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0章 一一〇八章 放下锄头(1 / 1)
夕阳熔金,将奔腾的菲沙河染作一条流淌的赤练。当努克萨克部落的使者再次来到海岸营地,恭敬地邀请「巨鱼部落」的首领们前往村子时,李天佑、王大虎、周蒙花、韩景泽以及通事阿塔等人,带着几分谨慎与对未知的好奇,踏上了深入内陆的蜿蜒小径。
穿过一片遮天蔽日、弥漫着松脂清香的古老针叶林,眼前豁然开朗。努克萨克部落的聚居地依傍着一条清澈湍急的溪流铺展开来,与海岸的广袤荒凉截然不同。映入眼帘的景象,令见多识广的李天佑等人也暗自惊异——这并非想象中的简陋窝棚,而是一排排颇为规整、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居所。房屋以粗大笔直的原木为坚固骨架,填充着捆扎紧密、厚实的芦苇束,外层再覆盖上生机勃勃的厚厚草皮,屋顶呈舒缓的斜坡状。远远望去,这些建筑如同从大地母亲怀抱中自然隆起的绿色丘陵,炊烟从草皮间的缝隙袅袅升起,带着松木燃烧的芬芳和烤肉的焦香,在暮色中勾勒出人间烟火。李天佑暗自点头:此等建筑,既能抵御北地严寒,又就地取材,浑然天成,足见其智慧与对大地的理解之深。
走近村落,更能看清部落中人的样貌。正如王大虎等人此前在海岸观察所感,努克萨克人的五官轮廓虽较明国人略显深邃粗犷,常年风吹日晒的肤色也更深沉些,但整体的肤色、乌黑如墨的头发和深褐色的眼珠,与他们并无本质差异。若非穿着那迥异的兽皮服饰,走在人群之中,乍看之下未必能立刻分辨出彼此。
男人们身形矫健,大多身披厚实保暖的兽皮斗篷,内着鞣制得柔软光亮的皮围裙,小腿上打着长长的、一直裹到膝盖上方的皮绑腿,脚蹬结实的皮靴,透着一股精悍利落之气。女人们的服饰则更为繁复精致:合身的短外衣外罩着装饰性的披肩,绑腿只到膝盖,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们衣装上巧夺天工的装饰——用染色的兽筋或某种坚韧植物纤维精心刺绣出的几何花纹、栩栩如生的鸟兽图案,点缀在衣襟、袖口和下摆。许多人脖颈、手腕上还佩戴着用打磨光滑的贝壳、斑斓彩石、锋利的动物牙齿甚至天然铜片串成的璎珞,随着步履摇曳,在跳跃的篝火光下流光溢彩,叮当作响。
长老马迪卡·霍马亲自在村口迎接,脸上带着和煦而庄重的笑意。村子中央,巨大的篝火堆已然熊熊燃起,噼啪作响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暮色与林间的寒意,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围坐的面庞。鼓声低沉有力,如大地的心跳;骨笛呜咽悠长,似溪流在夜色中蜿蜒低语。空气中弥漫着烤鹿肉的焦香、某种烘烤后散发甜香的植物根茎气息以及松脂的清新。贵客到来,围坐的男女老少纷纷起身,脸上洋溢着纯真的好奇与朴素的友善。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低沉而富有原始韵律的吟唱声响起,如同来自森林深处的呼唤。紧接着,鼓点应和,更多人的歌声加入进来,汇成一股古朴雄浑的洪流。那旋律仿佛承载着大地的脉动与森林的呼吸,歌词虽如天书,但其中蕴含的欢迎、喜悦以及对强大新邻居在河口安家落户的真诚祝福,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每一位明国来客。奇托·霍马低声对李天佑等人解释:「他们在唱‘欢迎海上来的大部落,愿分享猎场与河流的丰饶’。」
男人的声音浑厚如雷,女人的歌声清脆如铃,交错叠唱,迎接着「海上来的大部落」。孩子们像小鹿般绕着篝火奔跑嬉戏,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客人,试探性地伸出小手去触摸他们光滑坚韧的衣料与冰冷的刀鞘。歌声、火光、食物的浓香、斑斓的服饰和一张张真诚的笑脸,交织成一幅充满原始生命力与和平温情的画卷。李天佑、周蒙花等人亦含笑致意,感受着这份异域的淳朴热忱。这一刻,跨越重洋的隔阂,似乎被这温暖的篝火悄然融化了几分。
然而,这篝火的暖意,并未能完全驱散启门港外的寒夜与迷茫。
在離村子不远的启门港外空地上,下船的其他移民正拖着疲惫晕眩的身躯,在昏黄的灯火下收拾行囊——地契上那诱人的三百亩土地,在摇曳的光影中,依旧只是一片荒草与低矮灌木丛的模糊剪影,虫鸣聒噪,野性十足。有人勉强支起了临时帐篷,更多人则干脆铺开草席,席地而卧。他们指着陌生的星空,与同乡低声畅想着未来的阡陌良田、累累果园与青砖瓦房。粗糙的手掌紧握着锄头的木柄,摩挲着刚领到的、沉甸甸的种子袋,心中既沉甸甸压着对未知的忧虑,又隐隐发热,燃烧着开创新家园的渴望——新家的故事,就要从脚下这片陌生的野地开始了。
夕阳的余晖也曾慷慨地洒在那片广袤的、名义上已「分配」给各户的三百亩土地上。然而此刻,这里没有阡陌纵横,没有炊烟袅袅,只有一片在晚风中起伏的、望不到边际的荒草和低矮灌木丛,如同凝固的绿色海洋。移民们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就着凉水艰难地啃着干硬的干粮;或默默地在刚清理出的巴掌大空地上,支起摇摇欲坠的简陋窝棚;更多的人则直接铺开行李,席地而卧。他们望着这片陌生、野性、沉默的土地,眼神复杂。地契上那朱红的官印和努克萨克长老神秘的图腾标记,在篝火的映照下,似乎也变得有些虚幻遥远。最初的兴奋如潮水般退去后,面对这实实在在、无边无际的荒芜,沉重的疲惫和巨大的茫然重新涌上心头。许多人只能低声谈论着,用对良田千顷、屋舍俨然的虚幻畅想,暂时驱散眼前这冷硬现实的寒意。
然而,美好的畅想,在第二天清晨第一锄落下时,便被残酷的现实砸得粉碎。
当第一缕惨白的阳光照亮菲沙河畔的荒原,移民们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拿起分发的沉重农具,走向那片属于自己的「三百亩」。颖州难民赵小七,憋着一股在中土被欺压、在海上历经生死风浪的狠劲,抡起沉重的锄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刨向脚下的土地!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锄头像砸在了生铁铸就的城墙上,巨大的反震力让赵小七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渗出,锄头差点脱手飞出!他定睛一看,锄刃只浅浅地啃进地面不到一寸,翻起的不是记忆中颖州熟地那松软肥沃的黑土,而是一块坚硬如铁、板结成块的灰白色沙土!下面更是盘根错节、密密麻麻、坚韧如牛筋般的草根网络!这与他记忆里在颖州老家开垦熟荒地时,一锄下去黑浪翻涌的景象,天差地别!
「我的老天爷!这地是铁板铸的不成?!」旁边一个颖州来的老汉也失声惊呼,他的锄头刃口被一块深埋的顽石崩开了一个豁口。
来自北海道的河北难民张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几年前在苦寒的虾夷地开荒的经历让他知道生地难啃——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倒抽一口凉气。这里的原始蛮荒程度,远超北海道!盘根错节的多年生灌木根系在地下织成了一张巨大坚韧的死亡之网;冻土虽化开表层,但深处依然坚硬冰冷如铁;遍地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块,如同大地的骸骨;最令人绝望的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荒草,它们的根茎在地下相互纠缠虬结,形成一层刀枪难入的「草毯」,锄头劈上去如同挠痒,非得用斧头或沉重的镐头,一点点斩断、撬起、粉碎!
三百亩地,在图纸上只是一个诱人的数字,但真正踏进去,才感受到它的冰冷与抗拒——板结的沙土在铁锹下只簌簌掉下一层浮灰,稍一用力,掀开的薄土下便是灰白坚硬的冻土层;一脚踩下去,杂草密实得如同浸透水的毛毡,根系盘根错节,死死抓住大地;偶尔奋力铲开几寸,底下全是拇指粗的砾石和蜷曲如蛇、深扎地底的古老树根,彷佛大地本身在用筋骨顽强地抗拒着入侵者。
北海道的河北难民们咬着牙,汗水如注,闷头苦干——虾夷地的记忆让他们明白,这是与土地搏命的开始,没有退路。但许多颖州来的农户,仅仅一个上午,就瘫倒在未开几尺的地边,肩膀肿痛得抬不起来,手上磨破的老茧渗着血水。有人瘫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大口喘气,望着那片几乎纹丝未动的荒原,眼神空洞地喃喃:「这哪是地啊……这是石墙、是铁板……是要人命的坟场……」
正午的太阳毒辣起来,蒸腾起沙土与汗水的腥咸气味,混合着被斩断草根的苦涩气息,闷得人胸口发堵。颖州人心里雪亮,中土的田垄屋舍已是永诀的梦境;脚下这片荒蛮之地,便是余生必须耗尽血肉去搏杀、去驯服的战场。有人抹着脸上混合了泥泞和血水的汗水,低声咒骂着命运;有人则失神地望着远处努克萨克村落的方向——那里的猎人正在溪边轻松地处理着肥美的鲑鱼,动作娴熟流畅,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享受自然的馈赠。
这一刻,三百亩地的份量,不再是地契上的墨迹,而是沉甸甸压在每个拓荒者心口、几乎令人窒息的巨石。
体力在飞速流逝。汗水浸透单衣,紧贴在火辣辣的皮肤上。手掌磨出的血泡破裂,混着泥土,钻心地疼。手臂酸胀得如同灌铅,每一次举起农具都像在对抗无形的枷锁。颖州来的难民,尤其是那些并非世代务农,或只在熟稔土地上耕作过的,心理防线率先崩溃了。看着眼前这望不到头、顽固抵抗的荒原,再想想故园早已沦陷于金虏铁蹄之下,永无归期,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
「三百亩……这他娘的干到猴年马月是个头?」有人喘着粗气,把锄头狠狠掼在地上,颓然瘫坐。
「就是!开了也未必能种活!这鬼地方,谁知道长不长庄稼?白费力气!」另一人眼神涣散地附和,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怀疑。
更让他们心态失衡的,是眼前触手可及的「轻松」生存方式:看看那些萨利什土人!他们连像样的弓箭和渔网都没有,仅凭简陋的骨矛和陷阱,照样活得自在!昨天傍晚,就有几个部落猎人扛着一头刚猎到的肥硕野鹿从营地附近经过,神情轻松得如同散步归来。河里的鲑鱼更是多到令人发指,仿佛随手一捞就能满载而归。老水手们采回来的浆果,漫山遍野,酸酸甜甜,俯拾皆是。
一个念头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在疲惫绝望的人群中迅速蔓延:既然这里的野牛呆笨如石,麋鹿成群结队,鲑鱼肥美丰盈,野果唾手可得……而我们,有犀利的火铳,有坚韧的渔网,打猎捕鱼岂不是手到擒来?一头野牛,够一家人吃上十天半月!何必累死累活,跟这铁板一样的土地拼命?
甚至,再退一步,看看昨天萨利什土人对那些破搪瓷碗、旧铁片、一小块蔗糖的稀罕劲儿!随便从行李里翻出点自己看不上的「破烂」,拿去跟他们换现成的牛肉、鹿肉、鲜鱼或者成筐的浆果,岂不是更轻松惬意,立竿见影?
「躺平」的诱惑,在生存的艰难和开荒的巨大阻力面前,变得无比强大,如同魔鬼的低语。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锄头、镐头。他们或聚在一起兴奋地商量着结伙打猎,或埋头在行李中翻找着能用来「贸易」的物件。启门寨外,原本该热火朝天的开荒场面迅速冷却、瓦解。农具被随意丢弃在刚刨出的小坑旁,如同被遗弃的梦想。只有少数来自北海道、经历过开荒炼狱的移民还在咬着牙,用开裂的虎口和酸痛的肩膀,一寸寸地与土地搏斗,但进度缓慢得令人心焦。
三天后,启门寨内召开了第一次开荒进度评估。众人摊开地契,对着图纸上那片诱人的方块和自己的实际开垦面积算了又算,得出的结论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当头浇下——如今已是四月下旬,就算人不眠不休,这三百亩地也绝无可能在有限的农时前开垦完毕,更遑论后续的播种、除草、护苗等繁重农事。
会后,本该继续下地的队伍无声地散了。有人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迷茫;有人干脆往草地上一躺,眯着眼望着陌生的天空,浑身散发着放弃的颓唐。这片菲沙河口的平原,在他们眼中,越来越不像是一片逼人种田的地方——努克萨克人连像样的弓箭渔网都无,野牛在林边悠闲踱步,仿佛唾手可得;鲑鱼在清澈的河里密密麻麻逆流而上,一网下去就能捞满船舱;野果挂满枝头,甜得齁人。自己带来的火铳与坚韧渔网,捕牛猎鹿捞鱼,简直比弯腰刨地轻松百倍!
更有甚者,已迫不及待地付诸行动。有人翻出随船带来的残破家当——一把崩了口的铁锅、一截断了柄的锈刀片——跑到营地边缘,对着远处观望的努克萨克猎人比划。很快,新鲜的、还带着体温的鹿肉、肥美的鲑鱼,甚至一捧捧红艳艳的莓果,便送到了他们手中。有人掂量着换来的食物,咧嘴笑道:「咱们这是来享清福的啊!何苦自找罪受,去跟那铁板地较劲?」
王大虎巡视营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心寒的景象:广袤的荒原依旧沉睡,只有零星几处象征性地被翻动了几尺见方,如同大地上的几道微不足道的伤疤。更多的人则围坐在一起,或仔细擦拭着锃亮的火铳,或整理着坚韧的渔网,甚至有人拿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正兴奋地与一个靠近的努克萨克猎人讨价还价。
寨门外不远,王大虎脸色铁青地看着草地上摊开晒太阳的人群。几个不知轻重的年轻后生,正用火铳瞄着树梢上跳跃的鸟儿嬉闹,枪口漫无目的地晃动着。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王大虎的心脏,他心中警钟狂鸣:「锄头都放下了,还算是汉家子民吗?!这样下去,怕不是要跟阿伊努人、跟这些土人一样,终日渔猎为生,成了不知稼穑的夷狄了!」
一股混杂着愤怒、焦虑与恐惧的无名火,「噌」地窜上王大虎的头顶,烧得他双目赤红。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一堆丢下农具、正围坐闲扯的移民面前,身形如山岳般沉重。他指着地上那些沾满泥土、被遗弃的锄头镐头,声音低沉如闷雷,却蕴含着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都给我起来!拿起你们的锄头!这才几天?!就他娘的怂了?!骨头软了?!」
他如刀锋般的目光扫过众人低垂的头颅和闪躲的眼神,痛心疾首,更带着一种对文明根基崩解的深深恐惧:「看看你们!放下锄头,拿起渔网猎叉,跟那北地的金狗、跟眼前这些土人一般,只知渔猎,不事稼穑!那我们是什么?!我们还算炎黄子孙吗?!忘了祖宗圣贤的教诲了吗?‘民以食为天’!‘仓廪实而知礼节’!没有自己的田地,没有自己种出来的粮食,仰赖渔猎所得,仰赖他人鼻息,与那逐水草而居、不识诗书、不知礼义的化外蛮夷何异?!你们是想让子孙后代,都变成这荒野里茹毛饮血的野人不成?!想让汉家的血脉,在这蛮荒之地断了根吗?!」
他的怒吼如同惊雷,在空旷的河滩上滚滚回荡,震得一些人脸色发白,心头发颤。然而,身体的极度疲惫、对未知农耕前景的深深恐惧、以及眼前唾手可得的「轻松」生存方式,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让许多人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沉默以对。那三百亩地的承诺,在这片原始荒原冷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沉重而遥不可及,压垮了最初的豪情。
王大虎看着眼前这片令人心碎的沉默,心中那份对农耕文明根基流失的焦虑,如同菲沙河冰冷的潜流,瞬间淹没了篝火晚会带来的短暂暖意。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比惊涛骇浪更凶险,比土著环伺更致命——它来自这群疲惫移民心中,那柄正在悄然放下的、象征「定鼎中原」、「耕读传家」的锄头。这场关乎文明存续的无声之战,才刚刚拉开染血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