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4章 一一二二章 狗头金风波(1 / 1)
七月的烈日,如同熔金的火盆,无情炙烤着菲沙河谷。下游,启门寨外,那一片拼尽全力才开垦出的一千八百亩麦田,稚嫩的绿意在无垠的、野性未驯的荒原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与倔强。移民们佝偻着脊背,汗水滴入干渴的土地,精心侍弄着这些维系生存的脆弱希望。然而,每个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即便风调雨顺,这点微薄收成,也远不足以喂饱寨中已膨胀至三千三百余张的口。奔腾的菲沙河所提供的渔获,以及与上游努克萨克部落那看似繁荣、实则暗藏锋芒的贸易(以铁器、布匹、糖酒换取肉类、毛皮),仍是勒紧裤腰带度日的命脉。
与此同时,在上游努克萨克主村落旁的河滩上,一场源自误解与执念的仪式,仍在日复一日地上演。
尽管马迪卡长老已窥破文字之力并将其化为统治的獠牙,但他心底深处,对「巨鱼部落」驱使「无数个十」的人进行那种重复性土地劳作的「深层奥秘」,仍怀有难以释怀的贪念。他固执地坚信,那集体性的「刨地」行为背后,必定隐藏着超越「种植金色草籽」的、更强大的力量源泉。因此,他依旧每日派遣一队部落中最精悍的勇士,手持本该用于狩猎征战的、明晃晃的钢刀钢矛,在那片较为平坦的河畔空地上,机械地模仿着曾在启门寨外围窥见的移民垦荒动作,进行着近乎巫术的「仪式性刨地」。
「嘿!哈!」勇士们喊着空洞的号子,将锋利的矛尖狠狠刺入泥土,或用刀背徒劳地撬动草根石块。这举动在许多族人眼中,既亵渎了武器的神圣,又愚蠢至极,但在长老的积威之下,无人敢置喙半句。
然而,命运的讽刺在于,就在七月河水退却、河床大面积裸露之时,奇迹(或者说灾难)竟真的在这无意义的仪式中降临。
一名勇士奋力一矛刺下,矛尖猛地磕到一处异常坚硬的异物。他疑惑地用刀刨开湿软的泥沙,一块鸡蛋大小、黄澄澄、沉甸坠手的金属块,在灼热的阳光下,骤然迸射出几乎令人眩晕的夺目光泽!
「长老!长老!快看!从地里……地里刨出奇怪的黄色魔石了!」勇士几乎是颤抖着,将这块沉甸甸、质地柔软温润的异物捧到马迪卡面前。
马迪卡长老接过这块「黄石」,指尖传来那非同寻常的分量。它不同于任何已知的石头或金属(铜偏红,铁显黑灰)。一个模糊的记忆电光石火般闪过——奇托·霍马似乎提过,「巨鱼部落」的人极度珍视某种黄色、闪亮的小物件(或许是钱币或饰品)。
「奇托!」他即刻唤来心腹,「带上这个,再去一趟启门寨!交易时,仔细看他们对这种黄石头的反应!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
奇托·霍马怀揣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狗头金,再次踏入启门寨的市场。当他故作随意地将一块成色颇佳的金块混在毛皮中放在摊位上时,对面明海商会的伙计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粗重,虽极力掩饰,但那骤然放光的眼神和几乎抢夺般拿起金块仔细端详掂量的动作,彻底暴露了其内心的狂震。伙计甚至来不及招呼,转身飞奔去找主管。
很快,商会主管亲自疾步而出,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谄媚的热情,开出的价码让奇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块拳头大小的「黄石头」,竟能换到往日需十张顶级雪貂皮才能换取的钢刀数量!甚至隐晦地暗示,若数量足够,或可商议换取一两件那被视为镇族之宝的「铁胸甲」!
奇托带着如山堆积的贸易物资(远超预期的钢刀钢矛,以及一个关于胸甲的、令人浮想联翩的承诺),和满心的震撼与狂喜,返回了部落。
「长老!长老!」他激动得声音变形,「刨地!刨地真的有神意!那种黄石头!在‘巨鱼部落’眼里,是……是无价之宝!比山还重的价值!能换来刀矛如山,甚至……甚至能请来铁甲神兵!」
马迪卡长老摩挲着又一块刚出土的、沉甸甸的狗头金,仰天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洞察天机般的狂喜与贪婪:「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才是‘刨地’终极的献祭!土地深处埋藏的,不是果腹的草籽,是力量!是能换来无穷力量、让努克萨克成为万部之王的金色神血!」自此,河畔的「仪式性刨地」彻底转变为狂热而目的明确的掘金行动,越来越多的狗头金被从河沙中掘出,源源不断地流向启门寨,换回堆积如山的武器和部落扩张的资本。
此刻的启门寨,由李天佑暂摄军政。王大虎与周蒙花已乘坐「沧海龙吟号」,凭借老练的航海技艺,率领风帆船队南下,为李天佑探寻更理想的封地,并计划返回明国本土,向国会禀报第一期殖民的「斐然成绩」,以期争取更多绝望的移民和宝贵的补给。
李天佑坐镇寨中,看着贸易线上不断涌入的、刺眼的金黄,以及努克萨克人越来越露骨的、试探换取胸甲的企图,眉头锁成了死结。他亲手将胸甲赠予特花纳,深知其战场价值。如今,眼见努克萨克人不仅可能已通过贸易或缴获拥有了胸甲,更新一批被当作「奴隶」贩来的战俘中,竟赫然出现了特花纳乃至更遥远的克拉姆部落的妇孺!
「努克萨克……其势已成,其心叵测啊。」李天佑对身旁的韩景泽沉声道,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忧虑,「观其贸易所求,尽数是刀矛铠甲之铁料、打造之资,还有这越涌越多的金子。他们鲸吞周边部落的速度,快得骇人!如今若再配上胸甲,佐以他们那套……那套邪门‘野文’传令之术,恐已非疥癣之疾。一统峡湾诸部,绝非虚妄之言。」
韩景泽,这位第三师第一团的悍将,却咧咧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李司令未免太过抬举这些土猢狲了。就算让他们凑齐了峡湾这巴掌大的地界,几千号蛮子,又能翻起多大浪花?比起咱们在中原对付的金虏铁骑、伪齐大军,算个卵?一群刚学会拿铁片的猴子罢了。敢龇牙?一巴掌摁死。」他嗤笑一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第一团随便一营精锐,足够荡平他们十次。」
李天佑缓缓摇头,深知韩景泽勇猛,亦忧其骄狂:「景泽,切莫轻敌。狮虎搏兔,亦须全力。何况这群‘兔子’,如今爪牙淬毒,更……学会了认字读书。」
恰在此时,上游蕴藏「金沙」的消息,早已如同野火般在启门寨绝望的移民中秘密燎原。巨大的生存压力与黄金那致命的诱惑,使得铤而走险成了唯一的选择。颖州难民出身、曾在伪齐厢军中厮混、性子暴烈又极度渴望翻身的赵小七,纠集了十数个同样走投无路的泼皮闲汉亡命徒,偷偷携带着铁锹、淘盘(模仿土人偶尔的河畔淘洗),溜出寨墙,沿着菲沙河岸,向上游那传说中的「金色河滩」摸去。
然而,他们的行踪很快便被警惕性极高的努克萨克巡逻队察觉。双方语言不通,努克萨克人厉声呵斥他们立刻离开这片已被视为禁脔的「神圣富金之河」,赵小七等人则仗着「巨鱼部落」的身份和手中的武器(腰刀、长矛),试图强行赖下。
冲突,在炽热的空气中一触即发!赵小七所率乌合之众,多是颖州农夫或溃兵出身,论起冷兵器搏杀,岂是自幼与野兽搏命、历经血火淬炼的努克萨克勇士的对手?顷刻间便被杀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眼看就要被合围擒获。
生死关头,杀红了眼的赵小七凶性勃发,猛地从背后抽出那柄违反严令、偷偷携带出来的燧发短铳!枪口几乎抵着最近一名正挥刀猛扑而来、身穿崭新胸甲的努克萨克勇士的胸膛,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粗暴地撕裂了河谷的寂静!刺鼻的白烟弥漫开来,在所有努克萨克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名勇士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坚固的胸甲竟被轰开一个狰狞破洞,鲜血如泉涌出!他踉跄几步,轰然倒地,气息瞬绝。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威与恐怖的杀伤效果,瞬间震慑了所有努克萨克人!他们惊恐万状地盯着那仍在冒烟的诡异铁管和倒下的同伴,发一声喊,拖起同伴的尸首,如同躲避山火般仓皇退入密林深处。
赵小七等人惊魂未定,哪还顾得上淘金,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启门寨。
私自出寨、械斗、乃至动用违禁火器杀伤「友邦」人员……滔天大祸,瞬间引爆。李天佑闻报,惊怒交加,深知此事已触及底线。为暂稳局势,他不得不挥泪下令,将赵小七等人拖出,当众重重责打了五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哀嚎震天,随后投入黑牢。又急遣使者,携带药品、布匹等礼物,前往努克萨克部落卑辞解释,试图弥合这骤然的裂痕。
然而,看着校场上淋漓的鲜血和垂死的呻吟,李天佑的心情却沉入谷底。他深知,这拙劣的「误会」说辞,绝难骗过马迪卡·霍马那等枭雄。火器那毁灭性的威能已赤裸展示,人命的血债已然铸下,而上游那闪烁着不祥光芒的金矿,对挣扎求生的双方而言,都是无法抗拒的毒苹果。
启门寨与努克萨克部落之间那层薄如蝉翼、建立在脆弱贸易与相互算计之上的和平假面,已被赵小七这绝望的一枪,彻底击得粉碎。平静的菲沙河水下,暗流已化为汹涌的漩涡,战争的阴云,伴随着狗头金那冰冷而诱人的光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积聚、压城。李天佑目光沉重地望向东方努克萨克部落盘踞的上游,他知道,最后摊牌的时刻,正被这声铳响,急速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