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7章 一〇八五章 东方生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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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午夜梦魇,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康斯坦莎死水般的修道院生活中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惊涛骇浪。梦中那双沉在冰冷深水、充满悲伤、不甘与……刺骨怜悯的眼睛,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诅咒,总在她诵经时、劳作间隙不期然地浮现。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如同被惊醒的萤火虫般、闪烁着危险光芒的前世记忆碎片。

起初只是模糊的光影与嘈杂:拥挤得令人窒息的人潮、直插云霄的钢铁森林、呼啸而过的铁皮盒子,还有她如今听来如同天书的、快速而尖锐的语言(宁波话)。但这些碎片顽强地清晰、凝聚——简单的方块汉字(「人」、「水」、「火」)、基础的数学公式(1+1=2)、甚至几个滚瓜烂熟的英语单词(「apple」,「book」)——这些前世作为「袁美华」时视为呼吸般自然的知识,在十二世纪的圣母修道院里,却成了深埋在她脑海中的、足以点燃蒙昧、撕裂铁幕的禁忌星火!

这些来自异世的「星光」,彻底重塑了康斯坦莎观察世界的目光。当父亲和村里男人们为贫瘠的收成哀叹时,她脑中会不受控制地闪过「土壤酸碱度」、「轮作休耕」的概念,可惜那些关于「氮磷钾」的化学符号如同断线的珍珠,散落一地,无法串联成可行的方案。当村中木匠为一个简陋的杠杆装置争得面红耳赤时,她眼前会浮现更精巧的滑轮组图像,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无法用古法语精准描述那「力臂」与「省力」的物理法则。

她的「异常」如同黑夜中的火炬,无法掩盖。她对自然现象刨根问底的执着(「为什么月亮会变胖变瘦?」「雨水真的是上帝的眼泪吗?」),让村里的老者皱紧眉头,视其为不祥。她学习的速度快得惊人,识字、书写轻而易举,甚至对教士带来的、象征着知识与权威的拉丁文,也表现出一种近乎贪婪的饥渴,远超寻常农家女孩的范畴。

然而,这份来自异世的「恩赐」,在凡尔赛的泥土和圣母修道院的高墙内,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在一个笃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乡村,女孩的命运早已被镌刻在磨盘和纺车上:嫁人、生子、劳作至死。康斯坦莎过于活跃的头脑和对「无用知识」的痴迷,在父兄眼中,成了足以引来灾祸的「不安分因子」。一个太聪明的女儿,如何管教?她的「奇谈怪论」,会不会被教士视为异端邪说,连累全家?

修道院的雅克神父(PèreJacques)也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与众不同。她对《圣经》的提问,常常直指核心,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哲学思辨的深度(源于前世被信息轰炸过的头脑),这让神父既惊喜于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又隐隐感到一丝警惕——她的光芒,过于耀眼,似乎不应仅仅照亮祭坛,更像要照亮整个蒙昧的时代,而这…是危险的。

于是,在康斯坦莎十三岁那年,父兄与神父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将她送入圣母修道院(AbbayeNotre-Dame)。对皮埃尔来说,这是摆脱一个「麻烦」女儿、又不必筹措嫁妆的体面出路;对神父而言,这是引导这颗「不安分」的灵魂归于上帝荣光之下的安全囚笼。修道院的石墙和清规戒律,无疑是驯服她「过于活跃」心思的精神镣铐。

对于这个判决,康斯坦莎内心掀起了无声的海啸。前世模糊的记忆让她对宗教机构本能的疏离,她灵魂深处渴望的是探索未知的星辰大海,而非在冰冷的祈祷室里耗尽青春,日复一日地对着石像诵念她并不真心信仰的经文。然而,身为一个十二世纪的农奴之女,她的意愿如同草芥般微不足道。反抗?那只会招致更严厉的惩罚,甚至可能连累父母。她只能将那份对自由与知识的渴望,如同最珍贵的火种,深深埋入灵魂的灰烬之下,默默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奇迹。

在踏入修道院高墙前的最后几年,康斯坦莎如同即将溺毙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更加疯狂地、隐秘地汲取着一切可能的知识。她利用帮神父整理书卷的机会,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晦涩的拉丁文手稿(哪怕只能看懂一小部分),贪婪地吮吸着任何能触及的智慧;她向村里被视为半个女巫的老药婆学习辨识草药,记下它们的形状与气味,在贫瘠中寻找一丝掌控生命的力量;她甚至偷偷用捡来的木片和绳索,凭藉模糊的前世记忆,尝试制作一些「小玩意儿」(简易的杠杆、粗糙的日晷),虽然大多以失败告终,或被兄长当作「无用的垃圾」扔掉。她像一株在悬崖缝隙中挣扎的野草,拼命地伸展着脆弱的根系,只为汲取那一丝名为「可能」的、维系神智不崩溃的养分。

十四岁那年,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圣母修道院的高墙彻底隔绝了凡尔赛田野的泥土气息与夜空的璀璨星河。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石壁的阴冷、焚香的烟气和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的生活被精确切割:晨祷、劳作(抄写经文、纺织、打理药圃)、学习(有限的拉丁文和教义)、晚祷、夜祷……周而复始。那个名为「袁美华」、背负着罪孽与悔恨的灵魂,连同她那些被视为「异端」的前世知识,被康斯坦莎小心翼翼地封印在心底最深处的密室,成为她在这片信仰的荒漠中,唯一能偷偷舔舐、用以维系神智不崩溃的苦涩蜜糖。

她以为这禁锢将是她余生的全部。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低头,学会了用顺从掩盖灵魂深处的不甘。直到……1129年的寒冬,一声来自遥远东方的惊雷,裹挟着死亡与颠覆的飓风,炸响了整个欧罗巴!

消息如同瘟疫裹挟着恐惧的野火,从濒临崩溃的十字军东征前线——大马士革一路席卷而来,沿途被恐惧和想像无限放大、扭曲,最终穿透了圣母修道院厚重的石墙,在冰冷的回廊中投下末日般的阴影:

「败了!在东方异教徒的土地上,一场可怕的灾难降临了!」

「是魔鬼的造物!黑色的、能喷吐火焰与死亡铁雨的魔杖!那轰鸣声……撕裂了天空!」

「五百枝!整整五百枝来自东方的‘魔法火杖’!它们收割生命如同镰刀割麦!」

「上帝啊!连最勇猛的骑士,法兰西的荣耀,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尊贵的雨果·德·帕英大人(HuguesdePayns)……也陨落了!被一枚呼啸的铁弹……像打死一只麻雀那样……粉身碎骨!」

「异教徒称它们来自……一个叫‘泉州’(Chinchew)的地方?是东方女巫的魔法!她们与深渊订约!」

修女们在回廊下、在食堂里,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话语中的惊恐战栗与某种病态的好奇。她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黑色魔杖」的恐怖威力,将驾驭它们的东方人妖魔化为「与魔鬼签订契约的女巫」。

康斯坦莎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低眉顺眼地纺着亚麻线,指尖却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几乎掐出血来。那些破碎的词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耳膜和心脏上:

「火器!」(脑中自动浮现的名词,冰冷而精准)

「泉州!」(前世大航海游戏中模糊的南宋港口城市?一个名字带来的惊涛骇浪!)

「明军?」(这个词让她灵魂深处莫名悸动!仿佛沉睡的巨龙被惊扰!)

「十字军……惨败……圣殿骑士团长……陨落……」(历史的车轮在她眼前轰然转向!碾碎了旧世界的傲慢!)

虽然前世是个学渣,对宋朝的具体历史事件早已模糊不清,但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搅动了她灵魂深处尘封的记忆泥沼,炸开了认知的囚笼!她想起来了!在那个遥远的、名为「中国」的故土,在她生活的时代之前很久,就有着领先世界的科技!火药,那个在她模糊记忆中用来制造绚烂烟花的东西,在这个野蛮的时代,竟然成了主宰战场、让骑士沦为笑柄的毁灭之力!

「东方的女巫……魔法火杖……」康斯坦莎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些充满愚昧和恐惧的词汇,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极其苦涩、充满滔天讽刺的弧度。愚蠢!她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咆哮。那不是魔法!那是知识!是科学!是逻辑与物质的力量!是我曾经触手可及、却从未真正理解过、最终也未能抓住的……改变世界的力量!

大马士革的败讯,欧洲大陆的恐慌,以及对东方技术那荒诞不经的妖魔化解读,如同一记裹挟着冰雹的重锤,狠狠砸在康斯坦莎被修道院规训得近乎麻木的心灵上。将她从浑浑噩噩的顺从中,彻底惊醒!点燃!

她抬起头,透过狭窄的、嵌着冰冷铁条的修道院窗棂,望向庭院中那棵在寒风中瑟缩的、枝桠扭曲如绝望手臂的枯树。巨大的迷茫如同浓雾般笼罩着她,但迷雾深处,却有一点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光在疯狂跳动——那是被压抑的知识火种,被残酷现实和东方惊雷共同点燃的、名为“可能”的烈焰!

然而,真相往往比流言更加扭曲。

消息传到法兰西腹地时,已经变形得像块被反复咀嚼、失去原味的羊皮。为了探知更接近源头的碎片,康斯坦莎冒险溜出修道院,蹲在凡尔赛附近小镇一个弥漫着劣质麦酒与汗臭的酒馆角落里,用半块发霉的面包贿赂一个醉醺醺的热那亚水手。

「Unastregaorientale...(一个东方女巫...)」水手打着浓重的酒嗝,手指蘸着浑浊的啤酒在油腻的木桌上画了个滑稽的火柱,「Conbastonidifuococheuccidonodamillepassi!(能用火焰棍子在千步外杀人!)」

周围的酒客发出敬畏的抽气声,纷纷在胸前划着十字。可康斯坦莎的指尖却死死掐进掌心,几乎要嵌入肉里——火绳枪!这个名词如同闪电般劈开她的混沌记忆。不对!哪怕她前世是个学渣,也知道宋朝时期绝不该有这种成熟火器!

那晚,她蜷缩在教堂马厩冰冷的干草堆里,借着惨淡的月光,用捡来的炭灰在粗糙的石板上疯狂地书写、涂画,列出现世与记忆的恐怖错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历史……被强行改写了!那个名为“中国”的故乡,在她到来之前,似乎已经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更加……强大而危险的科技之路!

“她改变了历史...(Elleachangél’histoire...)”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她突然想起那个水底梦境。那双眼睛……那个被她推入深湖的姐姐……中国……那个改变的源头……是否与她……甚至……与梦中那双沉入深水的眼睛……有关?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如坠冰窖,剧烈地颤抖起来。藏在干草深处那张她偷偷画着方梦华脸庞的亚麻布,此刻在月光下仿佛在无声地冷笑。

1131年春天,一队伤痕累累、如同从地狱爬回的十字军残兵蹒跚着回到巴黎,带来了雨果·德·帕英那件象征着骑士最高荣耀、如今却被硝烟和血污浸透的染血白袍。整个巴黎笼罩在悲愤与恐慌之中。

康斯坦莎混在默哀的人群中,心如擂鼓。她听见一个断臂骑士,眼神涣散,对着神父哭诉,声音充满了信仰崩塌的绝望:「LeroideJérusalemaachetécesarmesaudiable!(耶路撒冷王从魔鬼那里买了这些武器!)」

混乱中,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康斯坦莎凭借在修道院练就的灵巧和隐匿,如同幽灵般靠近一个倚着墙角、精神恍惚的伤兵。她的手指如同最敏捷的鼬鼠,探入他半开的、沾满泥污的包袱,指尖触到一块半截烧焦、边缘卷曲的羊皮纸。她心跳如鼓,迅速将其抽出,藏入自己破旧的袍袖。

回到安全的角落,她颤抖着展开那焦黑的残片。上面是用炭笔或烧焦的木条匆忙绘制的粗糙图示——一根长管,一个弯曲的击发装置,一个盛放引药的小皿……火绳枪!尽管简陋,但那核心结构确凿无疑!更让她灵魂震颤的是图示旁边,用颤抖的手临摹的几个方方正正、如同符咒般的异国文字:「永乐八年舟山兵工坊制」

「Ming...(明...)」康斯坦莎死死盯着这个字眼,前世残留的、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零星历史知识突然刺痛了她的脑海,带来一阵眩晕——明朝!这个国号,这个年号(永乐)……它们根本不该存在于十二世纪(其实这就是方腊的正版永乐年号只不过因为她是个学渣的原因并不了解)!历史的长河在这里被硬生生劈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裂谷!

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无形的、跨越时空与生死的血色丝线,一端系着她这具被困在修道院石墙内的、背负罪孽的躯壳,另一端……则遥遥指向那片被称为拥有「女巫火杖」的、迷雾笼罩的东方。一种强烈的、冰冷而灼热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住她的心脏:她的命运,绝不会在这冰冷的祈祷声中终结。那个被她亲手推入深湖的姐姐,那个充满「魔法」的世界残留的印记,以及眼前这改写历史的、名为「明」的恐怖存在,终将以某种她无法预料、却必然残酷的方式,再次撕裂她看似平静的生活。

深水的梦魇与东方的惊雷,已经为她寂静的囚笼,敲响了毁灭与重生交织的变奏前音。那扇通往未知、危险与可能改变一切的大门,已被这半截来自地狱前线的焦黑图纸,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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