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2章 一一一〇章 先礼后兵(1 / 1)
夕阳的余晖如熔化的金液,将奔腾的菲沙河染作一条流淌的熔金长练,也将拓荒者们佝偻疲惫的身影,拉扯得格外细长,如同大地上挣扎的伤痕。第一天的「三十亩」开荒目标,在原始荒原顽石般坚硬的抵抗下,显得如同海市蜃楼般遥不可及。大部分移民,只是在自己地界上,勉强啃噬出巴掌大的一小片区域。翻起的板结土块如同凝固的血痂,斩断的草根堆叠如纠缠的尸骸,在夕阳下形成一道道丑陋而刺目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酸味、新鲜泥土的腥涩气息,以及一种渗入骨髓、令人窒息的疲惫。
当收工的号角带着呜咽般的尾音响起时,许多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瞬间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连弯曲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王大虎和李天佑并肩巡视着这片弥漫着绝望气息的营地,昏黄的光线下,一张张被汗水浸透、泥污覆盖的脸上,清晰地刻印着深入骨髓的痛苦、对前路的巨大怀疑,甚至还有一丝昨日被雷霆训斥后仍未完全消散、如同闷烧灰烬般的怨怼。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人群中突兀地响起,带着压抑已久的不解和近乎挑衅的质疑。发声者正是昨日被王大虎当众斥责的颖州难民赵小七。他挣扎着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努克萨克部落隐没的山林方向,声音不高,却像淬毒的匕首,清晰地刺破了暮色:「国公爷!司令爷!俺…俺实在憋不住了!俺们累死累活,豁出命刨这比铁还硬的地,图个啥?您二位抬头看看那边!」他喘着粗气,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那些土人,连把像样的弓都凑不齐!箭头还是骨头磨的!钢刀?怕是连做梦都梦不到!俺们呢?」他猛地拍了一下身边倚着的火铳木柄,「每户都配了这喷火雷!就他们那点人,几百口子,还不够俺们一轮齐射的!那点破矛烂箭,戳在俺们营地的硬木栅栏上,怕是连个印子都留不下!」
他越说越激愤,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嚎:「上岸那天,俺们可都看得真真儿的!您二位国公爷,还有周夫人,客客气气、毕恭毕敬地去他们那破村子!送上那么好的钢刀!那么硬的弓箭!那么甜的蜜水(蔗糖酒)!还有亮得晃眼的盆碗!最后——」他几乎是在咆哮,唾沫星子飞溅,「最后还他娘的恭恭敬敬地请那个什么狗屁霍马长老,在咱们的地契上!画了个…画了个鬼画符一样的鱼!俺们的地契啊!凭啥?!凭啥要他一个土人画押?!这地,难道不是俺们用命换来的吗?!」
他的话如同一块投入滚油的火炭,瞬间点燃了周围,尤其是那些颖州难民心中积压的怒火。他们经历过伪齐的酷吏鞭笞、金兵铁蹄的蹂躏,血液里浸透了「力强者王」的蛮荒法则。此刻,看着自己磨烂出血的手掌,再想想那些努克萨克猎人扛着野鹿轻松走过的身影,这种「以礼相待」的做法,在他们眼中,简直是不可理喻的迂腐!是暴殄天物的浪费!更是赤裸裸的屈辱!
「就是!凭啥给他们脸?!」
「直接占了!费这鸟劲!」
「送出去的宝贝,都够换回多少头牛了!够吃多少顿饱饭!」
低沉的、充满戾气的议论声,如同毒蛇吐信,在筋疲力尽的人群中迅速蔓延、滋长。
「加国公」王大虎脸色瞬间阴沉如铁,额角青筋暴跳,右手下意识按向刀柄。就在他即将爆发的刹那,「美国公」李天佑不动声色地抬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李天佑向前踱了两步,站上一处稍高的土丘。他的目光平静如深潭,却又蕴含着千钧之力,缓缓扫过激动得面红耳赤的赵小七,也扫过那些眼中燃烧着不满与暴戾火焰的移民。
「问得好!」李天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直抵灵魂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沸腾的嘈杂,「赵小七,你问凭啥?问到了根子上!本公今日就剖开胸膛,告诉你们,凭!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投向金陵巍峨的宫阙,投向方梦华那肃穆的面容:「凭的是‘仁’!凭的是‘义’!凭的是我煌煌大明立国之本!万世之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这是金陵方首相,临行前亲授于本公的方略!‘大明立国,以仁为本;开拓化外,当先礼后兵’!这四个字,是带大明一路崛起的大当家的金口玉言!是刻在出使节钺上的圣谕!」
他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或茫然、或不服、或凶狠的脸,目光如炬,仿佛要灼穿他们心中的蒙昧:「你们以为,仗着火铳犀利,人多势众,就可以如虎狼般肆意屠戮,如盗匪般强占土地?那与肆虐中原的伪齐金虏何异?!与那恃强凌弱、掠人妻女的流寇何异?!我大明乃天朝上国,承天命,行王道!行事讲究的是名正言顺!是堂堂正正!是光明磊落!」
李天佑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营地中央存放文书的营帐方向,那里珍藏着那份画有萨利什鲑鱼图腾的地契:「那份地契!上面有努克萨克长老马迪卡·霍马的亲手画押!这,就叫名分!这,就叫契约!它白纸黑字,画押为凭,铁证如山!证明这片土地,是他们努克萨克部落,自愿与我大明交换,赠予我等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而非我大明恃强凌弱,持械抢夺而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历史的庄严与沉重,「日后,这份地契,连同今日我们与努克萨克部落每一笔以物易物的记录,都将被视若拱璧,妥善封存。终有一日,它们会被送入‘温屿开拓纪念馆’最尊贵的位置,供后世子孙瞻仰!」
他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迷雾:「当我们的子孙后代,站在那庄严肃穆的博物馆里,指尖拂过这份泛黄的契约,看到上面土人长老那质朴而郑重的图腾画押,他们会挺直脊梁!他们会无比自豪地知道,他们的先祖,是堂堂正正地在这片土地上立足的!是光明正大地与当地土人交易往来,以仁德换取接纳,而非靠铁与火、血与泪的掠夺起家!后人不能,也绝不敢指着我们的牌位唾骂:‘看,这群强盗!他们的土地是抢来的!’这份清白的名分,这份道德的脊梁,比十船火铳、千头野牛都贵重万倍!」
李天佑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看到一些人眼中的戾气似乎被这宏大的叙事稍稍冲淡,但深植的疑虑仍未消散。他放缓了语气,却更加语重心长,如同一位传道的智者:「而且,诸位国人同胞,莫要忘了。我等远渡重洋,蹈海而来,踏足这化外洪荒之地,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寻一方安身立命之所,更是背负着朝廷的宏图,肩负着教化的天职!吏务大臣李相(李纲)尝言:‘夷狄入中华者則中华之’!此乃圣人之道,海纳百川!反过来,我等来到了这夷狄之地,难道就要自甘堕落,变得比夷狄更野蛮、更凶残吗?那我们与禽兽何异?!」
他指向努克萨克部落篝火升起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他们如今不懂稼穑,不知诗书,不晓礼仪,是为‘野人’。然,我大明来了!带来了划破荒芜的犁铧!带来了承载智慧的方块字!带来了照亮蒙昧的圣贤之道!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亲眼看到,什么是更安定、更富足、更尊严的活法!什么是真正的文明之光!让他们看到我们筑起的坚固屋舍,开垦的连阡累陌,未来必将建起的朗朗书斋!让他们心生敬畏,进而心生向往!」
李天佑的声音充满了近乎预言般的感染力:「早晚有一天,这些‘野人’会匍匐在‘国人’创造的奇迹面前!他们会羡慕,他们会渴望,他们会主动放下弓箭,拿起锄头;会主动要求学习我们的文字,遵循我们的法度!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征服!不动一兵一卒,而能收其心,化其民!让这亘古蛮荒之地,真正沐浴我华夏文明之辉光!让这萨利什土人,不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而成为我大明‘加国公国’的编户齐民!」
他最后凝视着赵小七,也凝视着所有陷入沉思的移民,一字一句,重若千钧:「这!才是我们与那些只知杀戮掠夺的蛮族,根本的不同!这!才是我等身为汉家儿郎,血脉中流淌的使命与荣光!一时的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一时的忍让退避算得了什么?为了这份清白的名分,为了这份泽被蛮荒的教化之功,为了子孙后代能在这新土之上,昂首挺胸,掷地有声地说一句‘吾土吾民,得之堂堂正正,治之以仁以礼’,今日之累,今日之‘亏’——都值得!」
夕阳彻底沉入墨染的山脊,浓重的暮色如同巨兽的阴影,吞噬了菲沙河平原。营地里一片死寂,唯有河水哗哗流淌,如同亘古的低语。李天佑的话语,如同投入幽深古潭的巨石,在每个人疲惫而迷茫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叠叠、复杂难言的巨大涟漪。名分、契约、博物馆、教化、化夷为夏……这些宏大而陌生的概念,对于许多目不识丁的移民来说或许过于缥缈,但那份追求「堂堂正正」的凛然气节,那份「泽被蛮荒」的沉重使命感,以及李天佑言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近乎殉道般的坚定,却像无形的锤凿,狠狠敲打在一些人的心防之上。
王大虎适时地踏前一步,魁梧的身形在暮色中如同山岳。他声音洪亮,如同战鼓,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都听见了吗?!这才是煌煌天朝的气度!这才是汉家儿郎的脊梁!收起你们那点只看得见三寸地的鼠目寸光!拿起锄头,不是为了跟土人抢那口带血的肉,是为了给子孙万代开凿一片能生根发芽的沃土!是为了让这蛮荒之地,千秋万载,响彻我华夏正声!明日——继续开荒!三十亩,一亩——都不能少!」
韩景泽一直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如同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他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听着李天佑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仁义……名正言顺……这些道理他自幼诵读圣贤书,早已刻入骨髓,他信,且奉为圭臬。然而,当人群在王大虎的号令下,带着复杂的神色再次散向那无边的荒原,韩景泽抬眼望向北方那在暮色中愈发显得冷峻狰狞的落基山脉,眉头却越皱越紧,如同锁上了千钧重担。
仁义可以安人心于庙堂,可以立规矩于市井。可这里是蛮荒!是法则如同野兽獠牙般赤裸裸的化外之地!那些画押的「野人」,今日或许慑于火铳之威,贪图铁器之利,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可明日呢?当他们认为河里的鲑鱼该属于他们的祖先之灵,当他们认为奔跑的野牛侵犯了他们的猎场,当寒冬降临食物匮乏……那一纸画着鲑鱼图腾的地契,那虚无缥缈的「仁义」名分,还能挡得住黑暗中袭来的淬毒骨矛和燃烧的火箭吗?
他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摸了摸腰间那柄冰冷坚硬的燧发短枪。光滑的枪身传来一丝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平息心头那股如同野草般疯长的焦躁。礼义是冠冕堂皇的华服,是安定人心的良药。可是在这片连大地都充满敌意的土地上,锄头背后那沉默而致命的火铳,恐怕才是维系这脆弱「仁义」、守护这纸面契约的,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护身符。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河腥与草木腐败气息的夜风,那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没能压下心湖深处,那越来越清晰的不安暗涌。
这一次,当移民们再次弯腰,拾起那沉重如山的农具时,手上的动作似乎少了几分昨日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气,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或许还无法完全理解,却隐约感知到其重量的东西——那关乎名节,关乎传承,关乎一种超乎眼前饱暖的宏大叙事。那柄沾满泥土的锄头,在沉沉的暮霭中,仿佛不再仅仅是在开垦冰冷的荒地,更像是在开凿一条通往「名正言顺」与「文明教化」那遥远彼岸的、布满荆棘的窄路。
而远处山林中,努克萨克部落的点点篝火,依旧在静谧的夜色中温暖地跳跃着,如同懵懂无知的眼睛,对即将由这锄头与火铳共同掀起的、无声却汹涌的文明浪潮,尚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