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4章 一〇八二章 逃亡安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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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尔赛,距离西岱岛巴黎王城不过咫尺。戴夫罗农庄的康斯坦莎,那个被田野阳光晒成小麦肤色的少女,她的「异常」并非无迹可寻。

她的聪慧如同早春不合时宜绽放的花朵,刺眼又令人不安。她能精准预言天气,口算田亩收成,甚至能用木棍在泥地上画出令老农都啧啧称奇的几何图形。这些「神异」之举,早已悄悄记录在当地教堂司铎那本布满灰尘的《异端观察录》一角。她对知识那近乎贪婪的渴求,以及偶尔脱口而出、远超村中老学究理解范畴的话语,像细小的芒刺,扎在那些保守教士的心头。

当法兰西全境被「神圣追猎」的恐怖阴霾笼罩,凡尔赛这片宁静的田园也无法幸免。国王的鹰犬与教会的猎犬倾巢而出,掘地三尺搜寻任何可能与「东方魔法」、与那「地狱火粉」扯上关系的蛛丝马迹。康斯坦莎,这个从小就显得「古怪」的女孩,如同黑夜中一盏摇曳的孤灯,瞬间成为了怀疑目光的焦点。

风暴,终至!

一次由地区主教亲自督阵的、对农庄的「神圣搜查」,找到了他们渴求的「铁证」。那是在牛棚角落、废弃的饲料袋里,几张揉皱的草稿纸。上面布满了康斯坦莎在独处时,凭借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遥远记忆,用焦黑的木炭或折断的树枝写下的符号。那些扭曲的线条、奇异的几何图形、以及夹杂其间的、无人能懂的方块文字(在她笔下不过是熟悉的公式和汉字笔记),在惊恐的村民眼中如同鬼画符,但在那些曾「见识」过缴获自西西里叛教者「东方邪物」的教士眼中——

「看哪!圣父在上!看这污秽的印记!」领头的教士,一个名叫吉拉德的狂热分子,激动得浑身颤抖,他高高举起那几张草稿纸,如同举着刚从地狱挖出的硫磺契约,声音因狂喜而尖锐:「这绝非人间之文!这是来自那异端女巫之邦——‘明’——的恶魔符文!是她与深渊邪魔缔结契约的明证!是亵渎!是诅咒!」

「恶魔文字」的消息如同瘟疫混合着野火,瞬间吞噬了整个凡尔赛。恐惧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窃窃私语在街头巷尾蔓延,手指在暗处指向戴夫罗家的方向:「是她!那个懂算数的女孩!她是魔鬼的同伙!是她引来了那些喷火的‘魔杖’!」

然而,凡尔赛的泥土,养育出的不仅仅是恐惧,还有深植于血脉中的、朴素而坚韧的人性。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是看着康斯坦莎长大的。她会在老雅克病倒时,默默采来林间最对症的草药;会在暴雨倾盆前,爬上寡妇玛尔塔摇摇欲坠的屋顶,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修补的重担;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同凡尔赛森林里的泉水,从未有过一丝邪念。

「康斯坦莎不是女巫!」老雅克拄着拐杖,挡在气势汹汹的教士面前,声音嘶哑却像磐石般坚定:「她是戴夫罗家的好姑娘!她帮过我们所有人!主在上,她比你们这些只知道放火的‘圣徒’更懂得什么是仁慈!」

「那些字……我们看不懂,神父,」玛尔塔佝偻着腰,声音微弱却清晰,「看不懂,不等于就是魔鬼的东西!她画那些图,算那些数,是为了让牛多产奶,让庄稼少遭灾!这难道是魔鬼的行径吗?」

更多的人,在教士凌厉的目光和吉拉德「包庇异端者同罪」的咆哮下,选择了沉默。他们瑟缩着,不敢直视,但紧抿的嘴唇和低垂的头颅下,是不愿相信的心。他们无法对抗教会的权威,却也无法将那个在阳光下劳作、在风雨中帮助邻人的少女,与画像中青面獠牙的女巫联系在一起。

夜幕,成了唯一的庇护。

在几个胆大心细的村民——包括老雅克的儿子和玛尔塔的儿媳——的暗中运作下,康斯坦莎被推向了农庄后那片幽深的森林。一件破旧的粗布斗篷裹住了她单薄的身躯,一小袋掺了黑麦的硬面包塞进她怀里。

「走!孩子!快走!」老雅克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泪光,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捏了一下康斯坦莎冰冷的手指,力气大得仿佛要将所有勇气传递给她,「躲进林子里!躲得远远的!别让那些被魔鬼蒙了眼的‘圣徒’找到你!」

康斯坦莎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望着黑暗中那些模糊却熟悉的面孔,深深弯下腰,行了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饱含感激与诀别的礼。喉咙哽咽,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颤抖的:「谢谢……」

转身,她像一只受惊的幼鹿,头也不回地扑进了浓稠如墨的森林深处。身后,凡尔赛农庄微弱的灯火和隐约传来的、吉拉德修士气急败坏的搜捕呼喝声,迅速被层层叠叠的树木吞噬。

温暖的家园已成炼狱,庇护她的乡音已被恐惧压制。康斯坦莎,这个灵魂漂泊于异世的孤舟,再次被命运的狂潮抛入无边的黑暗。前路茫茫,荆棘密布,生存是唯一的目标。她不知道光在何方,但她知道,必须跑下去,在信仰编织的绞索与人性残存的微光之间,在黑暗的森林与更黑暗的时代里,做一个孤独的、永不停歇的逃亡者。

刺骨的寒风,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康斯坦莎单薄褴褛的衣衫。自凡尔赛惊魂一瞥后,她便如惊弓之鸟,昼伏夜出。依靠沿途乞讨的残羹与森林中苦涩的野果,才勉强吊着一口气。那被烙上「女巫」印记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她的神经。

当她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踉跄踏入安茹伯国边境一个凋敝小镇时,厄运之神再次露出了獠牙。一队巡逻士兵的目光,如同秃鹫般锁定了她——这个衣衫破烂不堪,却有着一双过于清澈、过于明亮眼眸的陌生女孩。在这猎巫之火燃遍欧罗巴的年月,任何一丝可疑,都足以点燃毁灭的引线。

「妳!何人?自何方而来?」为首的士兵声音粗嘎,眼神如同审视牲口般充满怀疑,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康斯坦莎强迫自己瑟缩起肩膀,用刻意模仿的、带着浓重凡尔赛乡下口音的法语,怯懦回应:「大人……我……我是逃难的农妇……家乡遭了灾……颗粒无收……」

盘问开始了。士兵漫不经心地指着路边告示牌上一些简单的告示文字(多是关于税收或禁令),随口问道:「认得这些吗?」

疲惫与紧绷的神经让康斯坦莎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她下意识地、清晰地念出了几个最简单的词汇:「……禁止……通行……」

空气瞬间凝固!

士兵们脸上的散漫被惊愕取代,随即化为更深的狐疑与厉色。「农妇?」那士兵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拔高,如同炸雷,「哪个田垄里刨食的农妇,会识得文字?!说!妳究竟是谁?!」

康斯坦莎的心沉入冰窟!她慌忙低下头,试图用凌乱的棕发遮掩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慌。然而,这刻意的掩饰,反而将她与真正惶恐无知的农妇区分开来。她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微颤,但那挺直的脊背,那即便在恐惧中也未曾完全崩溃的沉静气质,都无声地诉说着——她绝非泥腿子!

「抬起头来!」士兵厉声命令,不容抗拒。

康斯坦莎被迫抬起那张沾染污垢却难掩清秀的脸庞。疲惫刻在她的眉宇间,但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深处蕴藏着一抹与破衣烂衫格格不入的、近乎洞悉的智慧与沉静——彻底暴露了她。

「妳……」另一个士兵眯起眼,上下打量,「看着……倒像是哪家落难的贵女。这眼神,这气度……绝非农舍能养出!」

「不!大人!我真的是……农妇……」康斯坦莎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颤抖破碎,徒劳地辩解。

但在士兵们眼中,一个识文断字、举止气质迥异于农妇的「逃难女子」,在这猎巫风潮席卷大地的时刻,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散发不祥气息的疑团!他们不敢擅自处置,却也绝不可能放行。

冰冷的铁链锁住了康斯坦莎纤细的手腕,粗糙的金属摩擦着皮肤,带来刺骨的疼痛。猎捕队的队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粗壮男人,正粗暴地翻检着她那个破旧的小包袱。

「一个农妇带着写字的丝绸?」队长眯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从包袱里扯出一小块染着深褐色污迹像极了干涸的血的东方丝绸。丝绸上,几个方正却扭曲如蝌蚪的异域文字——「袁(被一道墨痕狠狠划掉)方美華」——刺痛了康斯坦莎的眼睛。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她不该留着这个!这来自前生、来自「明」的铁证!

「我……我在一具尸体上捡的……」她强迫自己垂下头,让脏乱的发丝完全遮住那双过于清亮、此刻盈满绝望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

队长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像毒蛇吐信。他随手又抖落出一本磨损严重的小册子——正是康斯坦莎为了解这世界,冒险从某个废弃教堂偷来的《圣哲罗姆书信集》拉丁文抄本!

「还会读拉丁文?」队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发现猎物的兴奋与残酷的讥讽。这本神圣的拉丁文书籍,此刻在她手中,成了最致命的「通魔」证据!一个「农妇」拥有它,并能阅读?简直是魔鬼亲自递上的罪状!

「带走!」队长不再有丝毫犹豫,厉声下令,「押往城堡!交给富尔克五世伯爵大人亲自审断!」他狞笑着补充,「伯爵大人刚从圣地归来,见多识广,洞察秋毫……定能辨明汝这妖异,究竟是落难贵女,还是地狱派来的使魔!」

士兵粗暴地将她推搡向前。冰冷的铁链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迈向断头台。

康斯坦莎紧咬着下唇,不让呜咽溢出。在灵魂深处,一个充满怨怼与恐惧的念头疯狂咆哮:「大姐!林雪峰!妳们害得我好惨!连这辈子都阴魂不散追过来了吗?!」

就这样,被烙上「识字农妇」这诡异而致命标签的康斯坦莎,如同待宰的羔羊,被押往安茹伯爵的森严城堡。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火刑柱的烈焰,还是更深的囚笼。但有一点她无比清晰:落入这些对「女巫」深信不疑、且手握权柄的人手中,生机渺茫。

而那位刚从圣地征战归来的安茹伯爵——富尔克五世,这位以铁腕与虔诚著称的「耶路撒冷王婿」,将成为决定她灵魂是否被「净化」的最终裁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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