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6章 一〇八四章 千年梦魇(1 / 1)
当袁美华——不,现在这具躯壳里挣扎的灵魂名为康斯坦莎(Constanza)——被挤出母体时,她以为自己会发出方家二小姐绝望的尖叫,但婴儿的肺部只挤出微弱的、如同小猫般的啼哭。
视线模糊,世界是一片晃动的、充满噪点的色块。她被一双粗糙、指缝嵌着黑泥的大手捧起,那双手的主人说着她完全陌生的、带着浓重喉音的话语,声音沙哑却透着狂喜:「MonDieu!Unefille!」(天啊!是个女孩!)
「所以我这辈子是投胎成了歪果仁?可……洋人不都是发达国家吗?这环境、这衣着……怎么能破败成这样?」来自前世的困惑瞬间压倒了新生儿的懵懂。
她努力聚焦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胡须杂乱如野草、牙齿焦黄的脸。男人身上散发着牲畜粪便、汗酸和劣质麦酒混合的刺鼻气味。他身上所谓的「衣服」,不过是几块脏污不堪的粗麻布勉强缝合,补丁叠着补丁。
这绝非她想像中的欧洲重生剧本。她以为自己会降生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庄园,或是文艺复兴的佛罗伦萨宫殿,再不济也该是个现代欧美的中产之家。
结果,命运给了她一个最残酷的玩笑:1115年,法兰西王国,一个农奴的女儿。
在婴儿浑噩的岁月里,她像一块干渴的海绵,被动地吸收着这个世界的养分——主要是贫瘠与苦难。她学会了这片土地上艰涩的古法语方言,也从父母(父亲皮埃尔Pierre,母亲安妮Anne)的低语与叹息中,拼凑出自己的处境:他们是凡尔赛地区领主的佃农,终年劳作,缴纳沉重的赋税后,全家只能靠硬如木头的黑面包和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豆汤勉强维生。她的名字康斯坦莎(Constanza),意为「坚定者」,是村里牧师随口赐予的——讽刺的是,她现在唯一的「坚定」,是坚定地想逃离这片名为「凡尔赛」的中世纪地狱。
前世锦衣玉食的方家二小姐,今生连吃饱肚子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不甘心。残存的现代知识在脑中翻腾。她曾试图在三岁时,用磕磕绊绊的单词向父亲皮埃尔建议轮耕或施肥:「Terre…meilleure…」(土地…更好…)。换来的只是父亲粗粝的大手揉乱她的头发,和一声带着麦酒气的、毫不在意的大笑:「Petitefolle!」(小疯子!)
没人会在意一个农奴三岁女儿的呓语。阶层的鸿沟与时代的蒙昧,比凡尔赛的泥土更坚硬。
凡尔赛的泥土,粗糙、黝黑,混杂着雨后的湿润腥气与牲畜粪便的浓烈味道,构成了康斯坦莎童年最深刻的嗅觉记忆。十二年的时光,将她从繈褓中的婴儿塑造成一个身形瘦削却眼神异常明亮的少女。她习惯了低矮昏暗、散发着霉味与烟火气的茅草屋;习惯了透过墙壁缝隙跳跃的光斑;习惯了父亲皮埃尔那张饱经风霜、胡须杂乱却总对她露出憨厚笑容的脸,以及他那双布满厚茧、能轻易捏碎她前世家梦的大手;习惯了母亲安妮温柔却永远带着疲惫的眼神,和她那双在无尽家务与农活中磨损的手。
这个世界,没有自来水,只有吱呀作响、沉重无比的木桶;没有玩具,只有用碎布和木头勉强拼凑的玩偶;没有电灯,只有跳跃不定的炉火和头顶那片璀璨得令人心悸、毫无光污染的星空。那些星辰,曾是她短暂逃离现实的唯一慰借。
语言曾是她融入的最大障碍。她像婴儿般重新学习说话,那些拗口的古法语音节和陌生的语法结构让她头疼。偶尔,前世记忆的碎片会不受控制地蹦出几个简单的英语词汇(「hello」,「thankyou」),换来的只有父母更加困惑的眼神和邻里间「这孩子会说奇怪鸟语」的低声议论。
她开始分担农活:捡拾柴火,驱赶鸡鸭,在安妮的指导下笨拙地侍弄一小块菜地。泥土嵌入指甲缝隙,阳光晒黑她细嫩的肌肤,劳累让小小的身躯酸痛不已。然而,看着父母为了微薄口粮而佝偻的脊背,她只能沉默地承受。这个时代的一切,都依赖最原始的人力和畜力,效率低下得令人绝望。
更让她感到窒息的是知识的鸿沟与信仰的铁幕。村里教士的布道,宣扬着她完全陌生的神迹、圣徒与地狱的恐怖。她试探性地询问星辰为何运行,换来的却是严厉的呵斥:「那是神的旨意!凡人岂可妄测!」她前世的初中物理化知识,在这个世界成了无用的废纸,甚至可能引来「巫术」的猜疑。
童话,是这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彩色气泡。夜晚炉火旁,安妮偶尔会讲述那些古老的民间故事:英勇的骑士、美丽的公主、邪恶的巫婆……康斯坦莎会短暂地沉溺其中,幻想自己是被命运错置的公主,终将有王子踏破荆棘来拯救。
但现实是冰冷的。凡尔赛此时只是个偏远乡村,距离真正的权力中心巴黎有半日马程,没有宫廷,更没有王子。她看到同村女孩们,年纪轻轻就开始学习女红和家务,未来的道路清晰而狭窄:嫁给另一个农奴,在无尽的生育与劳作中耗尽青春,很可能在三十岁前死于难产或瘟疫。
十岁那年,领主凶恶的税吏来收租。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她刚开始发育的身体上黏腻地扫过,咧开满口黄牙,对她父亲皮埃尔说:「Elleserabelledansquelquesannées.」(过几年她会是个美人儿。)父亲的脸瞬间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空。当晚,皮埃尔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警告:「Neleslaissepastetoucher.」(别让他们碰妳。)
那一刻,康斯坦莎彻底明白了。在这个时代,一个农奴女儿的命运,无非三条绝路:
1.嫁给农奴,劳作至死,短命而终。
2.被领主、骑士或税吏之流「看中」,沦为玩物或卑微的侍女。
3.遁入清贫严苛、同样暗流涌动的修道院。
——没有第四条路。童话的泡沫,彻底破灭。
十二岁的康斯坦莎,身体在贫瘠中勉强抽条,灵魂却在现实的铁砧上被反复捶打。她能用流利的古法语与人交谈,手脚因劳作而灵活,似乎已融入了这片凡尔赛的泥土。然而,内心深处,那片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那份对「不该如此」的执念,那份对未来的迷茫与不甘,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从未停止躁动。她不知道为何而来,更不知去向何方,只是在这片星空下,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降临的转机,或是……毁灭。
然而,毁灭的预兆,却先于转机,在梦魇中降临。
夜色如浓稠的沥青,泼洒在寂静的农场。康斯坦莎在简陋的草垫上辗转,蓦地被拖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冰冷!刺骨的、粘稠的寒流瞬间包裹了她,像无数条滑腻的水蛇缠绕全身,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剥夺了她呼吸的权利。她惊恐地挣扎,四肢却如同被无形的铁链锁住,动弹不得。头顶上方,极遥远的地方,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幽光,如同深渊中仰望井口的绝望视角。
死寂中,只有水流滑过耳膜的、诡异的汩汩声,像是来自地狱的低语。
就在这令人心胆具裂的绝望中,一个身影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更深的黑暗里沉了下来,悬停在她面前。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轮廓。乌黑的长发如同失去生命的海藻,在冰冷的水中无声地散开、飘荡。苍白的脸庞在幽暗的光线下显现,五官模糊,唯独那一双眼睛,穿透了水幕与梦境的隔阂,清晰地、死死地锁定了她!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复杂得如同翻涌的漩涡:无尽的、沉入骨髓的悲伤;强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不甘;一种诡异的、让她灵魂颤栗的熟悉感;以及……最让她心脏骤停的——一抹深沉的、隔着生死与时空的……怜悯!
那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直直刺入康斯坦莎的灵魂深处!恐惧瞬间炸开,却又奇异地被那抹怜悯搅动,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本能的剧烈颤栗!她认识这双眼睛!这种深沉的痛苦与复杂的情感,分明沉睡在她记忆最深处的淤泥里,此刻却被这场冰冷的梦魇粗暴地翻搅了出来!
「呃——!」康斯坦莎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起来,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内衫,冰凉地贴在背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茅屋依旧漆黑、寂静。窗外,只有夜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但梦中那双眼睛——那双充满了悲伤、不甘、熟悉与怜悯的眼睛——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灼热地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十二年!
康斯坦莎紧紧抱住自己冰冷颤抖的双臂,蜷缩在草垫上。十二年,几乎是她在这个世界生命的全部。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康斯坦莎的身份,融入了这片凡尔赛的泥土,甚至模糊了「袁美华」这个遥远而罪恶的名字。
可是……没有!
这个突如其来的、浸透骨髓寒意的噩梦,那双直视灵魂的眼睛,像一把生锈却无比锋利的钥匙,狠狠捅进了她记忆深处最隐秘、最不愿触碰的锁孔!那股强烈的熟悉感,那种被怜悯凝视时灵魂的悸动与刺痛,都在疯狂地提醒她:梦中的女子,与她那被刻意遗忘、深埋罪孽的前世,有着血脉相连、生死纠缠的联系!
「她……大姐?」康斯坦莎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这个尘封了十二年的称谓,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那双眼睛里的悲伤与不甘,像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原来,十二年的时光洪流,并未能真正冲刷掉灵魂深处的烙印。那个被她亲手推入千岛湖深渊的大姐,那个眼神复杂凝视她的幽灵,从未真正离去。她一直潜伏在记忆的暗流之下,等待着一个契机,如同今夜,从冰冷的水底深处浮现,用那双充满宿命感的眼睛,无声地拷问着她的灵魂。
那种盘踞心底、挥之不去的失落与格格不入感,此刻终于找到了源头——不仅仅是现代灵魂与中世纪躯壳的错位,更是背负着血亲性命与无尽悔恨的灵魂,在异世也无法获得安宁的诅咒!
十二年了,她竟然还没有把她忘掉。那个在冰冷黑暗的水底,用悲伤、不甘和……怜悯注视着她的女子,究竟是谁的幻影?是她永不消散的罪疚?还是……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方梦华灵魂残响的追索?
这个恐怖的谜团,如同梦中那无边无际的冰冷湖水,将康斯坦莎彻底淹没。她蜷缩在凡尔赛寒夜的草垫上,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有前世深湖的刺骨寒意,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平静的农奴生活假象,在这双来自深水的眼睛注视下,轰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