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9章 一一〇七章 登岸交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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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七十日惊涛骇浪,当「沧海龙吟号」为首的十三艘巨舰终于将粗重的锚链沉入金砂河口外幽深的海底时,踏上坚实土地的移民们并未迎来预想中的欢呼雀跃。许多人甫一下船,便觉天旋地转,脚下绵软如踩棉絮,竟比在海上颠簸时还要令人作呕。两个月的海风,仿佛把人的骨头都吹得松散了。

「龙威」号风帆船的舷梯吱呀放下,靖康遗民张勇扶着妻儿,一脚踏上温屿湿冷的沙滩。腿肚子像灌了棉絮,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一边歪斜。他妻子李氏「哇」地一声干呕出来,直接瘫坐在泥泞的滩涂上,幼子小宝蔫蔫地抱着她的腿,全无船上畅想「骑牛上学堂」时的神采飞扬。颖州汉子赵小七强撑着站直,眼前的大地却如同海面般起伏不定,胃里翻江倒海。这便是「晕陆」了——习惯了永无休止的摇晃,骤然回归绝对静止的大地,身体反而背叛了自己。

「站稳了!都别慌!」王大虎洪亮的声音压过了一片呻吟。他深蓝大氅猎猎作响,眉头紧锁地看着东倒西歪的移民,如同看着一群被抽掉骨头的软泥。他迅速翻出那本由震旦大学编纂、周蒙花亲手修订的《远洋航海及新陆拓殖要略》,指着一页图示,对身边几名筋骨如铁、皮肤被海盐腌得黝黑的老水手厉声道:「老陈头!带得力的人,立刻上岸!按图索骥,找这种果子、这种带酸味的野菜!越多越好!船上果蔬耗尽,再拖下去,坏血病就要啃光你们的骨头!」

老水手们经验老辣,虽也脚步虚浮,但很快稳住身形。他们接过册子,辨认着上面绘制的浆果、松针和某种根茎植物的图样,应了声「得令!」,挎上背篓,抄起开山刀,便如猎豹般警惕地向岸上葱郁幽深的林地边缘探去。

与此同时,萨利什向导奇托·霍马早已按捺不住。他赤脚踏上熟悉的土地,没有丝毫晕陆的不适,反而如归林的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沿着林间隐秘小径向部落聚居的上游河谷狂奔。他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脑海中翻腾着在函馆港目睹的「神迹」:蚁群般密集、穿着怪异布料的人群;能瞬间斩断粗木的闪亮「神石」(钢刀);喷吐黑烟白汽、发出震天咆哮的「钢铁巨鱼」;以及那长达两个月、跨越无垠海疆抵达另一片巨岛(北海道)的不可思议航程……这一切,对努克萨克部落而言,无异于天神降世的神话!

奇托·霍马冲进部落营地,族人惊疑地围拢过来。他喘着粗气,用夸张到极致的手势比划着十三条「巨鱼」的庞大,用石块猛烈敲击模仿铁器交鸣的铿锵,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地向长老马迪卡·霍马和族人们描述着「巨鱼部落」的富庶与强大——他们来自「航程两个月远的巨岛」,拥有能轻易砍断树木的锋利「神石」、能射出极远距离的「神奇树枝」(弓箭)、以及会自己滚动承载重物的「神环」(车轮)。他还着重提到对方态度尚算友善,在船上给了他从未尝过的、甘甜如蜜的「神水」(蔗糖酒)和光滑如石却轻巧无比的「神盆」(搪瓷碗)。老人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惊疑不定,年轻猎手的眼中却燃起了火焰——牲畜、铁器、车轮……这些传说中的事物,如同天神的恩赐降临眼前。

马迪卡长老年近六旬,脸上刻满风霜的沟壑,眼中闪烁着历经沧桑的睿智与刻骨的谨慎。他仔细听着奇托的描述,尤其是关于对方「人多如林」、「拥有毁天灭地的武器」和「来自不可想象的遥远之地」的部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奇托带来的几件小礼物——一把寒光四射的小钢刀、一个光滑冰凉的搪瓷杯、一小块结晶如石的蔗糖——在族人手中传递,引发阵阵难以置信的惊叹。钢刀轻松削断了坚韧的鹿角筋,搪瓷杯的触感令人着迷,蔗糖那纯粹的甜味更是彻底颠覆了他们对「甜」的认知极限。

「走,」马迪卡长老最终站起身,橡木杖重重一顿,「去看看这些‘钢铁巨鱼’和‘巨鱼部落’的使者。」他点起数十名最精壮的部落勇士和充满好奇的族人,沿着奔腾的菲沙河向下游进发。

当日下午,菲沙河口响起了木桨划破水波的节奏声。数十条修长的独木舟排成两行,满载着萨利什男女老少,船头插着象征和平的熊莓花枝条,努克萨克部落的队伍抵达了河口附近的登陆点。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窒息,许多人下意识地单膝跪在摇晃的独木舟里,口中喃喃着古老的祷词——十三艘庞然巨物如史前巨兽般蛰伏在蔚蓝的海湾中,高耸的桅杆刺向苍穹,冰冷的船体反射着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比奇托·霍马的描述更加震撼百倍!海岸上,那些穿着深蓝、灰色怪异服饰的「巨鱼部落」成员,正三三两两瘫坐或蹒跚而行,显得虚弱而狼狈。这是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也是对神迹的敬畏。

李天佑和王大虎早已通过警戒水兵得知了部落人群的到来。他们迅速整肃队伍。李天佑眼神示意移民们保持克制,勿露兵刃。他找来了船上通晓一些萨利什语的阿伊努猎人阿塔,让他与奇托·霍马并肩,担任沟通的桥梁。

河口营地,大帐之内。

海风将帐门口的日月旗吹得猎猎作响。李天佑端坐主位,阿伊努通事阿塔与奇托·霍马分坐两侧——一个熟稔渔猎部落的脾性与禁忌,一个能在萨利什各支语言间流转自如。帐内正对面,努克萨克长老马迪卡·霍马挺直脊背,脚边倚着那根象征权威的雕纹橡木杖。

在阿塔和奇托·霍马磕绊却充满热忱的转译下,帐篷内紧绷的弦稍稍松弛。李天佑展现出大明上国的气度,挥手示意。手下士兵鱼贯而入,搬来丰厚的礼物:成捆闪耀着冷冽寒光的钢制矛头、数把工艺精良的复合弓、数坛散发着醉人甜香的清澈蔗糖酒、以及一批绘着精美花鸟的搪瓷盆碗。这些物品在努克萨克人眼中,每一件都散发着神性的光辉。钢矛的锋利远超他们世代使用的石矛骨矛,弓箭的射程与威力让最老练的猎手心驰神往,甜酒的芬芳和搪瓷器的华美更是他们贫瘠想象无法触及的奢华。

奇托·霍马朗声传达:「这是来自远方的礼物,愿它们伴你们猎取丰饶,宴饮欢歌,护佑家园。」

马迪卡·霍马并未急于接受。他沉稳地招手,一名年轻猎手上前,恭敬地放下一串油光水滑的顶级海獭皮、几包散发着海盐气息的熏制三文鱼肉干、以及两篮饱满新鲜的熊莓果。长老双手郑重地将这些来自河谷与海洋的馈赠推向对方,声音低沉而有力:「这些承载着山林的呼吸与大海的脉搏,代表努克萨克的心意,愿它们为你们的家带来此地的丰饶与安宁。」

马迪卡长老粗糙的手指抚过光滑冰凉的搪瓷盆壁,感受着那非自然的触感,眼中精光一闪即逝。

寒暄过后,方入正题。

李天佑指向身旁敞开的木箱,箱内整齐陈列着带精钢箭镞的阿伊努长弓、削铁如泥的猎刀、玻璃瓶装的琥珀色蔗糖酒、以及白底蓝花细腻光洁的搪瓷碗碟。「我们愿以这些珍物,」他清晰地说道,手指划向帐外那片广袤的菲沙河下游冲积平原,「换取这片河口平原的土地,供我们来自北海道和颍州的族人建立家园,繁衍生息。」阿塔适时呈上一份绘有粗略边界的象征性地契文书。

奇托·霍马用萨利什语一字不落地转述,神情肃穆。马迪卡的目光在寒光闪闪的弓弦和刀刃上久久停留——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更高的猎获率,意味着部落能安然度过严冬;更强的武力,意味着在与其他部落(如炉石虎地、浩克梅勒、四瓜米什)争夺猎场和资源时,努克萨克将拥有压倒性的优势!而那蔗糖酒的甘醇,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人沉醉;搪瓷器的光亮,足以让那些远亲部落的年轻人用最珍贵的毛皮和贝壳来交换!

他仔细倾听着李天佑表达的意愿:和平共处,互通有无。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平坦、开阔、长满青草和低矮灌木的河口平原。在萨利什人的生存智慧中,这种低洼之地猎物稀少(珍贵的野牛群主要在更上游的河谷草原),可采集的浆果和根茎远不如上游山林丰饶,雨季时更易被泛滥的河水淹没,价值远逊于他们世代盘踞、资源丰富的上游河谷山地。

马迪卡·霍马掂量着手中沉甸甸、蕴含致命力量的钢矛,感受着周围族人眼中对甜酒和搪瓷盆那几乎要烧起来的渴望,再想到对方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人口和奇托口中描述的恐怖武器(那能喷火吐雷的「神器」虽未展示,却如悬顶之剑),心中迅速盘算着利弊。

他侧过头,用萨利什语对身边几位头人低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庆幸:「这片下游的洼地,风大浪急,猎物稀疏,果子也少得可怜,河水一涨就成了烂泥塘……哪里比得上我们山上的好地方!不过……」他扬了扬钢矛,又瞥了眼甜酒坛,「……‘巨鱼部落’给的这些宝贝,实实在在!有了这些矛和弓箭,我们打猎省力十倍,冬天不怕饿肚子,对付炉石虎地、浩克梅勒、四瓜米什那些穷酸亲戚,更是手到擒来!这些甜水和亮盆子,拿去换他们的皮子、贝壳,我们能堆满十个仓库!」

这笔交易,在马迪卡长老看来,简直是天神赐予努克萨克的巨大馅饼!用一块自己瞧不上、价值有限的「鸡肋」之地,换取了能瞬间拔高部落武力、狩猎效率和贸易地位的「神器」,更避免了与一个深不可测的强大势力兵戎相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绽开和煦而精明的笑容。

在阿塔和奇托·霍马的见证下,马迪卡·霍马长老郑重地用炭笔,在那份他其实看不懂文字、只认得图形边界的地契文书上,画下了一个代表努克萨克部落的、繁复而威严的鲑鱼图腾标记。他伸出沾满红土与岁月痕迹的手,在每一份象征每户三百亩的土地契约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帐外,早已按捺不住的北海道河北难民与颍州农户,摩拳擦掌,眼中燃着对新家园的渴望,只等分地的号令。

李天佑仔细收好地契,微微颔首:「此乃肇始之基。此后,商路可通,互利共赢。」

马迪卡·霍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努克萨克最勇猛的猎手们,此刻心中想的,已是该用新得的钢矛和弓箭,去哪个邻部落的猎场「试试刀锋」了。

夕阳熔金,将菲沙河宽阔的水面染成一片碎金。海岸边,第一批采摘回来的浆果和野菜被分发下去,移民们贪婪地咀嚼着酸涩的汁液,试图驱散身体的疲惫和潜在的病魔。不远处,林边空地上,努克萨克的勇士们正兴奋地挥舞着新得的钢矛,比试着弓箭的射程,空气中弥漫着蔗糖酒醉人的甜香和搪瓷器具碰撞的清脆声响。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以一种充满现实算计却又暂时达成微妙平衡的方式,初次握紧了彼此的手。对努克萨克部落而言,这波交易,绝对血赚。而对于刚刚踏上新陆、双腿仍在发软、胃里还在翻腾的大明移民来说,一个立足点已然楔入,一个充满荆棘与希望的新家园,终于展露了它接纳(或考验)的第一缕微光。

王大虎站在「沧海龙吟号」高耸的舰桥上,海风送来远处山林淡淡的花香与隐约的烟火气息。他捏紧了手中那本《拓殖要略》,粗糙的指节微微发白,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陌生的海岸与林线。

「这地方的血与火、汗与歌,」他心中默念,「才刚刚起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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