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4章 一一一二章 战俘赎买(1 / 1)
永乐十三年四月廿一,开荒的号角依旧在黎明吹响,叮叮当当的锄镐声与粗重的喘息交织,成了这片新陆上最执拗也最艰难的乐章。尽管有了「三十亩」这看似渺小实则沉重的目标,以及李天佑那番关于「名分」与「教化」如晨钟暮鼓般的警醒,移民们依旧在与板结如铁的荒原进行着血肉相搏。每一寸被翻开的土地,都浸透着汗水与血水。然而,就在这开荒的艰难喘息声中,一股由新式武器点燃的、截然不同的风暴,正在努克萨克部落内部以燎原之势席卷。
村落的河边旷地上,连续三日回荡着异于往常的金属铮鸣。男人们不再是练习投矛或布置陷阱,而是生涩却狂热地挥舞着新得来的钢刀与钢矛,劈砍着作为假想的树干;少年们则兴奋地拉开复合弓的弓弦,感受着那远超骨弓的力量,羽箭离弦,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将靶标射得粉碎,射程与威力让最老练的猎手也为之咋舌。起初还有人抱怨钢器沉重、弓箭不顺手,但当一头试图逃窜的健壮野鹿在百步之外被一箭穿喉,颓然倒地时,所有质疑瞬间化作了狂热的敬畏。
三日磨砺,锋芒初试。马迪卡·霍马长老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征服之火,他点出八十名部落中最骁勇的战士,身披厚实兽皮,背负崭新钢弓铁矛,如出柙猛虎,沿着霍特科姆河南下扑去。他们的目标,是盘踞在南部小平原上的炉石虎地部落——一个世代只用木矛石斧、骨箭棍棒的部族。
这是一场跨越时代的、碾压式的屠杀。
当努克萨克的勇士在破晓的薄雾中幽灵般出现在炉石虎地部落外围时,对方尚在懵懂之中。塔诺·霍马——马迪卡的次子,以勇武著称——一声令下,淬炼的钢矛如毒蛇吐信,轻易洞穿了对方仓促举起的、蒙着生牛皮的简陋木盾和薄皮甲胄;复合弓弦响处,致命的箭矢在炉石虎地人骨弓望尘莫及的射程外便已呼啸而至,精准地钉入血肉之躯!钢刀挥舞,更是如同热刀切油,斩断对方粗劣的木矛骨刃如同折断枯枝!
面对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恐怖武器,炉石虎地部落的抵抗意志瞬间崩溃。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们的勇气。战斗(更准确地说是单方面的屠戮)仅仅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炉石虎地战士便已尸横遍野,残余者连同惊恐的妇孺,在钢刀箭矢的寒光下,颤抖着跪地乞降。八十名努克萨克勇士,仅付出两人轻伤的微小代价,便将对方的营地、世代相传的猎场渔场、以及残存的百十口人口,尽数纳入囊中!
当塔诺·霍马押解着俘虏、满载着毛皮、贝壳和粮食等战利品凯旋时,整个努克萨克河谷沸腾了!钢刀钢矛与弓箭的神威被传颂得如同天神附体。马迪卡长老抚摸着缴获的、象征炉石虎地酋长权威的硕大熊牙项链,看着跪伏在脚下的新奴隶,眼中野心的火焰从未如此炽热。这是他部落历史上第一次,以如此微小的代价鲸吞邻部。统一峡湾沿岸诸部的宏图,似乎因这几件来自「巨鱼部落」的「神器」,而陡然变得清晰可及。
「钢器与弓箭……」他低声对身旁同样震撼的奇托·霍马喟叹,手指摩挲着冰冷的刀锋,「这便是‘巨鱼部落’力量的冰山一角。若能源源不断……试问峡湾之内,谁堪敌手?」
村中的篝火燃得更旺,歌声与狂笑直冲云霄。猎人们兴奋地谈论着下一个目标——浩客梅勒?四瓜米什?胜利的滋味如此甘美,又如此轻易。
然而,启门寨营地内的王大虎,却陷入了更深的焦灼。
他站在粗陋的木栅栏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眼前这片被称为「首府」的营地。几排低矮漏风的窝棚,一圈聊胜于无的竹木栅栏,这与他记忆中金陵城的巍峨雄关、深池高垒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这启门寨,作为他「加国公国」的根基之地,作为未来掌控广袤金砂河谷、震慑四夷的核心,必须尽快筑起一座真正的城池!坚固的城墙、威严的官衙、储存粮秣的仓廪、驻扎兵马的营房……哪一项不需要如山如海的劳力?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寨内所有能动弹的青壮劳力,此刻都如同深陷泥沼,在开荒的战场上与顽固的大地搏命。锄头一落,夜里便瘫如烂泥,哪还有半分力气去搬运巨石、夯筑土墙?开荒是李天佑定下的国本大计,关乎长远生存,他不能动摇。可筑城同样迫在眉睫!没有坚城庇护,如何抵御可能汹涌而来的土著报复?如何应对未知的威胁?如何彰显大明国公的赫赫威仪?
「人手……筑城的人手……」王大虎在充当「国公行辕」的简陋木棚内烦躁地踱步,目光死死盯着木桌上那幅粗陋的城防草图,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倏地,他的目光如电般扫过侍立在角落的护卫——阿伊努猎人乌拉和阿留申通事阿塔。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破阴霾:萨利什人!努克萨克部落肯定有富余的壮劳力!既然他们能为自己伐木筑屋,何不借来一用?而且,他们对大明的铁器、甜酒等物,简直视若珍宝。
「阿塔!乌拉!」王大虎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精光暴射,「你二人,即刻动身,再赴努克萨克部落!寻那奇托·霍马向导,引你们面见马迪卡长老!」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用最直白的语言表达复杂意图:「转告长老:我大明加国公,急需壮劳力相助——非是征战杀伐,而是营建劳作!诸如搬运巨木、挖掘深堑、垒筑高墙!其状,类同彼等所见我等于平地掘土,然规模更巨,劳作更艰!我大明愿以厚酬相谢!酬劳便是……」
王大虎环顾棚内,指向营地堆放的物资:「铁锅!钢勺!或……更多的蔗糖甜酒!彼等心仪何物,只要我处有余裕,皆可商榷!切记:是雇用其族人前来劳作!工毕,酬劳即付!非是馈赠,乃是交易!出力换物!明白否?」
阿塔与乌拉互望一眼,努力咀嚼着「雇用」、「出力换物」这些陌生的字眼。他们大致领会了国公爷是想用「宝贝」换取努克萨克人出力气干重活,遂重重点头:「明白!国公爷!我等必尽力说项!」
在奇托·霍马的引领下,阿塔与乌拉很快再次见到了马迪卡长老。长老刚处理完吞并炉石虎地的后续,志得意满,心情颇佳。
阿塔与乌拉操着混杂萨利什语、阿伊努语并辅以夸张手势的语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向马迪卡长老传达了王大虎的意图:需要人手干重体力活(他们反复比划扛巨木、挖深坑的动作),作为回报,可给予铁锅、钢勺或甜酒。
然而,「雇用劳动」、「出力换酬」这套基于货币或契约的雇佣关系,对于刚刚迈入早期奴隶制门槛(拥有战俘奴隶)的努克萨克人而言,是完全超出认知范畴的异域概念。在他们的社会逻辑里,只存在几种关系:部落成员:共同劳作,共享成果(渔猎采集所得)。奴隶(战俘):人身完全归属主人,无条件强制劳动。交易:以物易物,如用毛皮、贝壳直接换取钢刀、甜酒。
阿塔和乌拉反复强调的「干活换东西」、「不是打仗」、「干完活给东西」,在马迪卡长老和奇托的理解中,被自然而然地、毫无障碍地归入了第三种模式——交易。只不过,这次交易的标的物,似乎不是有形的货物,而是……劳动力本身?或者说,是劳动力一段时间的支配权?这在他们看来,与直接买卖奴隶并无本质区别!
马迪卡长老捋着胡须,睿智的目光扫过不远处被绳索串系、垂头丧气的炉石虎地俘虏。这些新添的奴隶,需要消耗部落宝贵的粮食来养活,短期内也难以驯服,更可能成为不安定因素。如果能用他们换来实用的「神器」,岂非一举两得?铁锅可烹煮更多食物,钢勺是难得的精细器具,甜酒更能彰显酋长权威与慷慨。
「干活换东西……」马迪卡长老沉吟着,手指点向那些俘虏,「贵国公之意,是否欲以‘神器’为价,换取我部之人前往效力,专司重劳苦役?且……此等人一经交付,便归贵国公所有?如同……」他顿了顿,指向俘虏,「如同此辈,今归我努克萨克所有一般?」
阿塔和乌拉未能敏锐捕捉到「归他管了」与「雇用干活」之间天堑般的本质差异。他们只欣喜地听到长老似乎理解了「用人换东西」的核心,且态度积极!于是忙不迭点头:「对!对!国公爷要人干活!给好宝贝换!」
马迪卡长老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原来如此!这「巨鱼部落」的大酋长,是看上了我部刚得的奴隶,欲购去替他干那些累死牛马的苦役!此乃双赢之局!
「善!」长老爽朗挥手,「奇托!速去挑选!择二十六名最精壮、最有力气的炉石虎地汉子出来!」他转向阿塔与乌拉,指着正被驱赶出列的俘虏:「此二十六人,自即刻起,便归属贵国公了!任其驱使,劳作不息!至于酬劳……」他目光炯炯,指向阿塔带来的样品,「此等铁锅,需十口!钢勺,需三十柄!甜酒……嗯,暂取三坛!」
阿塔与乌拉见长老如此「爽快」应允,还主动「议价」,以为大功告成,喜形于色,连连应承。他们全然不知,在长老的理解中,这二十六名俘虏是作为「奴隶」被一次性、永久性地卖断给了王大虎,而非被「雇佣」去临时劳作。
当日下午,二十六名双手被粗糙绳索紧缚、神情惊惶绝望如待宰羔羊的炉石虎地精壮男子,在努克萨克战士的押解下,被驱赶至启门寨营地。随行的,还有马迪卡长老「慷慨附赠」的几大包干鲑鱼与浆果干——在他看来,这是交付「货物」时应附带的「口粮」。
阿塔与乌拉兴高采烈地向王大虎复命:「国公爷!人已带到!二十六名壮劳力!马迪卡长老索价十口铁锅、三十把钢勺、三坛甜酒为酬!」
王大虎步出行辕,目光落在眼前这群被绳索捆绑、如同牲口般瑟缩站立的土著俘虏身上。他再看向阿塔与乌拉那一脸「圆满完成任务」的邀功神情,最后回想起自己「雇用自由劳动力」的初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看着俘虏眼中那深切的恐惧、麻木的屈辱,李天佑那番关于「仁」、「教化」与「堂堂正正」的铿锵话语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文明准则,在这赤裸裸的、野蛮的人口买卖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重的、饱含无奈与自嘲的长叹。
这精心构想的「雇佣劳动」,怎地转眼间就成了这无法辩驳的「奴隶贸易」?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接收异族战俘奴隶的「买家」?这与他想招募萨利什自由民有偿参与筑城的初衷,简直是背道而驰,南辕北辙!
「罢了……罢了……」王大虎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着那二十六双充满不安与敌意的眼睛,无力地挥挥手,「先……先予松绑!寻妥善之地安置,勿令饥寒。铁锅钢勺甜酒……照长老所求之数,速速送去。」他顿了顿,语气复杂得如同吞了黄连,「再……再告诉长老……就说……人,我‘收到’了。」
看着手下人领命而去处理这桩啼笑皆非的「交易」,王大虎的目光再次投向营寨外那如火如荼却也举步维艰的开荒景象。李天佑关于「教化」的理想还在耳边回响,眼前却已堆着二十六个用「神器」换来的、烫手山芋般的异族奴隶。在这片法则迥异的蛮荒新陆上,文明的碰撞与误读,其艰难与荒诞,似乎比开垦那板结千年的土地,还要深重百倍。
「教化之路……」王大虎望着暮色四合的天际,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迷茫,「果然……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