

「不!我绝非此意!」海因里希慌忙辩解。

「若非此意?」圣伯尔纳铎的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讥诮,「莫非汝欲令去年于此地广场上,被神圣火焰净化的女巫骸骨,自灰烬中爬出,嘲笑吾辈今日之悖逆与懦弱?!」

英诺森教皇以一声压抑的咳嗽制止了骚动,灰败的目光投向圣伯尔纳铎:「伯尔纳铎神父,依汝之见,吾辈当何以应对?」

圣伯尔纳铎环视在场每一位显贵,声音沉凝如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深渊当前,绞索更需收紧!灵魂的净化,刻不容缓!吾将发动一场前所未有的『神圣追猎』!目标,非止于妇孺与巫师,更囊括所有胆敢私下妄议『火杖』、质疑吾主神迹能否凌驾于『雷火』之上的……叛信者与动摇者!」

他微微停顿,眼中燃烧着绝对意志的烈焰:

「要让他们在恐惧中消亡!让他们的亲族在绝望中恸哭!要让整个基督世界铭记:唯此处乃光明,余者皆为魔焰!」

「待所有不谐之音皆化为灰烬,待剩下的羔羊明白顺服乃唯一生途,」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彼时,若需探究那魔法粉末的奥秘,只需……更换一个圣名——『圣彼得之裁决』、『天使长之号角』——吾辈自有神圣经义为其正名。届时,无人再敢质疑!因质疑者,早已在烈焰中偿还了亵渎之罪!」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继而,低沉的祈祷声如瘟疫般蔓延开来,一句接一句,如同对恐惧的集体催眠。

英诺森教皇缓缓阖眼,复又睁开,浑浊的眼中只剩下认命的决绝。他缓缓颔首,声音如同丧钟的最后一声嗡鸣:

「那么……便从第戎开始。让净化的火焰……再次照亮信仰之路!」

晚祷的烛光在议事厅内摇曳,将墙上的耶稣受难像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覆盖着沉默的教皇。

角落里,一个身着漆黑圣袍、身形枯槁如冬日枝桠的主教——法兰西西岱岛的阿贝尔·德·比纽瓦——忽然开口。他面色苍白如陈年羊皮纸,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炽热光芒。

「她……非是凡人。」阿贝尔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蕴含着压抑不住的狂热暗流。

圣伯尔纳铎冰冷的视线如刀锋般扫来:「何人?」

阿贝尔如同呈献圣物般,小心翼翼从圣袍深处取出一张边缘磨损、色泽泛黄的莎草纸,在桌面上郑重铺开。纸上布满了奇诡的符号!有些形似希腊字母,却以全然悖逆拉丁逻辑的方式排列;中央赫然是一组以褐色墨汁绘制的、圆与三角纠缠的怪异图形,旁边更用一种奇特的斜体字书写着:「tanθ=sinθ/cosθ」。

「此乃何物?」一位红衣主教嫌恶地皱眉。

阿贝尔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凡尔赛城郊,戴夫罗农庄,乃以虔诚著称的忠信之家。其家有一女,名唤康斯坦莎!一个本应目不识丁的农女!然,自十二岁起,此女便显露出邪异的『天赋』!能推演农时于指掌,口诵牲畜围栏之周径,更以图画计算牛只体重与产乳之量……吾初时,亦只道其乃蒙主恩赐之慧根……」

他枯瘦的手指猛然戳向那莎草纸上的算式:「直至……此页『魔典』遗落!五年前一个雷暴之夜,她于陋室书写此等邪物,狂风撕开窗帷,将此卷送入吾马蹄之下!此乃天启!不,是魔鬼的指引!令吾窥见其皮囊之下,潜藏的污秽本质!」

教皇英诺森倾身细看,脸色愈发阴沉如铁。那纸页的后半部,竟有几行横排的方块文字!其字形方正端严,笔画繁复有序,绝非欧罗巴任何已知文字,即便与古老的亚拉姆语、科普特语亦无半分相似!俨然出自饱学之手,却又是彻底的异域之物!

「汝何以断言此乃异端之国的文字?」教皇的声音带着沉重的疑虑。

阿贝尔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又取出一本陈旧的抄录簿:「吾曾亲见!西西里叛教者缴获的货物中,一个盛装『魔法火粉』的麻袋上,便烙印着类似的方块符文!来自那东方施放火焰魔法的『明』国!吾潜心比对数日,其中某些字形,如出一辙!譬如这『配方』之『方』字!」

他越说越快,眼中狂热的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此非俗世之人可书!亦非欧罗巴任何圣院所能传授!她的语言、她的演算、她所绘的邪异图形、她所隐匿的秘密……吾确信——她便是自那名为『明』的女巫之邦,是行走的灾厄之源!」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逼视教皇与圣伯尔纳铎:「擒获她!撬开那被魔鬼占据的口舌!追溯其亵渎知识的源头!吾辈方能掌握那令顽石化作神罚的火焰魔粉!而后……」他声音因憧憬而扭曲,「方能以彼之魔焰,铸就吾主无上荣光,涤荡世间一切不洁!」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不安地跳动。

圣伯尔纳铎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张写满「魔鬼算式」的莎草纸上,良久,缓缓抬起,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冰面,下达了不容置疑的谕令:「汝言……其名康斯坦莎?」

「正是,可敬的神父!」

「善。」圣伯尔纳铎的声音斩钉截铁,「汝亲自遴选得力修士。今夜启程。寻获此女,带回此处。」

他略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期待:「若遇顽抗……便施以『劝导』。直至其身心皆臣服于主的威仪。最终……施以净化之火。然……」

圣伯尔纳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宗教裁判官特有的、对「真相」的执着:「在圣焰吞噬其污秽躯壳之前——吾要亲耳听闻其招认!供出其灵魂,确然来自那异端的女巫之邦——『明』!」

阿贝尔深深躬下身去,黑袍掩盖不住他因狂喜而微颤的身躯,眼中燃烧的火焰比烛光更盛:「谨遵谕令!可敬的神父!」

凡尔赛城郊,戴夫罗农庄。

夜风掠过田野,带来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十六岁的康斯坦莎倚着粗糙的牛栏,仰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手中简陋的玻璃水柱显示着微妙的刻度。她借着月光,在随身携带的皮面小本上快速记录:「子夜风转东南,气有沉降……或降雨将至。」

她浑然不觉。一张以「信仰」为名、由教廷最高意志签署的猎巫敕令,已如黑夜中无声滑行的毒蛇,将致命的毒牙,瞄准了她这个「懂算数的农庄少女」。

与此同时,方丹莱第戎修道院的方向,冲天的火光撕裂了夜幕,将半边天空染成不祥的血红——那是新一轮「神圣净化」开启的宣告,无数灵魂将在恐惧的烈焰中哀嚎着化为灰烬。

而在遥远的罗马城墙之上,西西里叛教者扶持的伪廷,正将一门门闪烁着青铜寒芒的巨大喷火筒,对准了勃艮第的方向。

命运的三股风暴,已在欧罗巴的不同角落,同时酝酿、咆哮。

而这场风暴无可争议的中心,正是凡尔赛田野间那个名叫康斯坦莎的少女,以及她那张写满了「魔鬼算式」足以撼动整个旧世界的莎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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