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1章 一一〇九章 国人野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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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三年四月十九,金砂河口启门寨外,清晨的薄雾如乳白的纱幔,尚未完全从菲沙河平原上褪去,空气里弥漫着青草、露水与翻起泥土的湿冷腥气。昨日被遗弃的锄头、镐头,如同战败者的兵器,歪斜地躺在仅仅被粗暴翻起一小片的荒草丛中,无声地控诉着这片土地的顽强与拓荒的惨烈。更多的移民则聚拢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木台周围,或坐或立,脸上交织着疲惫的灰暗、前路的迷茫,还有一丝昨日被王大虎雷霆怒斥后的不服与憋屈。

王大虎立于木台之上,深蓝色的海军大氅在微凉的晨风中猎猎翻卷,如同不降的旗帜。他未再如昨日般怒发冲冠,但脸上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劈,目光如盘旋的鹰隼,锐利地扫过台下黑压压、沉默如石的人群。他的身后,是广袤无垠、野性蒸腾的低陆平原;更远处,落基山脉连绵的雪峰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亘古的、冷峻的银芒,如同天神劈下的巨大界碑,分割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诸位袍泽!」王大虎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薄雾、直抵人心的力量,瞬间压下了人群的窃窃私语,「此地,乃金砂河谷!乃国会金册玉印,亲封于我王大虎之‘加国公国’!是吾等浴火重生、再造家园之基业!」

他猛地抬起手臂,如挥动战旗,指向那巍峨矗立、散发着凛然寒气的雪山群峰:「看见那些雪山了吗?!它们便是天赐的疆界!自今日此刻起,这雪山环抱之内的低陆平原,便是吾‘加国’永业之土!凡愿定居于此,俯身耕耘,遵我国法,守我号令者——」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擂鼓,「皆为吾‘国人’!是血脉相连的袍泽!是生死与共的手足!是并肩筑城、共拓家园的兄弟姊妹!」

话音急转直下,他的手臂如同投枪般猛地刺向雪山之外那更加深邃、更加原始、群山莽莽如洪荒巨兽蛰伏的方向:「然则!雪山之外——是无穷尽的蛮荒、蔽日的密林、噬人的险峰!那里有奔涌如潮的野牛,有遮天蔽日的麋鹿,有深不见底的暗河!那里——是‘野人’之地!是只知追逐兽踪、漂泊无定、不知稼穑、不筑家园的化外之域!」他目光如电,扫过人群,「若有人觉得,放下锄头,拿起弓箭火铳,逐水草而居,像那努克萨克猎手,像那林间奔走的麋鹿野狼一般活着,便是无拘无束、逍遥自在!那便——」

王大虎的声音陡然拔至顶点,如同九天惊雷炸裂在荒原之上:「拿起你们的弓箭!背上你们的行囊!现在!立刻!走出这雪山界限!去做你们的‘野人’!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生死祸福,各安天命!与吾‘加国’——再无瓜葛!国公府绝不阻拦,更不会追索!我王大虎,以国公之名,在此立誓!天地为证!」

死寂!如同冰冷的铅块,瞬间塞满了整个菲沙河口!所有人都被他这近乎残酷的「二选一」惊得目瞪口呆,灵魂震颤!那莽莽群山看似自由无垠,却弥漫着未知的凶兽、致命的孤独、以及彻底褪去文明衣冠的野蛮!看看努克萨克人,他们看似与自然和谐,但生活真的轻松富足吗?再看看自己,真的愿意彻底斩断祖宗传承的血脉,抛弃「汉家子民」的身份烙印,去做那茹毛饮血的「野人」?

王大虎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震撼而失神的脸庞,看到了动摇的裂痕,也看到了灵魂深处的挣扎。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加沉重,如同背负着整个文明的重量:「留下来,做我‘国人’同胞的,我们便——有盐同咸,无盐同淡!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三百亩地契,是国公府给诸位的安身之诺,更是立命之基!然——」他话锋再转,带着一种务实的残酷,「饭要一口一口吃,地要一寸一寸垦!周礼有井田之制,分公田私田,徐徐图之。今日,吾效古圣先贤之智,不强求诸位一年啃下三百亩这铁板一般的生地!今年——」

他伸出三根沾着风霜泥尘的手指,斩钉截铁:「我们只求三十亩!每户,只开这三十亩!」

「今年的收成——随缘!」他声音坦荡,直视着众人眼中的疑虑,「能收多少是多少!哪怕颗粒无收——」他重重一顿,「国公府开仓放粮,保诸位不饿死!但这三十亩地,必须给我开出来!开出来,翻松了,除净那如铁索般的草根,挖出那如骸骨般的顽石!今年开了荒,经冬冻一冻,明年它便是熟田!明年再开三十亩!后年再开三十亩!十年——!」王大虎的声音陡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磅礴力量与穿透时光的信心,「诸位袍泽,只需十年!」

他的目光仿佛已穿透眼前的荒芜,看到了未来的锦绣:「十年之后,这金砂河谷,必成沃野千里的粮仓!必见阡陌纵横,稻麦翻浪,牛羊遍野!这才是我们要留给子孙后代的、能传之万世的基业!而不是一片被我们火铳射尽、渔网捞空的荒芜猎场!不是一堆被我们用破烂换光的、终将枯竭的野物!」

他猛地停顿,目光如寒冰利刃,抛出了一个令人灵魂战栗的终极诘问:「难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这么大的地方,野牛成群,鲑鱼满河,看起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你们睁大眼睛看看!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努克萨克部落,他们有多少人?!不过区区几百口!还没我们一条‘沧海龙吟号’装的人多!为什么?!为什么千百年来,他们守着这‘流淌着奶与蜜’的土地,人口却如溪水般涓细,生不上去?!」

这问题如同一盆混着冰碴的北太平洋海水,瞬间泼醒了部分沉浸在「牛肉自由」迷梦中的人!是啊,为什么?天赐如此「丰饶」,人口却如此稀薄?!

王大虎的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狠狠砸在每个人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因为这片土地的出产,看似丰饶,实则——有其极限!它养活这几百个靠天吃饭、随季迁徙的努克萨克人,或许刚好!再多——」他声音陡然森寒,「要么饿死!要么就得像丧家之犬般,为了一口吃食,在无尽的荒野中搏命迁徙,朝不保夕!现在我们来了!一下子就是几千张嗷嗷待哺的嘴!我们还有犀利的火铳,有坚韧的渔网,比努克萨克人更能猎杀,更能捕捞!如果我们不知节制,不顾将来,只图一时痛快,射杀野牛,网尽鲑鱼,摘光浆果……你们以为这‘傻牛’‘傻鱼’‘傻果子’能撑多久?一年?!两年?!」

他环视着台下脸色越来越苍白的人群,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与急迫:「野牛杀光了怎么办?!鲑鱼捞尽了怎么办?!浆果采秃了枝头怎么办?!到那时,我们吃什么?!再去跟谁换?!努克萨克人自己都要饿红眼了!而且——」他的声音如同末日审判的号角,「你们以为这就完了吗?!国公府的封地就在这里!朝廷开拓东洲的方略已定!未来,第二船、第三船、第十船……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渡海而来!会有几万、十几万张只知道张嘴索取、不知道俯身创造的嘴!到那时,这雪山之内的低陆平原,拿什么去填那几万个无底洞一般的胃?!拿什么去养活那漫山遍野、只知消耗、不知生产的‘野人’?!」

木台之下,一片死寂!连清晨的微风都仿佛被这恐怖的预言冻结了!昨日还觉得王大虎苛责无情的颖州难民赵小七,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想起了颖州大旱后的赤地千里,想起了瘟疫肆虐时倒毙路旁、无人收殓的亲人尸骸……那才是人间地狱!而王大虎描绘的「吃光」的未来,似乎更加绝望——因为这地狱的燃料,是他们亲手点燃的!

「是现在拿起锄头,用血汗甚至性命,为子孙开垦一份能生根发芽、永续传承的基业,做一个堂堂正正、有根有基、顶天立地的‘国人’?!」王大虎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最后一次轰然响起,震彻荒原,「还是贪图眼前一时之便,耗尽这天赐之福,最终沦为山野间为争一口腐肉而互相撕咬的‘野人’,甚至……饿殍填壑?!」

「留下做‘国人’的——」王大虎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晨曦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刀尖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斜指脚下这片冰冷而充满挑战的土地,「拿起你们的锄头!跟我王大虎一起,从这三十亩地开始——开荒!!!」

这一次,死水般的沉默被打破了。来自北海道的张勇,这个经历过虾夷地开荒炼狱的汉子,第一个弯下早已酸痛不堪的腰。他默默地捡起昨日愤然掼下的锄头,布满血泡和老茧的手紧紧握住木柄,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片板结如铁的土地!

「铛——!」火星再次四溅!锄刃深深陷入,撬起一块带着盘结草根的硬土!他咬着牙,腮帮肌肉虬结,再次抡起沉重的锄头!

接着是第二个身影——一个颍州来的、昨日还在咒骂的老汉,他抹了把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弯腰拾起了崩口的镐头,沉默地走向自己的那块荒地。

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人,脸上带着沉重的思考,眼中交织着对未来的恐惧与一丝被唤醒的微薄希望,默默地、甚至是有些踉跄地,走向那被遗弃的农具,弯腰,拾起。锄头撞击硬土的闷响,镐头撬动顽石的刺耳刮擦声,铁锹铲断草根的撕裂声……这些声音起初稀疏、沉重,如同垂死者的喘息,但渐渐地,它们连成一片,汇聚成一股虽缓慢艰难、却比昨日多了一份沉甸甸决心的开荒交响。

沉默的人群中,暗流仍在涌动。

「三十亩……」河北老农张文义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布满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土地,反复咀嚼着其中的分量。半晌,他对身边同样来自北海道的同伴点了点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认命的坚韧:「干吧……国公爷说得在理。傻牛傻鱼……总有打完捞光的一天。」他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再次握紧了锄柄。

也有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压着嗓子对身边嘀咕:「三十亩?这不要了老命?咱们千辛万苦漂洋过海,是来享福的,不是来当牛做马的!跟着土人打打猎,自在又快活……」旁边那人点头如捣蒜,眼里闪烁着精明和一丝对台上权威的不屑。

更有甚者,脸上堆起顺从的笑,心里却拨着另一副算盘——嘴上应承着开荒,等王大虎的视线一移开,照样溜去河边张网、钻进林子放冷枪。手里的野味、河鲜,转头就能跟努克萨克人换成暖和的毛皮、耐存的熏鱼,日子岂不比埋头刨地舒坦百倍?这「三十亩」,不过是糊弄国公爷的面子活儿。

王大虎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下方如同蚁群般重新开始蠕动、与大地搏斗的景象,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掌心一片冰凉黏腻的冷汗。他知道,这声嘶力竭的呐喊,这「国人」与「野人」的切割,这关于生存极限的恐怖预言,仅仅是在这蛮荒之地维系文明火种的第一场惨烈战役。真正的考验,如同菲沙河深不可测的暗流,远未结束。但至少,那柄象征「定鼎中原」、「耕读传家」的锄头,暂时没有被彻底抛入历史的尘埃。而关于这片土地承载极限的、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于头顶的警钟,已然在这金砂河谷的晨雾中,发出了第一声沉重而悠长的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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