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6章 一〇九四章 花剌子模(1 / 1)
卡特万之战半年后,花剌子模的土地上,烈日炙烤着梅尔夫的黄沙,乌尔根奇的阿姆河水波不兴,尼沙布尔街头的喧嚣却掩盖不住一股暗流涌动的紧张。耶律大石的「焚经之宴」迫使花剌子模沙阿阿拉乌丁·阿即思公开改宗摩尼教,宣布复兴波斯萨珊王朝的圣火传统,试图以光明之教重塑波斯文化。然而,这场宗教与文化的剧变,在花剌子模的土地上激起了涟漪,引发了社会分裂、部族冲突与外部敌意。
梅尔夫,这座丝路上的千年明珠,如今却在烈日与烟尘中痛苦地扭曲着。曾经高耸入云、呼唤信徒的清真寺宣礼塔,已被粗暴地推倒,断壁残垣如同被折断的信仰脊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突兀而诡异的摩尼教圣火坛!
青铜铸造的巨大圣火鼎高悬于坛心,不分昼夜地燃烧着。那火焰…竟是妖异的蓝紫色!在夜晚,它如同从地狱深渊偷来的鬼火,幽幽地舔舐着夜空,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不祥的光晕之中。火坛基座上,波斯工匠们奉命雕刻着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古老图腾——凶戾的狮鹫、威严的双翼太阳、跳动的祆教火焰…这些冰冷的石雕,正粗暴地覆盖、抹杀着曾经遍布的阿拉伯几何花纹,试图用凿子和锤子,「唤醒」一个早已死去的萨珊幽灵。
花剌子模的沙阿,如今已按古波斯风格改名为「阿尔达希尔·胡拉姆」的阿拉乌丁·阿即思,身着仿制的萨珊紫金王袍,站在火坛前,眼神狂热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强令贵族与将军们抛弃祖辈相传的穆斯林名字,换上诸如「达塔梅斯」、「米特拉达梯」、「巴赫拉姆」这类拗口的古波斯名号。市场里,商人们被迫在摊位上悬挂摩尼教的「光明无边」旗帜,街头游荡的波斯诗人们,声嘶力竭地吟唱着残缺不全的《阿维斯塔》篇章,赞颂着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
然而!在那些华丽口号与强制仪式的背后,是压抑到极点的民怨!普通市民在阴暗的巷角、紧闭的门窗后窃窃私语,用最恶毒的低语诅咒着这些「新波斯人」为「焚经的叛徒」!
清真寺虽毁,信仰未灭!虔诚的逊尼派伊玛目们转入地下,在最隐蔽的密室中组织着秘密的礼拜。泛黄、甚至染血的《古兰经》抄本被小心翼翼地珍藏、传递。夜深人静时,压抑而悲怆的诵经声,如同地底的暗流,在梅尔夫城中无声地流淌、汇聚。
矛盾终于在一次集市冲突中爆发!一名急于表忠心的摩尼祭司,当众举起一本搜缴来的《古兰经》,狞笑着就要投入圣火坛旁的焚书堆!「不!」一声凄厉的怒吼从人群中炸响!愤怒的市民,大多是逊尼派信徒和受压迫的突厥商贩,再也无法忍受!石块如同雨点般砸向那名祭司!
「啊!」祭司惨叫着倒地,头破血流。场面瞬间失控!
「杀了这些异端!」「保卫真主的经典!」狂热的呼喊与混乱的扭打席卷集市!
阿拉乌丁·阿即思闻讯暴怒!「镇压!给我杀!」冰冷的命令下达。三名组织地下礼拜、德高望重的老伊玛目被拖出来,未经审判便被当众绞死!他们的尸体,被高高悬挂在梅尔夫古老的城门之上,随风摇晃,如同三面血淋淋的警告旗帜!
效果?恐惧暂时压制了声音,但仇恨…却如同梅尔夫城下流淌的暗河,变得更加汹涌、更加深沉!那三具悬挂的尸体,非但没有震慑住反抗者,反而成了点燃更大怒火的火种!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死寂。
乌尔根奇,花剌子模的政治心脏。王宫之内,表面上一派「萨珊复兴」的「盛景」。披着崭新紫金披风的波斯贵族们,手捧装饰华丽的摩尼经书,在阿拉乌丁面前高声宣誓效忠光明之神,赞美着伟大的「阿尔达希尔沙阿」。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权力和「复兴波斯荣光」的渴望。
然而!宫墙之外,暗流汹涌,部族分裂!
来自呼罗珊和锡斯坦的新晋波斯贵族们,狂热地拥抱这场剧变。摩尼教和萨珊符号是他们攀爬权力阶梯的敲门砖,他们渴望借此彻底取代旧有的突厥-阿拉伯权贵体系。
而世代居住于此的突厥、土库曼部族首领们,则个个面沉如水。摩尼教那些颠覆性的教义(尤其是对饮食、丧葬的禁忌改变)让他们无所适从,更让他们恐惧的是西辽那如芒在背的军事存在!表面恭顺下,是暗中的串联。密使携带的求援信,正悄悄送往巴格达的哈里发宫廷,以及…赞吉王朝的「圣战之矛」——穆萨·伊本·瓦尔丹鲁兹的驻地!
乌尔根奇的集市,成了宗教冲突的角斗场。摩尼祭司与逊尼派法官的公开辩论,几乎每日上演。一次,一名年轻气盛的摩尼祭司在辩论中,竟公然宣称伊斯兰教是「阿拉伯沙漠蛮子套在波斯高贵头颅上的枷锁」!
「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围观的大批突厥商人瞬间暴怒!
「宰了这亵渎真主的异端!」「安拉胡阿克巴!」石块、木棍、甚至弯刀出鞘!一场针对摩尼祭司的暴动瞬间爆发!集市陷入血与火的混乱!
阿拉乌丁·阿即思不得不亲自率领王宫卫队赶来镇压。他骑在战马上,看着混乱的街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杀!所有暴动者,格杀勿论!」卫队的弯刀冷酷地挥下,十几名突厥暴动者血溅当场!街道被染红。
代价?一位名叫「乌古斯·伊本·塔赫尔」的突厥裔高级将领,全程冷眼旁观了这场屠杀。当宫廷官员拿着新的「米特拉」名字要求他签署效忠时,他看都没看,直接将文书撕得粉碎!「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乌古斯就是乌古斯!」他转身回到军营,蘸着自己的鲜血,在一小块羊皮上写下求援密信,系在信鸽腿上,放飞向亚兹德的方向——目标:穆萨·伊本·瓦尔丹鲁兹,请求圣战!清洗异端!
尼沙布尔,波斯文化的摇篮,此刻却成了宗教清洗最激进的前线。昔日书声琅琅、探讨哲学与诗歌的著名书院,被粗暴地改建为摩尼教经院。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墨香,而是焚香和某种…狂热的气息。学者们被迫放下《古兰经》注释,转而复刻着残缺的《阿维斯塔》和歌颂古代帝王的《列王纪》,试图用笔和纸,「重塑」一个虚幻的波斯身份。
然而,知识分子的脊梁并未完全折断!夜幕降临,经院的灯火熄灭后,另一些灯火却在最隐秘的角落亮起。逊尼派学者和年轻的学生们,借着微弱的油灯,用颤抖的手,一字一句地抄写着被严禁的《古兰经》!每一笔,都如同刻在心头!这些染着墨迹和泪痕的珍贵抄本,被伪装成货物,通过忠诚的商队,秘密送往巴格达、送往亚兹德…那是信仰的火种,是反抗的希望!
血腥的反噬很快到来。一名在街头布道、趾高气扬的摩尼祭司,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名蒙面刺客用淬毒的匕首割开了喉咙!刺客在卫兵扑上来之前,高举染血的匕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真主至大!」随即自刎身亡!这起震动全城的刺杀案,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
阿拉乌丁·阿即思暴跳如雷!「查!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同党揪出来!」尼沙布尔沉重的城门轰然关闭!全城戒严!军队和摩尼教卫队如狼似虎地冲入民宅,搜捕逊尼派领袖。一时间,人人自危,冤狱四起。商铺关门,商路断绝,这座以学术和商贸闻名的城市,彻底陷入了死寂与萧条。
为了安抚(或者说麻痹)民心,阿拉乌丁·阿即思咬着牙宣布减免部分税收,并倾尽财力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光明节」。华丽的波斯地毯铺满广场,戴着萨珊风格面具的乐师演奏着古老的旋律,诗人们吟唱着对光明之神的颂歌…试图营造一种虚幻的「复兴」景象。
讽刺!一支路过的、由突厥人组成的庞大商队,冷冷地拒绝了入城参加庆典的邀请。更让阿拉乌丁·阿即思颜面扫地的是,他们竟在城外,当着守军的面,将几本摩尼教经书投入篝火,付之一炬!火焰升腾,如同最直接的挑衅!
「杀了这些渎神者!」守军将领怒不可遏,未经请示便率军冲出!
一场惨烈的城外冲突爆发!商队的护卫虽然勇猛,但难敌正规军。数十名突厥商人及其护卫倒在血泊之中,商货被劫掠一空。
结果?尼沙布尔城内的波斯居民与突厥居民之间,那本就深刻的裂痕,经此一役,彻底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染血的鸿沟!城市上空,除了圣火坛的蓝紫妖焰,更弥漫着化不开的血腥与仇恨!
花剌子模的「叛教」,如同在伊斯兰世界的后院点燃了一座巨大的烽火台!四面八方的敌意与杀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汹涌而来!
西面赞吉王朝的「圣战之矛」——伊玛德丁·赞吉哈里发,在摩苏尔城下集结起庞大的突厥-阿拉伯联军!战马嘶鸣,刀枪如林!他自封「圣战之矛」,公开斥责阿拉乌丁·阿即思为「火魔的走狗」!檄文飞传四方,号召所有波斯的穆斯林「揭竿而起,诛杀异端,光复圣地」!来自亚兹德的总督,宗教狂热分子穆萨·伊本·瓦尔丹鲁兹,早已与赞吉王结盟。他派出的密探如同毒蛇,已潜入花剌子模各大城市,用金币和宗教狂热煽动着逊尼派,策划着一场场致命的暴动!
南面德里苏丹的复仇之牙——刚刚吞并加兹尼,在阿富汗高原和德里崛起的「血狮」伊兹丁·侯赛因,将花剌子模的叛教视为对其侧翼的巨大威胁,更是攫取丝路财富的天赐良机!他在赫拉特城集结起庞大的战象军团和精锐弓骑,磨刀霍霍,剑指北方重镇梅尔夫!古尔的宗教领袖们发布了最严厉的「法特瓦」,宣布花剌子模的摩尼教徒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激励着古尔勇士的斗志!
巴格达的宗教法庭,在赞吉王的施压下,通过了冷酷的「火刑四律」,正式授权亚兹德总督和德里苏丹对花剌子模实施「圣战制裁」!花剌子模通往西方的商路被彻底切断!赖以生存的丝路贸易瞬间枯竭!经济命脉…被无情地扼住了喉咙!
国库在卡特万之战的消耗、庞大的圣火坛与宫殿重建工程、以及西辽的「保护费」三重压榨下,早已空空如也!沉重的赋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民怨沸腾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绝望的阿拉乌丁·阿即思,只能再次向宗主国西辽的耶律大石…摇尾乞怜!
撒马尔罕,西辽监控南线的前哨。耶律撒八与回鹘可汗毕勒哥坐镇于此,目光冰冷地注视着花剌子模的一举一动。阿拉乌丁·阿即思的求援信使卑微地匍匐在他们脚下。
「震天雷?飞火枪?」耶律撒八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可以。但…代价呢?」
西辽的「援助」如同带着倒钩的毒饵:李承志率领的汉人火器工匠团队抵达梅尔夫,开始督造威力更大的「震天雷」和更精良的「飞火枪」。但这些武器,与其说是保护花剌子模,不如说是加固西辽控制的锁链。
威尼斯商人马尔科·波罗里奥,依旧在孜孜不倦地绘制着从梅尔夫通往里海的地图,幻想着通过克里木半岛的新港口,绕过金国和伊斯兰世界的封锁,联结明国商船。但这计划…远水解不了近渴。
最沉重的枷锁是耶律大石狮子大开口!要求花剌子模每月上缴阿姆河南岸的全部税收!并勒令阿拉乌丁·阿即思将其最器重的长子——伊尔·阿尔斯朗,作为人质送往虎思斡耳朵!
毕勒哥麾下的摩尼教祭司团,如同无处不在的幽灵,频繁巡查花剌子模各大城市。他们监督着火坛的建设是否「虔诚」,宗教推行是否「彻底」,稍有差池,便是严厉的斥责甚至威胁。他们的任务,就是确保花剌子模与伊斯兰世界…彻底、永久地决裂!
高压之下,表面服从,暗流…却更加汹涌!波斯贵族们对西辽的盘剥和颐指气使深感屈辱,私下议论着阿拉乌丁·阿即思是「卖国求荣的懦夫」,甚至开始秘密串联,物色新的、更「强硬」的沙阿人选…
半年时光,花剌子模已彻底变天:梅尔夫、尼沙布尔的蓝紫色圣火依旧在燃烧,光明节的颂歌偶尔响起。这火焰吸引着部分渴望摆脱阿拉伯「枷锁」、重温「波斯荣光」的贵族与平民。但这火焰的根基,是西辽冰冷的刀锋和沉重的赋税,虚幻而脆弱。
乌尔根奇、尼沙布尔的每一次流血冲突,每一本在暗夜中抄写传递的《古兰经》,都如同埋下的火药桶。突厥部族的怒火在压抑中积蓄,逊尼派信仰在迫害中愈发坚韧。穆萨·伊本·瓦尔丹鲁兹的密探和伊玛德丁·赞吉的檄文,如同火星,随时可能引爆一切。
商路断绝,税吏如狼。国库空虚,民生凋敝。西辽的索求如同无底洞。花剌子模在失血,在窒息。
西方的赞吉联军在集结,南方的古尔战象在磨牙。巴格达的宗教审判如同悬顶之剑。花剌子模…已是真正的四面楚歌!
阿拉乌丁·阿即思——或者说阿尔达希尔·胡拉姆——独自伫立在梅尔夫那妖异的蓝紫色圣火坛前。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复杂而疲惫的脸庞。复兴波斯?他确实点燃了圣火。但这火焰,却正将他的国家推向分裂与毁灭的深渊!代价…太过惨重。
在撒马尔罕的威尼斯诗人马里科·波罗里奥,在一张新的羊皮纸上,用炭笔匆匆记录:「梅尔夫,圣火坛,蓝焰妖异。街头,新血覆盖旧血。波斯名号响亮,人心…却如荒漠。突厥人眼神如刀。桃花石税吏如秃鹫。赞吉与古尔的战鼓…已在远方擂响。」
他停顿片刻,在页脚用花体字写下一行诗句,如同为这个撕裂的国度吟唱的悲歌:「圣火重燃焚旧经,波斯裂土血痕新。光明之路荆棘满,夜枭啼处是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