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2章 一一二〇章 盗回文字(1 / 1)

加入書籤

永乐十三年六月中旬,一个周末的黄昏。夕阳将启门寨的木栅栏投下长长的、扭曲的暗影。归附者营地里,炉石虎地与浩客梅勒的妇孺们正围聚在公共灶台旁,分享着用新领铜钱换来的鱼干和甜香的浆果粥。食物的香气与孩童的嬉闹声在暮色中交织,弥漫着一种近乎虚幻的安宁。

然而,角落里却是一片格格不入的寂静。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姆沃克·霍马——安静地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他有着萨利什人轮廓分明的脸庞,眉眼间却隐隐透出努克萨克人特有的锐利锋芒。他是努克萨克长老马迪卡·霍马的二女儿西娜·霍马之子。

西娜·霍马,一个面容姣好却眼神如深潭般沉静的女子,正借着天边最后一缕微光,缝补着一件旧兽皮背心。她看似专注,眼角的余光却如鹰隼般,紧紧锁在儿子身上。姆沃克膝盖上摊着一块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小木板,手中紧捏一截炭笔,正全神贯注地在木板上刻划着奇异的符号,嘴唇无声翕动。

「姆沃克,」西娜·霍马用萨利什语轻声唤道,声音柔和如常,却裹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试探,「在画什么呢?」

姆沃克·霍马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纯粹而炽烈的兴奋光芒:「妈妈!不是画!是写!写我们说的话!」他急切地将木板捧到母亲面前,如同献上最珍贵的猎获。

木板上,清晰地刻着几行《明制谚文》符号:

무악,뭐그려?(姆沃克,你在画什么?)

쓰고있어,우리말을!(在写呢,写我们的话!)

西娜·霍马的心脏骤然一缩!她强压下胸腔内翻涌的惊涛骇浪,目光死死钉在那些陌生的符号上。虽然她不明其规则,但儿子刚刚清晰念出的萨利什语发音,竟与木板上的符号排列丝丝入扣!这就是儿子在「新生小学」学到的「野文」?能将无形的言语,化作木板上有形的刻痕?!

「这……便是那位江先生所授的‘野文’?」西娜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

「嗯!」姆沃克·霍马用力点头,小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自豪,「江先生说,这叫서룰(Seorul-头),这叫스앰(Seuam-眼睛)!还有数字!우훔(Uhum-一),이새(Isay-二)……妈妈你看!」他迫不及待地在木板上又刻下几串符号,正是他新学的数字和身体部位词。

姆沃克·霍马压低声音,带着孩童的认真解释道:「这是巨鱼部落教我们的‘野文’,用来锁住我们说的话。江先生说,只要会拼,就能把任何人嘴里吐出的声音,牢牢钉在木板上,再也跑不掉……」

他兴致勃勃地向母亲讲解着符号的发音奥秘,虽然稚嫩,却条理分明。接着,他再次举笔,竟将母子间刚才那几句简短的对话,一字一句地、分毫不差地拼写了出来!木板上的符号虽然歪扭,却如同复刻了声音的回响,清晰可辨!

西娜·霍马凝视着儿子专注的侧脸,听着那稚嫩却清晰的音节解析,再看向木板上那凝固了真实对话的符号烙印——一个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终于窥破了!终于明白了父亲马迪卡长老穷思竭虑、梦寐以求的「巨鱼之秘」!

那秘密,并非更锋利的钢刀,亦非更醉人的甜酒,而是此物——能将飘忽无踪的语言牢牢钉死、传递万方的文字!

「巨鱼部落」能驱使「好多个十」甚至「无数个十」的人,跨越怒海,驾驭如山巨船,开垦无垠荒地,筑起森严营寨……所倚仗的,正是此物!他们能将酋长(国公)的意志,明明白白地刻在纸上,交付给任何一个识得此符之人!无论其发色是黑是卷,口音是南是北!命令永不走样,永不遗忘!他们更能将所需人手几何、物资几多、时日几许,条分缕析地书写下来,令万众遵行如一!

这便是统御庞然之众的终极奥秘!这便是父亲渴求的、统一峡湾万部后仍能如臂使指的「权柄」!

「姆沃克……」西娜·霍马的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变得沙哑,她双手猛地抓住儿子瘦小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异彩,「你做得好!好极了!记住!把你学会的每一个符号,每一种写法,都刻进你的骨头里!一个字!都不许忘!」

姆沃克·霍马被母亲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惊得有些发懵,但仍下意识地重重点头:「嗯!妈妈,我都记住了!」

当夜,月色如冰冷的溪水,无声流淌。归附者营地的守卫形同虚设——王大虎与周蒙花奉行「怀柔教化」,深信这些已尝到安稳滋味、孩童更在启蒙学堂的「野人」绝无叛心。在明人看来,美食、温暖与新生,早已是比任何锁链更牢固的枷锁。

西娜·霍马凭借对山林每一寸草木的绝对熟悉,带着儿子姆沃克·霍马,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轻巧地避过几处象征性的岗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启门寨外吞噬一切的莽莽林海之中。

数日后,努克萨克部落的中心长屋。马迪卡·霍马正被新吞并的浩客梅勒猎场与归降人口搅得焦头烂额。随着地盘扩大,仅靠几个儿子和心腹口耳相传命令,效力微如萤火,且常常谬以千里。派出的使者,或因私心曲解,或因愚钝误传,每每将事情办砸,待到对质,又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徒耗精力。

就在此时,风尘仆仆却眼神如炬的西娜·霍马,牵着儿子姆沃克·霍马,出现在长屋门口。

「父亲!我找到了!」西娜·霍马的声音因压抑的激动和完成使命的狂喜而微微发颤,「‘巨鱼部落’统御好多个十人的不传之秘!」

马迪卡长老猛地从熊皮褥子上弹起,双目如电:「说!」

西娜·霍马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儿子轻轻向前一推。姆沃克·霍马在众多头人锐利的目光下有些瑟缩,但仍鼓起勇气,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木板和炭笔。在长老及所有头人的注视下,他用《明制谚文》清晰地刻下一行符号:내일해돋이에,모든전사는장로의긴집앞에모여라(明日日出时,所有战士在长老的长屋前集合!)

刻毕,姆沃克·霍马深吸一口气,用清晰而标准的萨利什语,将那命令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长屋内死一般寂静。所有头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木板上那排神秘的刻痕,又看看那个小小的孩童,最后,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马迪卡长老那张因极度震惊而凝固的脸上。

马迪卡长老的视线如同钉子般钉在那块木板上,又猛地转向女儿。西娜用力地、狠狠地点了一下头:「父亲,这便是‘野文’!巨鱼部落锁住语言的巫术!凡识得此符者,无论身处何方,见此木板,便如闻您亲口谕令!绝无差错!永不磨灭!更无人敢篡改曲解!」

「哈……哈哈……哈哈哈!」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马迪卡长老爆发出震彻长屋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拨云见日的狂喜和对掌握新力量的无尽贪婪!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马迪卡长老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发现了绝世宝藏,「巨鱼部落的倚仗,不在铁船,不在钢锅,不在那泥巴变石头的妖法!全在这些鬼画符!我靠喉咙吼,声浪不过百步!派人口传,他嘴里嚼烂的,早不是我肚肠里的本意!空口白牙,对起账来,全是糊涂官司!」

他激动得近乎颤抖,枯瘦的手指狠狠戳向那块承载着权力的木板:「可现在!有了这个!我把号令刻在这板子上!黑字落在木头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见了都得认账!跑遍整个峡湾,只要有人认得这符号,就得乖乖听我的号令!好!好!好极了!这‘野文’,就是真正的权柄!统治的权杖!」

他倏地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姆沃克·霍马:「好外孙!我的好骨血!你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快!立刻!把你知道的这些符咒,一个不落地教给这屋里所有人!从我开始!」

旋即,马迪卡长老转向他惊疑不定的儿子们和部落头人们,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握新力量后的绝对威严,下达了他文字统治下的第一道、必将掀起腥风血雨的命令:

「传我的令!从此刻起,部落里但凡能捏住炭笔的人——我的儿子!头人!战士!还有那些新归顺的浩客梅勒崽子——统统给我学写这‘野文’!三天!我只给三天!必须学会刻写自己的名字,还有‘集合’、‘狩猎’、‘守卫’这些号令!学不会的……」

长老眼中掠过一丝比北地寒风更刺骨的冷酷:「……下一顿的口粮,就别想了!饿着!什么时候把符号刻进脑子里,什么时候才能嚼肉!我要让努克萨克的每一个号令,都刻在木板上,插遍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人都看着!照着做!违令者——死!」

文字的力量,如同投入努克萨克这口沸腾权力大锅的滚油,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马迪卡长老凭借其野兽般的直觉,精准地攫取了文字作为统治利器的核心——命令的固化与不可辩驳性。他粗暴、高效、冷酷地推行着文字普及,目标赤裸而明确:集权!控扼!扩张!这股由「野文」点燃的原始权力风暴,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整个峡湾,其裹挟的毁灭性能量,即将与启门寨温润的「教化」理想,发生石破天惊的碰撞。姆沃克·霍马带回的,不仅是一套符号,更是一把足以焚毁旧秩序的烈焰之钥。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