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6章 一一〇四章 天命之论(1 / 1)
永乐十三年十一月十二,寒风犹在,赣西大地的生机却仍如袁江般,不可阻挡地奔涌。
宜春城郊,袁水之畔。巨大的蒸汽轰鸣声取代了往昔耕牛的哞叫。三台漆成明国制式朱红色的「铁牛牌」蒸汽拖拉机,如同钢铁巨兽,喷吐着滚滚白烟,在广袤的冬闲田地上沉稳前行。沉重的铁犁深深切入板结的红土,翻开黝黑湿润的泥浪,散发出泥土特有的腥甜气息。田埂上围满了裹着厚袄的农人,他们指指点点,眼中不再是三个月前的惊疑恐惧,而是充满了好奇与盘算。
「嚯哟,箇只铁牛,抵得过二十只壮牛嘞!」
「听话犁得蛮深,虫害少,来年禾会多收两成!」
「就系烧煤贵……」
「怕什哩!农会话嘞,明年春天官府有补贴煤票!再话,进厂做三个月,赚嘅工钱够买几多煤?」
提到「进厂」,人群顿时热闹起来。远处,新建的「赣西农具厂」和「筠州玻璃制品厂」烟囱高耸,虽是新厂,却已是一派繁忙。招工的木牌前,总有人围着打听。一个刚下工的汉子,穿着崭新的靛蓝工装,怀里揣着还热乎的工钱——沉甸甸的铜板串子,正大声跟同村人炫耀厂里管的白面馒头和油汪汪的炖菜。他脸上久违的红润和挺直的腰杆,比任何说辞都更有力地击碎了角落里几个老地主低声嘀咕「铁牛吞魂」、「工厂吸髓」的苍白谣言。吃饱穿暖的现实,正以最朴素也是最强大的方式,重塑着这片土地的观念。
沿着临江军北上的乡间土路旁,新漆的校舍格外醒目。白墙灰瓦,窗明几净,门口挂着「奉新县希望小学」的木牌。朗朗读书声穿透寒风:「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是明国推行的《蒙学新编》,糅合了传统蒙学与基础算学、自然常识。穿着统一蓝色棉袍的学童们,小脸冻得通红,眼神却亮晶晶的。他们的父母,许多是刚放下锄头进厂的工人,或是分得田地的佃户,此刻正扒在简陋的窗户外,贪婪地望着里面的景象,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希望。识字,不再是地主老财家少爷的专利。
洪州城西,赣江对岸。昔日荒芜的滩涂,如今已成一片沸腾的工地——红谷滩。
方梦华、杨太一行策马登上滕王阁高处。凭栏远眺,景象令人心潮澎湃。
对岸,巨大的「红谷滩新城规划图」木牌矗立。其下,是望不到头的繁忙景象: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蒸汽吊臂的嘶鸣交织成一片充满力量的乐章。数以千计的汉子,多是西岸刚秋收完的农民,穿着短褂,挥汗如雨。他们平整土地,开挖地基,搬运砖石木料。与过去宋廷、伪秦征发徭役时死气沉沉、面黄肌瘦的景象截然不同,这里人人脸上带着一种劳有所得的踏实和干劲。
「一天两百文!现钱!日结!」
「明海商会工地,管昼饭!粗饭管饱,三日一餐荤菜!」
这样的吆喝在工地各处响起。领到工钱的汉子们,小心翼翼地将铜钱串子揣进怀里,咧着嘴,跟同伴讨论着下工后是给婆娘扯块花布,还是给娃儿买包糖。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饱」与「暖」,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凝聚人心。
杨太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感慨万千。他注意到,一些东岸洪州城的居民,也站在渡船码头这边,远远望着对岸,眼神复杂。羡慕那些西岸农民能立刻住进规划图上整齐漂亮、带玻璃窗的预制板房小区;议论着红谷滩新城配套的商铺、学堂、医馆将多么便利;同时也对自己城里那些需要拆迁改造、产权纠葛复杂的老旧房屋区域流露出深深的无奈。东岸的「老洪州」,此刻在发展的浪潮前,竟显得有些局促和缓慢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江心那更令人震撼的景象吸引。
冬季枯水期,赣江水面收束。在江心巨大的扬子洲浅滩上,赫然矗立起四十余根如同巨人肋骨般的灰黑色桥墩!它们由巨大的石块和水泥浇筑而成,粗壮、坚实,稳稳地扎根在江底的岩层之上。每一根桥墩顶端,都架设着复杂的木制脚手架和简易的蒸汽吊臂,工人们如同蚂蚁般在其上忙碌。钢铁的敲击声、蒸汽的喷发声、号令的呼喊声,在宽阔的江面上回荡。
「这便是连接洪州东西、贯通赣水南北的‘赣江第一桥’!」随行的工部官员语气中充满自豪,「枯水期抢工桥墩基础,待春汛来临前完成水下部分,确保明年此时,天堑变通途!」
方梦华微微颔首,目光顺着红谷滩的桥头向西延伸。一条用石灰明显标出的宽阔基线,如同一条白色的巨龙,沿着赣江、袁江北岸,坚定地向着萍乡、株洲、潭州的方向延伸而去。
「洪潭铁路,勘线已定。」方梦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此线一成,自红谷滩桥头始,经萍乡入湘,直抵潭州。届时,」她目光扫过杨太和那些屏息凝神的士绅代表,「它将与已有的杭洪线(杭州-洪州)、金洪线(金陵-洪州)、金沪线(金陵-上海)相连!赣西所产的‘乌金’、铜锭、玻璃、钨丝,潭州的稻米、湘莲、桐油,将乘铁龙呼啸而出,直抵金陵、上海、杭州!而江南的布匹、机器、书籍、新思潮,也将源源不断输入湘赣腹地!」
钢铁的桥墩在冬日暖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那新划定的铁路基线如同大地的血脉。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路,这是明国意志的延伸,是打破千年地理隔绝、重塑南中国经济版图的钢铁纽带!它所承载的,不仅是货物,更是一个崭新帝国对这片饱经沧桑土地最深沉的承诺与最宏大的蓝图。
江风猎猎,吹动方梦华的衣袂。她立于千古名楼,俯瞰着脚下这片生机勃发、铁流涌动、希望与汗水交织的土地。三个月,从百废待兴到百业初兴,赣西大地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挣脱旧时代的泥淖,蹒跚却坚定地,奔向那个由蒸汽、钢铁与电流构筑的未来。杨太站在她身侧,望着江心那些沉默而坚定的桥墩,又摸了摸怀中贴身收藏的、沈青菱赠予的那一小卷用油纸仔细包裹的钨丝样品,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建设者」的豪情所取代。
洪州城东岸灯火如昼,而赣江西岸的红谷滩新城工地上,依然蒸汽升腾,夯声震天。方梦华与杨太并辔而行,沿着新辟的江滨土路缓缓巡视。没有随行仪仗,只有数名亲卫远远缀着。
马蹄踏过尚显泥泞的路面,路旁是刚搭起骨架的预制板房区雏形。虽是上元夜,许多收工的西岸汉子并未急着渡江去看东岸的花灯,而是三五成群蹲在刚挖好的地基旁,就着工棚透出的汽灯光,端着粗瓷碗扒拉着热腾腾的杂粮饭,碗里竟能见到油亮的肉片。他们大声谈笑着,话题是今日领到的工钱、家中婆娘打算扯的花布、开春后娃儿能进哪所学堂。火光映在他们黝黑粗糙却泛着红光的脸上,那是一种久违的、甚至从未有过的满足与笃定。
杨太勒住马缰,目光沉沉地落在这些汉子身上,又越过他们,投向更远处在朦胧夜色中依然传出轰鸣的「赣西农具厂」方向。他沉默良久,才低哑开口:「大姐,我看明白了。」
「当初在鼎州,大楚军分田到户。那些农人,眼神里是感激,是安稳,是终于不必被地主盘剥的庆幸……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攥着那张不知能保多久的地契,想的只是明年能不能多收几斗谷,后年会不会又被夺回去。那是日复一日的‘活着’,是‘温饱’的预期,却……」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贴切的词,「……却没有‘奔头’。」
他指向那些捧着饭碗、眼里闪着光谈论孩子上学、谈论开春后工厂还要招工的汉子:「可妳看他们。他们谈论的不是今年能攒下几石粮,而是‘工钱’、‘学堂’、‘新房子’!他们相信明天会更好,相信靠自己的力气和手艺,能让婆娘孩子穿暖吃饱,能让娃儿读上书,甚至……住进这红谷滩的新屋!这眼神……我大楚治下,从未有过。」
杨太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释然:「大楚没有天命,输得不冤。我们只给了他们一块地,却没能给他们一个……像这样的明天。」
方梦华闻言,并未立刻接话,只是轻轻一夹马腹,示意继续前行。马蹄踏着初春松软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行至一处视野开阔的江畔高地,可遥望对岸洪州城辉煌的灯火与更远处滕王阁模糊的剪影。她勒马停驻,江风拂动她鬓角的碎发,目光投向浩渺的江面深处,仿佛穿透了时空。
「天命?」方梦华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你那位老对手,岳鹏举岳师兄,他矢志不渝的‘天命’,是忠于赵宋官家。哪怕十二道金牌催命,哪怕赵构要他引颈就戮,他心中的‘忠义’二字,重逾泰山,那便是他认定的‘天命’所在。此等人杰,可敬,可叹,亦可怜。」
她转过头,目光锐利如电,直视杨太:「可这天下,如岳师兄这般认死理、将‘忠义’刻进骨血里的清流,又有几人?绝大多数人,如盐城滩头那赛保义宋江……」
提到这个名字,方梦华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当年姐在达蓬山收拢十三兄残部不久,在盐城海滩救下他梁山泊残部一命。摆下接风宴,他宋江却搬出什么‘京东老规矩’,道姐乃一介女流,连上桌同饮的资格都无!何其可笑!那桌席,本就是姐的席!可彼时为了绿林同盟大局,姐忍了。」她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可最后呢?他中了毒箭濒死,还是把仅存的十几个兄弟,托付给了姐。这岂非是承认,在那绿林草莽的世界里,谁拳头硬、谁能给兄弟一条活路,哪怕不带把也可称‘天下至雄’?这便是他心中最现实的‘天命’!」
「再如洞庭湖结义,」方梦华语气缓了缓,「你义父钟相天王,何等英雄人物?心中岂无傲气?可最终,他不还是捏着鼻子认了,在明楚联盟中,大楚是受助一方?因为他清楚,没有我大明的火器粮秣,大楚撑不过伪齐、伪秦与蜀宋的夹击!生存,便是他那时最大的‘天命’!」
方梦华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务实:「说到底,阿太,这世间绝大多数人认可的‘天命’,剥开那层忠孝节义、神佛鬼怪的外衣,无非两件事:」
她伸出两根手指,在夜色中清晰无比:
「第一,跟谁混,能打胜仗?」
「第二,跟谁混,能过上好日子?」
她指向脚下这片蒸腾着希望的红谷滩工地,又指向对岸灯火辉煌的洪州城:「你看你那老泰山,沈千山。」
杨太身躯微微一震。沈家,舟山赫赫有名的世家地头蛇,也曾是他「大圣天王」誓要铲除的「吸血虫」之一!目前也是他与沈青菱结合的最大阻力源头。
「当初在舟山,他视姐为洪水猛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方梦华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可如今呢?他成了明海商会的大股东!赣西铜业、华光灯泡、甚至这红谷滩新城,都有他的股份!他的田租?早变卖了七七八八,换成了这些‘妖术工厂’的股票!他现在赚的银子,在宋朝当十辈子地主也赚不来!你让他现在回头去给赵宋当顺民?去守着他那几亩‘祖产’?他第一个跟你拼命!因为他所有的身家性命、所有的富贵荣华,都已和大明这条船死死绑在了一起!这便是‘好日子’带来的‘天命’!」
方梦华的目光最后落到杨太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坦然与强大无比的自信:「至于兵权……无论是当初的南路司令吕师囊,还是如今的你,洞庭军团长杨太!姐允你们保留重兵,并非姐妇人之仁,更非忌惮你们势大难制。」
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磅礴气势:「因为姐清楚,对于你麾下那些士卒而言——姐能给他们的饷银、军械、荣勋、退伍后的工坊安置、子女的教育前程……你们,都给不了!」
「姐能带着他们打胜仗,打下一个越来越强盛、让他们和家人越来越有奔头的大明!你们,做不到!」
「所以,」方梦华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江风中回荡,「你们的兵权,根基在我!士卒的心,在我!你们纵有千军万马,又拿什么来反?造谁的反?造他们自己好日子的反吗?!」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峭而智慧的弧度:「这便是为何,姐无需效仿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更不怕什么‘太阿倒持’的鬼话!只要这‘打胜仗’、‘过好日子’的‘天命’还在姐手中一天,你杨太的兵权,便是姐手中最锋利的矛!指向哪里,便刺向哪里!」
杨太如遭雷击,呆立马上。江风呼啸,吹不散他心头的滔天巨浪。方梦华那番关于「天命」赤裸裸却又无比真实的剖析,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将他心中残存的、属于「大圣天王」的最后一点不甘与傲气,彻底剜去。他看着对岸洪州城璀璨的灯火,看着脚下红谷滩工地上那象征着希望与新生的喧嚣,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卷坚硬冰冷的钨丝。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明悟与归属感,如同脚下赣江的春潮,汹涌地漫过心头。
这,便是新的天命所归。它不在虚无缥缈的神谕,不在腐朽的皇权,而在这钢铁轰鸣、电流奔涌、能让最卑微的农夫挺直腰杆看到希望的——煌煌大明的根基里!而他杨太,已与这根基,牢牢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