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7章 一一〇五章 汉口兵甲(1 / 1)
绍兴四年十一月初五,汉阳军大营的晨雾尚未散尽,岳飞已策马立于营门高处,目光沉沉投向东北方烟波浩渺的大江。那里,曾是他岳家军经营多年的根基——鄂州。如今,它换了日月旗,更在汉江对岸的汉阳军东滩,凭空长出了一座名为「汉口」的新城。方梦华遣人传信,邀他一观。
他终究还是去了。只带岳云、牛皋并十余亲卫,轻装简从,渡船过江。踏上北岸松软的新填土地,一股混杂着石灰、新鲜木料与江泥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景象,让这位见惯沙场百态的统帅,也禁不住瞳孔微缩。
这绝非临时搭建的营寨!整齐划一的预制板房成排矗立,屋顶覆盖着灰黑色的水泥瓦,不少窗户竟已镶嵌了明净的玻璃。宽阔的土路用碎石初步压实,路旁新栽的杨柳还支着木架。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座巨大的码头,木桩深深打入江底,水泥浇筑的墩台粗粝而坚固,数条栈桥如同钢铁巨臂伸向江心,已有船只靠泊装卸。集市雏形已现,简易的棚屋下,货品堆积,人声隐约可闻。整个新城,虽显粗粝,却透着一股野蛮生长的勃勃生机,与江南岸沉寂的鄂州旧城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岳帅!」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哽咽响起。岳飞循声望去,只见数十名身着旧宋军号衣、却洗得发白的汉子,领着同样眼熟的妇人孩童,呼啦啦跪倒一片。正是原鄂州大营的留守士卒及其家眷!
「经略!是明军…是明军把俺们送过来的!」为首的老卒激动地抬头,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恍惚,「他们没杀人!真没杀人!就是…就是把鄂州城给…给‘拆’了!」
另一名汉子抢着说,手指激动地指向新城深处:「对对对!拆得干干净净!砖头、瓦片、木料、铜钉…连城楼上的铜铃铛都没放过!全用船拉到这北滩来了!俺们亲眼看着!那些明军工兵,穿着蓝褂子,开着会冒烟的‘铁牛车’,还有能吊起大梁的‘铁臂怪’!好家伙!那水泥,灰扑扑的泥浆子,倒进模子里,半天就硬得跟石头一样!这码头,这房基,这路…好多都是用咱鄂州的‘骨头’造的!快!太快了!俺们还没回过神,这新城就起来了!」
岳飞默默听着,目光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不少。他们的叙述带着惊恐,但更多的是对那恐怖效率和崭新材料(水泥)的震撼。他抬眼望向新城更东,越过那条名为「沦水」(今汉北河)的河流,视线所及,黄陂、阳逻方向,连绵的营盘依地势而建。那营盘格局与这汉口镇如出一辙,但壁垒更高,壕堑更深,营墙赫然也是灰扑扑的水泥浇筑!取代了宋军惯用的木栅鹿砦,显得冷硬、坚固,透着一股无言的威慑。营门处,日月赤旗与「蕲黄军团」的战旗猎猎飞扬。
就在这时,牛皋风风火火地策马从码头方向奔来,脸上混杂着惊疑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鹏举!对岸…对岸明军送东西来了!好大的手笔!」
他喘着粗气,指向身后江边正由民夫卸下的一艘大船:「八千套铁甲!两千根矛头!两千根戈头!两千柄斧头!两千柄锤头!堆得像小山!」
他跳下马,抄起一根刚卸下的长矛,矛尖闪烁着一种暗沉内敛、绝非寻常钢铁的幽光。牛皋环顾四周,猛地将矛尖对准旁边一副用来试验的、宋军制式步人重甲胸腹处!
「看好了!」他低吼一声,臂膀肌肉贲张,猛地一刺!
「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那以厚重铁片叠压、内衬皮革、号称刀枪难入的步人甲,竟如同破布般被轻易洞穿!矛尖透背而出,在阳光下闪着冷酷的光泽。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包括那些刚被接回的鄂州老兵。步人甲在他们心中,曾是坚实的依靠象征。
「我的娘咧…这…这是什么妖铁?」牛皋拔出长矛,看着甲上那个狰狞的透明窟窿,自己都有些发懵。
一直沉默观察的岳云,此刻眼睛猛地一亮,快步上前,仔细审视那矛头的断口光泽和暗沉颜色,又用手指感受了一下刃口的锋利与坚硬。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在金陵明华大学电化实验室旁听时汲取的知识光芒:「父亲!这绝非凡铁!孩儿在明华大学‘黑色金属合金研究’实验室旁听时,听汤思退师兄提起过,有一种特殊的‘合金钢’,通过精确控制铁中碳及加入其他稀有金属粉末(如钨、钒),再以秘法淬火,可得‘高速钢’!其硬度和韧性远超寻常精铁,削铁如泥!这矛头,恐怕就是此物!」
岳飞闻言,走到那堆积如山的甲胄旁。他单手提起一副胸甲,入手分量让他眉头一挑——轻!远比宋军同等防护面积的步人甲轻得多,掂量着约莫三十七八斤。他示意亲卫取来宋军标配的生铁环首刀,亲自挥刀,用七分力砍向一副肩甲!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生铁刀刃应声卷起一个明显的缺口!再看那灰黑色肩甲,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连凹陷都微乎其微!岳飞又连砍几副不同部位的甲片,结果大同小异。
最后,他拿起一块护心镜。这护心镜比宋军的更圆润,弧度更符合人体,同样泛着那种内敛的暗光。当他的手指拂过镜面内侧时,指尖触到了清晰的阴刻凹痕。他将护心镜翻转,对着阳光——四个苍劲有力、铁画银钩的篆字,清晰地烙印在冰冷的金属深处:「精忠报国」
岳飞的手指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四个字烫了一下。他紧紧攥住护心镜,指节发白,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最终化作一声极低、极苦、又带着无尽复杂意味的叹息:「呵…还是…师妹懂我。」
岳云看着父亲的神情,低声道:「父帅,三年前,儿子在金陵时,曾听闻乾娘在国会上力主修建第一期金太铁路,需用铁料九十万斤。当时反对声浪极大,尤其以江南士绅代表为主,斥为‘与民争利,靡费巨万’,议案被否。如今…光是眼前这些兵甲,其用铁之巨,恐怕也不下数十万斤了。乾娘能眼都不眨地送来,只能说明两点:其一,明国的钢铁产量,比三年前又不知暴涨了多少倍,几十万斤于她,九牛一毛;其二…」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敬畏与清醒:「她敢送,就说明她根本不怕!这些在她眼中已属‘淘汰’或‘非核心’的神兵利器,即便武装了我们,也对她构不成真正的威胁。她有更可怕的东西。」
一直冷眼旁观的监军王俊,此刻终于忍不住上前,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岳太尉!数十万斤精铁兵甲,非同小可!这已是蜀宋官营铁冶全年产量之巨!尤其是数千套如此制式精良的甲胄,私藏已是重罪,更何况来自敌国赠予!此事…此事必须详加奏报朝廷!否则后患无穷啊!」
岳飞猛地从护心镜上抬起眼,目光如电,扫了王俊一眼,那眼神中的威压让王俊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岳飞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乃剿灭洞庭楚贼杨幺所部,缴获之贼赃!分内之事,何须赘言?照此上报朝廷即可!」
王俊嘴唇动了动,看着岳飞那不容置喙的神色,终究把话咽了回去,躬身应道:「…是。」
岳飞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堆积如山的明国兵甲,眉头却微微皱起,带着一丝不解和隐隐的失落:「只是…她既肯送,为何不送些火铳、火炮?哪怕是她口中‘淘汰’的旧物也好。偏偏送这些…终究还是冷兵器。」
岳云却摇头道:「父帅,儿以为,这反而是好事。」
「哦?」岳飞看向儿子。
「火器之利,在于阵列、弹药、后勤支撑,与我岳家军现有战法、操典、补给体系,可谓格格不入。」岳云分析道,思路清晰,「若骤然送来几千枝火绳枪,乃至几门旧炮,我军需从头训练新阵,耗费时日不说,弹药供给更是巨大负担,极易受制于人。反观这些刀矛斧锤,虽形制略有改良,但士卒上手极快,无需大改现有战阵操典。其威力倍增而自重锐减,正可极大提升我军近战搏杀之能!后勤压力亦小得多。对付伪齐刘豫那些土鸡瓦犬,有这些神兵利器在手,足矣!」
岳飞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岳云的分析,切中要害。他看着那些在阳光下闪烁着内敛寒光的「高速钢」矛头、戈头,还有那轻便坚固的铠甲,心中那股被「施舍」的憋屈感,渐渐被一种务实而炽烈的战意取代。有了这些,背嵬军,将真正成为插向伪齐心脏的无敌锋刃!
夜色如墨,龟山之巅,寒风凛冽。岳飞独立山崖,远眺大江。
江南岸,曾经的鄂州大营旧址,如今只剩一片巨大的、被平整过的改名「武昌市」的漆黑地基,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而在那伤疤的中心,黄鹤楼的轮廓在夜色中巍然耸立。此刻,那飞檐斗拱的最高层,数盏巨大的、散发着稳定白光的「华光」汽灯被点亮了!那光芒穿透江上弥漫的夜雾,如同几颗坠入凡间的星辰,冰冷、明亮、带着一种俯瞰尘世的漠然。那是属于明国的光,是工业文明的力量在古老名楼上的无声宣告。
而在北岸,他脚下的汉阳军,以及更东面黄陂、阳逻的蕲黄军团大营,虽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光亮,但在对岸那稳定、明亮、范围广阔的汽灯光辉映衬下,显得如此微弱、飘摇,如同风中残烛。
一江之隔,光暗分明。
岳飞久久伫立,江风吹动他鬓角早生的华发。他望着对岸黄鹤楼上那刺破迷雾的「华光」,又低头看了看脚下汉阳军稀疏的火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明悟,如同冰冷的江水,漫过心头。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呼啸的江风能听见:「大江以东…怕是…永非宋土了。」
那光,太亮。那城,太快。那铁,太利。那送铁的人…太懂他,也太…不在乎他手中的刀了。
这江,终究是划开了两个世界。而他岳飞,纵然手握神兵,身披坚甲,也终究只是这旧世界最后的…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