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5章 一一一三章 「锋利亲戚」(1 / 1)
永乐十三年四月廿五,普吉特海湾深处,「沧海飞鹰号」巨大的钢铁舰艏如同沉默的巨兽,缓缓犁开翡翠般澄澈的海水,驶向峡湾南端幽深的怀抱。大明美国公李天佑身披玄色貂裘,如礁石般屹立舰首,目光沉静而深邃,缓缓扫视着这片即将成为他「美国公」永业之土的壮阔峡湾。落基山脉连绵的雪峰在极远处列阵,如同披挂着银甲的沉默巨人,永恒地守护着这片山海交织的秘境。空气清冽如冰,裹挟着古老森林的松脂幽香与太平洋咸涩的海风。
船队沿着曲折如迷宫般的海岸线谨慎前行。不久,一处被遗弃的炉石虎地村落遗址,如同大地上一道丑陋的疮疤,突兀地闯入视野。眼前的景象让李天佑的眉头瞬间锁紧。村落已化为焦土,简陋的草皮屋舍被焚成黑炭,扭曲的梁木兀自冒着缕缕绝望的青烟。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片、丢弃的破烂兽皮,以及……几具显然被仓促掩埋、又被野兽刨出的残骸。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刺鼻的焦糊气息,随着海风隐隐飘来。篝火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无声诉说着袭击发生不久。
「是努克萨克人的手笔。」随行的近卫营指挥使韩景泽声音冰冷如铁,指节因紧按腰刀而发白,「看这手法,干净利落,不留余地。得了钢刀钢矛,胃口和胆子都撑大了。」他意指前几日努克萨克对炉石虎地的血腥吞并。
李天佑默然不语,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阴翳。马迪卡·霍马的行动比他预想的更迅猛、更酷烈。新式武器带来的力量膨胀,正以惊人的速度撕裂着峡湾各部族间那脆弱如蛛网的平衡。
船队继续深入峡湾腹地,绕过一处林木森森、如獠牙般探入海中的岬角,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开阔的湾地展现在眼前——背倚刀削斧劈般的陡峭山崖,面朝波光粼粼的海湾,这正是李天佑封地规划中建寨立基的核心所在。然而,岸边的景象却让所有人心头骤然一紧!
只见岸上依山势错落着一个颇具规模的部落村落,草皮屋舍的样式与努克萨克相似,却更显粗犷原始。此刻,村中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狭窄的滩涂之上。但他们的眼神,绝非好奇或敬畏,而是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令人心悸的悲壮!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部落的勇士们手持磨制的骨矛、沉重的石斧,如同人墙般挡在最前方,身体紧绷如满月之弓,充血的眼睛死死锁定海面上缓缓逼近的钢铁巨舰,尤其是舰舷边那些身着明晃晃甲胄、如同金属雕塑般的士兵。
「是特花纳部落。」通事阿塔压低声音,迅速辨认,「与刚被灭的炉石虎地有血亲联姻。看这阵势……怕是收容了炉石虎地的残兵败将。」他语气凝重。
韩景泽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拇指已悄然顶开燧发短铳的击锤:「国公爷!此地滩涂狭窄(仅有些许间岛平地),地势逼仄,土人又敌意冲天,死志已明!趁其立足未稳,舰炮一轮覆盖,火枪营随后登陆清剿,斩草除根,方为上策!」他身后,近卫营士兵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杀意,下意识地握紧了燧发枪,整体冲压成型的精钢板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死亡光泽,如同移动的金属堡垒。
就在这时,岸上的特花纳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骚动和恐惧到极致的尖啸!许多人惊恐万状地指着船上士兵身上那光滑如镜、浑然一体的闪亮板甲,如同见到了地狱的恶鬼,纷纷踉跄后退!
「看!快看那些钢铁怪物身上的东西!」
「是闪光的魔石!全身都是!」
「炉石虎地跑来的幸存者说了!努克萨克就是靠着这种‘无坚不摧的闪光魔石’,才像割草一样屠戮了他们!」
「他们全身都包着那种魔石!全身都是锋利的牙齿!碰到就会死!」
「马迪卡那个‘恐怖亲戚’巨鱼部落来了!他们是来帮努克萨克灭我们的种!」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吞噬了岸上的人群。在特花纳人有限的认知里,努克萨克人拥有的「闪光的石头」(钢刀钢矛)已是难以匹敌的神器。而眼前这些「巨鱼部落的亲戚」,竟然全身都包裹在更加明亮、更加光滑、浑然一体、毫无缝隙的「闪光魔石」之中!这彻底颠覆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无法理解「盔甲」的概念,只能将其扭曲为「全身都是致命利刃的移动杀戮兵器」!这视觉冲击带来的纯粹恐惧,远比黑洞洞的火铳枪口更具毁灭性!
许多特花纳妇女死死搂住怀中的孩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男人们则青筋暴起,将简陋的骨矛石斧握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烧着困兽般的血光与誓死守护家园的决绝。整个部落笼罩在一种悲怆的末日降临氛围中,仿佛在静默地等待最终的审判。
李天佑凝视着岸边那充满敌意与绝望的众生相,再看看脚下这片峡湾中唯一堪用的、狭小如弹丸的间岛平地,眉头紧锁如峰峦。强攻?以明军冠绝当世的火器与甲胄之利,剿灭此部易如反掌。然则之后呢?在这四塞之地,与所有峡湾部落结下不死不休的血仇?这绝非他李天佑所愿,更与方梦华所嘱「先礼后兵」、「泽被蛮荒」的圣训背道而驰。
「不可妄动。」李天佑沉声如钟,抬手制止了杀气腾腾的韩景泽,「刀兵易举,人心难收。观其眼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恰在此时,船上一位身着素雅明国女官服饰、气质沉静如水的年轻女子越众而出。她是库页岛通事江宁若,原籍高丽,精研多种夷语及原始部族手势,尤擅与阿依努、尼赫夫等未开化之民沟通。「国公爷,下官愿请命一试。」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彼惧我甲兵之利,恨努克萨克之暴,然其心未必不慕贸易之利。恐惧之下,或存一丝可通之隙。」
李天佑注视着她清澈而坚毅的眼眸,沉吟片刻,颔首应允:「善。谨慎行事,毋涉险地。」
江宁若领命。她卸去所有可能引发敌意的装束,仅着一身素雅常服,显得平和而无害。她指挥放下小艇,艇上仅载数坛密封完好、却隐隐透出醉人甜香的蔗糖酒。在她身后稍远处,另一艘小艇上,数名持燧发枪的近卫营士兵如影随形,警惕护卫,然枪口皆垂,竭力收敛锋芒。
小艇缓缓滑向杀机四伏的岸边。岸上的特花纳人愈发紧张,骨矛石斧如林般对准了孤舟之上的江宁若。她神色自若,在艇离岸尚有数丈之遥便稳稳停下。她亭亭玉立,先将双手掌心向上,缓缓摊开,示意自己手无寸铁,旋即以一种极其专业、清晰且富有韵律感的手语开始沟通。
她的动作舒缓而充满善意,先如游鱼般摆动双臂(代表乘舟而来),继而指向艇中酒坛,做出启封、嗅闻、陶醉之态(代表馈赠佳酿),接着双手做出交换物品的标准手势,最后指向部落聚居地,又指向自身,再遥遥指向李天佑的巍峨座舰,清晰地传递着「和平」、「贸易」、「交换」的核心意图。
她的姿态谦和而自信,手语流畅如溪水潺潺,与努克萨克人惯有的倨傲姿态判若云泥。岸上那紧绷如弦的气氛,竟奇迹般地松动了一丝。特花纳人惊疑不定地注视着她,尤其是那几坛散发奇异甜香的「神水」,悄然勾动着他们本能的好奇与渴望。
江宁若见沟通初现曙光,便示意船夫小心将一坛酒推至岸边浅水。一名胆大的特花纳青年在长老茨尤·冈西的默许下,涉水抱起酒坛,拍开封泥。刹那间,浓郁醉人的甜蜜芬芳如炸弹般扩散开来!青年小心翼翼地以指蘸取少许,送入口中,双眼瞬间瞪得滚圆!他兴奋地叽里咕噜叫嚷着,将酒坛捧给长老及几位头人品鉴。那从未体验过的、直击灵魂的甘醇与醉意,如同暖流,瞬间融化了部分冻结的恐惧。
江宁若抓住时机,继续用手语辅以简单却准确的萨利什语词汇(显然早有准备)。她指向大船上悬挂的、色彩斑斓如朝霞的明锦布匹样品,又指向岸上特花纳猎人身上厚实的貂皮,再次做出交换手势。同时,她指向岸上那片关键的、相对平坦的间岛地带(李天佑欲建寨之地),又指向特花纳部落依山而建的主聚居区,用手语清晰地表达:「我们欲在此小块平地营建居所(模仿搭建房屋动作),愿以更多珍奇货物(指布匹、酒等)相易,绝不侵夺尔等猎场家园。」
特花纳部落长老茨尤·冈西,一位脸上刻满岁月与风霜沟壑的老者。他细细品味着唇齿间残留的醉人甜香,审视着江宁若那真诚无伪的手势与眼神,再眺望远处海面上那些令人胆寒却按兵不动的「钢铁魔人」,最后环视身边族人眼中对甜酒、华美「羽毛衣」(布匹)那难以掩饰的渴望……心中天人交战。
炉石虎地化为焦土的惨状历历在目。与这些拥有「全身闪光魔石」的恐怖「巨鱼部落」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阖族覆灭只在旦夕。而对方此刻展现的姿态……似乎真的只为交易?所求不过那块对特花纳而言并非核心猎场的海边弹丸之地?且愿以如此神奇的「神水」和光鲜的「珍禽羽衣」为酬?
「努克萨克有‘阔亲戚’赠予刀矛而势大……我等……或许也能攀附此强援?」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在茨尤长老饱经沧桑的心中闪过。他深深看了一眼江宁若,又望向船首那玄衣貂裘、气度沉凝的李天佑,最终,那颗悬着的心缓缓落下,苍老的头颅郑重地点了点。他用夹杂着手势的萨利什语回应:「可交易。海边平地,予尔等营建‘巨鱼之巢’(指港口)。我族需甜水,需‘羽毛衣’,更需……」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指向韩景泽身上的板甲,「那种能砍断骨矛的闪光魔石(钢刀钢矛)!以及……保护身躯不受伤害的‘硬皮’(盔甲)!多多益善!」
艰难的谈判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终,凭借江宁若高超绝伦的沟通技巧与李天佑适时展现的诚意(当场赠予数匹璀璨明锦与数柄寒光闪闪的钢刀作为定金),一纸脆弱的协议终于达成:特花纳部落将峡湾东岸那片狭小的间岛平地「赠予」李天佑,供其营建寨堡,屯垦立足。李天佑以大量明锦成衣(由随船裁缝用蒸汽纺织机产出的布匹现场赶制)、大批蔗糖甜酒为主要商品。换取特花纳部落积存的数百张油光水滑、品质上乘的貂皮。李天佑额外提供一批精钢打造的腰刀、长矛、复合强弓,并应特花纳强烈要求,「慷慨」赠予二十副明军制式半身板甲(胸甲)——美其名曰「保障友邻安全」。
当江宁若用手语与萨利什语清晰宣布协议达成时,岸上那凝重的悲壮气氛如同冰雪消融,顷刻间化为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与对未来手握「神器」的狂喜!特花纳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紧绷的神经被醉人的甜酒和即将到手的新式武器所带来的力量感彻底冲垮。
交割仪式在狭窄的滩涂举行。一捆捆华美如云霞的明锦成衣、一坛坛香气四溢的蔗糖酒被小心翼翼地搬送上岸。作为回礼,一张张厚实柔软、价值不菲的顶级貂皮被郑重地抬上「沧海飞鹰号」。最后,那一批崭新的钢刀、长矛、复合弓,以及二十副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半身胸甲,被郑重其事地交到了特花纳勇士手中。
部落中最骁勇的战士,茨尤·冈西(长老之孙,与长老同名),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件沉重的明军胸甲(江宁若已明确解释此为防护之物,非攻击性武器)。在全体族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他示意一名同伴,用尽全力将一柄锋利的骨矛,狠狠刺向他的胸膛!
「铿——!」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骨矛应声断为两截!而茨尤·冈西只是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一步!他低头看去,胸甲光滑的表面,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白色凹痕!
「嚯啊——!!!」
整个特花纳部落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近乎疯狂的惊呼与狂喜!他们敬畏地抚摸着那件神奇的「魔法硬皮」,感受着手中钢刀冰凉的锋芒与长矛沉甸甸的力量,再望向海面上李天佑那巍峨的舰队时,眼中的恐惧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对力量的无限敬畏,以及一丝攀附强援、意图借势而起的灼热渴望。
李天佑独立于「沧海飞鹰号」高耸的舰艏,玄色貂裘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他俯瞰着岸上陷入狂热的特花纳人,又望向船甲板上堆积如山的、象征财富与寒冷的貂皮,最后,目光落在那片即将打下第一根桩基的狭小间岛平地。心中并无多少开疆拓土的喜悦,唯有一股沉甸甸如铅块的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武力威慑下的脆弱贸易,甜酒与钢铁换来的方寸立足之地,这「美国公」的基业,就在这深重的误解与冰冷的交换中,于这片遥远的峡湾深处,悄然楔入了第一根染血的木桩。而茨尤·冈西胸前那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光芒的冰冷胸甲,如同一个沉默而残酷的寓言,预示着钢铁与火焰的力量,将如何不可逆转地重塑这片古老土地的血肉与灵魂,以及其上所有生灵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