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2章 一一〇〇章 电灯教室(1 / 1)
永乐十三年秋,凉意初透大连。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实验小学的校园,将红砖墙与青石板路映得分外明亮。四年级的教室里,几盆新栽的旱金莲探出嫩黄的花苞,然而更攫取所有人目光的,是墙壁上如黑色藤蔓般蜿蜒爬行的胶皮电线——它们最终汇聚至教室中央垂下的那颗神秘梨形玻璃泡。
先生沈若兰小心翼翼地托起玻璃泡,里面那根弯绕的炭丝在光线下闪烁着微妙的金属光泽。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
「此灯无需火烛,通电即明!」沈若兰朗声道,同时指向天花板上正忙碌铺设电线的工人,「往后,便是星夜沉沉,此间亦能亮如白昼,供诸生挑灯夜读。」
赵亮(完颜亮)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盏灯。思绪瞬间被拽回会宁府摇曳昏黄的烛火下——那微弱的、随时可能被风吹熄的光晕,如何能与眼前这稳定、纯粹、仿佛凝固了日光的存在相比?他下意识地瞥向弟弟赵褎(完颜雍),后者同样屏息凝神,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渴望。
「亮哥!这电……真有这般神异?」同桌胡慈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
「自然。」赵亮强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语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此乃明国顶尖之术。」他脑海中回响着皇玛法完颜吴乞买沉甸甸的嘱托——「学明国之术,为大金所用」。如今,这「术」便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悄然翻开笔记本,用最简练的线条勾勒下电灯的结构。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清朗的诵读声被电工锤敲击木梯的「笃笃」声打断。赵亮不悦地蹙眉抬头。教室后排的赵褎却怔怔盯着那剖开的电线胶皮——裸露的铜芯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这让他瞬间联想到燕京金工院里被熔铸成冰冷箭镞的铜锭。同一种金属,在此处,竟成了传递光明的血脉!
「肃静!」沈若兰轻叩黑板,「今日讲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之‘溅’字,妙在何处……」
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滋啦——」电流声骤然响起!在全班的惊呼声中,那梨形玻璃泡倏然迸发出惨白刺目的光芒!光线如同有形的利刃,将窗棂的阴影瞬间钉死在墙上悬挂的《大明坤舆全图》上,边缘锐利得令人心慌。
「天爷!比海神庙的夜明珠还亮堂百倍!」乌林荅婉容失声叫道。
赵褎猛地低下头,掩住瞳孔深处剧烈的震动。五年前会宁府的狩猎夜宴,足足点燃三十支粗壮的松明,才勉强照亮眼前这般范围。而这光……竟如此轻易,如此霸道!
午后算学课,新装的电灯暂时沉寂,阳光铺满书桌。黑板上,沈先生用木规画下一个巨大的圆:「已知操场旗杆影长五尺,同时测得赵亮身高影长八寸,旗杆实高几何?」
赵亮凝视着粉笔勾勒的相似三角形,脑中却闪电般掠过金军望楼测距的土法。他提笔疾书:5尺/ㄒ=0.8尺/4.2尺
「二丈六尺一角!」他抢先报出答案。沈先生赞许颔首:「善用相似,可测不可攀之高物。」
后排的赵褎却在草稿纸背面无意识地勾勒着燕京巍峨的城墙轮廓——若以此法测距,明军那令人胆寒的火炮,其准头将何等恐怖?笔尖一颤,纸张被狠狠划破。
沈若兰在黑板上画出一个扭曲的多边形。「此不规则图形,面积如何求得?」
学生们纷纷举手献计,赵亮与赵褎却陷入沉思。此类图形在金国算学中闻所未闻,但他们已习得明国的几何拆解之术。
「可将其剖为数个三角与矩形,分而算之,再求和。」赵褎对兄长低语。
赵亮点头,笔尖在纸上飞速游走,画出分割线,以一元一次方程精准求解每个部分,最终汇总。
「赵亮,上台演示。」沈若兰点名。
赵亮沉稳走上讲台,笔走龙蛇,解题过程清晰流畅,赢得满堂喝彩。他深知,这不仅是学识的展示,更是身份伪装最坚固的盔甲。
「日照香炉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琅琅诗声入耳,赵亮的心却已飞越关山,回到了燕京辽阔的秋狝猎场。他想起了盘旋在金色草原上的海东青,想起了篝火旁豪迈的歌声与烈酒滚烫入喉的灼烧感。这唐诗的瑰丽意境,与金国那粗犷雄浑、带着血腥与马汗气息的豪情,是截然不同的两条河流,在他心底激烈冲撞。
「诸生谨记,此乃盛唐气象,诗家绝唱。」先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蝙蝠,哺乳纲,翼手目!」博物先生举起一幅色彩斑斓的挂图。恰在此时,天花板上某处电线猛地爆出一团刺眼的蓝色火花!「噼啪」炸响伴随着焦糊味,满室惊叫!
电光石火间,赵亮本能地将身侧的胡慈英一把拽至自己身后——这迅捷如猎豹护食般的动作,引得一旁的韩子昂眼神微凝。
「慌什么!」沈若兰断喝,一个箭步上前果断拉下电闸。刺目的白光与火花瞬间熄灭,只余下青烟袅袅。她面沉如水,顺势指向那幅蝙蝠挂图:「畜电伤人,犹如猛兽虽凶亦可驯服。正如这蝙蝠,看似非禽非兽,不伦不类,实乃天地造化之奇珍!」
赵褎盯着那仍在冒烟的开关,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浣衣院里生的那些血脉混杂、被视作「杂种」的孩子身影在脑中闪现。当先生紧接着讲到「杂交优势」时,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放课铃响,操场东侧新架的排球网旁已是人声鼎沸。新安装的探照灯将沙地照得一片雪白,引得夜归的海鸟如飞蛾般绕着光柱疯狂盘旋。
「赵亮,看球!」胡慈英高喊一声,将排球奋力抛起。赵亮如猎豹般腾空,一记势大力沉的重扣,球如炮弹般狠狠砸在对方场地!
「好球!」喝彩声雷动。
「救起!」另一边的赵褎一个鱼跃飞扑,麻布校服擦过电网护栏,险险将球救回。场外的乌林荅婉容急得直跺脚:「赵褎!再输一局你可得请全组吃梨膏糖啦!」
网对面的赵亮攻势却越发凌厉凶狠。每一次跃起扣杀,眼角余光瞥见电工仍在调试那台轰鸣的发电机,一股莫名的烦躁便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这亮得令人无所遁形的球场,竟比会宁府风雪弥漫、危机四伏的夜猎场更让他窒息。
「嘭!」又一记势若千钧的重扣,球擦着韩子昂的脚边狠狠砸进沙地,溅起一片尘烟。
「赵亮杀球跟放铳似的!」胡慈英兴奋得跳起来。
然而韩子昂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球上,而是死死锁定了赵亮跃起时,那因动作过大而掀起的衣襟下摆——一双厚实笨拙、用兽筋缝合的靰鞡鞋赫然在目!这种女真猎人才会穿着的靴子,绝不该出现在一位「汴京皇孙」的脚上。
暮色四合,如同浓墨浸透了窗纸。沈若兰从容地合上电闸。
「嗡——」二十盏弧光电灯同时亮起!惨白、冰冷、毫无温度的光线瞬间吞噬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课桌的木纹在强光下纤毫毕现,如同被解剖的标本。孩子们仰着头,瞳孔被点亮,仿佛盛满了碎钻般的星辰。
赵亮在刺目的光晕中眯起双眼。他看见胡慈英发辫末梢跃动的金色光丝,看见《动物图鉴》摊开页上鸭嘴兽那诡异而滑稽的喙,看见黑板上尚未擦净的圆面积公式ㄙ=兀ㄖ²的白色痕迹,这些碎片在电流的嗡鸣声中疯狂翻搅、碰撞,最终诡异地凝结成燕京议政殿深处摇曳的、昏黄的烛影——烛影下,有人正为「汽锅鸡」译名的一个音节误差,面无表情地剁下奴隶的手指。
「亮哥快看!」胡慈英突然指向窗外。
港口方向,「铁甲蟹」巨型蒸汽吊臂顶端的探照灯骤然亮起,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雪白光柱,如同神祇挥动的巨剑,悍然劈开浓稠的黑暗,直刺向无垠的渤海深处!赵褎望着那道光,骤然明白了完颜萨哈密报中「电光如昼」四字背后那深入骨髓的战栗——当明国的孩童在这样永恒的白昼下演算着未知的几何与力之平衡时,会宁府的萨满,仍在混同江的冰窟窿里,溺毙着献给神灵的纯白马驹。
放课的钟声沉闷地敲响,震落了老槐树梢最后的几朵黄花。赵亮与赵褎兄弟二人,在这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之海洋中,深深地埋下头,匆匆疾行。他们被灯光投射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被拉长、扭曲、碾碎,如同两个古老文明在电流的洪流中,那剧烈变形、濒临破碎的倒影。
学堂宿舍,电灯散发着恒定而柔和的光芒,将斗室照得通明,再无一丝阴暗角落。
「这光……亮得……让人无处可藏。」赵褎望着灯泡,低声喃喃,语气复杂难辨。
赵亮没有回应。他正伏案灯下,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飞速移动。他不仅详尽抄录了今日算学的精妙解法,更凭着惊人的观察力,勾勒出发电机粗犷的轮廓、电灯内部那神秘的炭丝结构,甚至将排球场上那套强调协作与规则的比赛流程也一一记下。
「亮哥,」赵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寂,「我们这样……真的对吗?」
赵亮的笔尖顿住了。他抬起头,望向弟弟在强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压低嗓音,字字千钧:「皇玛法有训:为学明术,以强金邦。唯尽取其精髓,方能铸我大金不世之基业。」
赵褎沉默了。他的目光越过兄长,投向窗外那片被电灯无情照亮、再无神秘可言的校园夜色。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他胸腔中翻涌。他清晰地意识到,明国的这些「东西」,远不止是奇技淫巧。它们是一种全新的、极具侵蚀力的生存方式,是一整套颠覆认知的价值洪流。一旦学会,他们,还能是原来的完颜亮与完颜雍吗?
「可是亮哥……」赵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若我们真将这一切都学会了……我们……还会是我们吗?」
这问题,如同一块沉重的玄冰投入赵亮沸腾的心湖,瞬间冻结了所有激昂的野心,只留下冰冷刺骨的茫然与回响。他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埋下头,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将这份浸透了光明、浸透了震撼、也浸透了挣扎与迷茫的密信,仔细折叠,如同封印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最终,塞进了那双沾着辽东泥土的鞋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