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5章 一一二三章 战略纵深(1 / 1)
沉重的脚步碾碎了林间的寂静,如同战鼓敲响死亡的节拍。几名努克萨克勇士抬着一具覆盖着浸血兽皮的担架,沉默地走回村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族人心头。当兽皮被猛地掀开,露出那具胸口炸开狰狞窟窿、崭新胸甲被凝固黑血与破碎内脏玷污的尸体时,围拢的人群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惧抽气。死者的母亲和妻子凄厉地哭嚎着扑上去,指甲抠进冰冷的土地,哭声撕心裂肺,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马迪卡长老面色铁青,宛如花岗岩雕刻,手指死死攥着象征权位的熊牙项链,骨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致命的伤口上,眼神冰冷深邃,仿佛要洞穿这毁灭性能量背后的秘密。
奇托·霍马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蹲在尸体旁仔细查验。他注意到伤口边缘的灼烧痕迹,又翕动鼻翼,捕捉着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刺鼻硫磺味。他脸色惨白地抬起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长老……绝不会错……这就是‘巨鱼部落’一直秘而不宣、绝不交易的那种短‘雷霆棍’(燧发枪)所为!我在函馆港曾远远窥见他们演练,声如霹雳炸响,白烟腾起,百步外的木靶应声而碎!他们那如山‘神鱼’(蒸汽船)的脊背上,还架设着更粗、更长的‘雷霆巨棍’(舰炮),其怒吼能令山峦战栗,我们的独木舟在它面前如同朽木,一击即碎!」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围观者的心脏。原来,「巨鱼部落」一直隐藏着如此恐怖的、超越他们认知的毁灭之力!
马迪卡长老缓缓闭上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波动已被压下,只剩下惯有的、冰层般冷硬的冷静与锐利,只是那冰层之下,是无法测量的深深忌惮。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如此‘慷慨’,肯将那‘闪光魔石甲’(胸甲)拿出来交易……」他喃喃低语,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原来他们始终握着更致命、更恐怖的底牌。这‘雷霆棍’,才是他们真正的、足以撕碎一切的獠牙。」
他猛地转身,环视着周围面露骇然与绝望的头人和勇士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破迷雾、看透本质的残酷清醒:「但是!你们在恐惧什么?!看清楚了!他们的力量确实深如大海,令人敬畏!但别忘了,他们终究是漂浮在海上的无根浮萍!他们最强大的獠牙和利爪,都囚禁在那条无法离开深水的‘神鱼’腹中!一旦踏上陆地,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努克萨克现在统领的人口多不出多少!他们也要啃食粮草,也会疲惫入睡,受伤会流血,被刀砍中同样会死!」
他有力的手指猛地指向南方启门寨的方向,仿佛要将其刺穿:「他们贪婪地渴求我们的黄色魔石,垂涎我们的温暖毛皮,觊觎我们脚下的土地!但他们不敢,或者说不能,轻易动用那‘神鱼’的力量,那代价必然沉重到他们无法承受!赵小七那一次,只是一个意外,一次走火!」
马迪卡长老大步走到村庄中央那口被视为部落灵魂与力量源泉的熊灵圣泉旁,俯身掬起一捧清冽的泉水,任由其如同时光般从指缝间流逝:「我们的村庄,我们神圣的泉水,如今因为蕴藏着他们渴望的黄色魔石,就像最甜美的蜂巢吸引了贪婪的巨熊。他们迟早会来的,会用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毫不掩饰地前来抢夺!」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我们不能像待宰的麋鹿般,傻傻等待‘巨鱼部落’磨利爪牙后前来收割!我们要活下去,要变得比山岩更坚硬,比急流更迅猛!要让他们即便心生贪婪,也要权衡那无法承受的血的代价!」
「如何对抗?」一位年长的头人声音颤抖地问,脸上写满了忧虑。
「扩张!向内陆的群山深处进军!」马迪卡长老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战斧劈开木头,「海洋是‘巨鱼部落’的庭院,但这无边无际、层峦叠嶂的山林,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血脉延伸的猎场!想要长久屹立不倒,我们必须拥有广阔到让他们绝望的战略纵深!让他们的‘雷霆棍’在密林中失去目标,让他们的笨重脚步永远追不上我们山豹般的影子!」
他立刻颁布了清晰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的重量:「立刻!将我们挖掘出的所有黄色魔石(狗头金),还有那些冥顽不灵、浪费粮食的战俘(从特花纳、克拉姆等新征服部落抓来的硬骨头),全部送往启门寨!换回更多的钢刀、钢矛、强弓硬弩,还有尽可能多的‘闪光魔石甲’(胸甲)!优先武装我们最忠诚的勇士,还有那些新归附、渴望用战功证明价值的部落战士!」
「然后,」马迪卡长老的手臂如同战矛般指向菲沙河上游,指向那巍峨连绵、云雾缭绕、仿佛没有尽头的内陆群山,「我们溯流而上!去征服,去收编苏斯瓦普和利卢埃特那两大山地部落联盟!他们的人民比河谷的我们更悍勇,像岩羊一样熟悉每一道悬崖峭壁!事实就是——」他的声音充满了经过血火检验的、强大的自信,「——只要我们不主动去啃‘巨鱼部落’那块硬骨头,凭借我们现在的钢铁武器和‘野文’传令之术,面对这片土地上任何其他部落,我们都是不可战胜的存在!」
「拿下他们,我们的人口、猎场、战略纵深都将成倍增长!然后,将我们的老弱妇孺,还有熊灵圣泉最神圣的圣物,逐步迁移到内陆新建的、更隐蔽、更易守难攻的山中堡垒去。在所有通往深山的路径上,提前布下死亡陷阱、设置隐蔽的了望哨!一旦‘巨鱼部落’的军队胆敢进犯我们的旧地,我们就立刻放弃这些河畔的村庄,全员撤入茫茫林海!这落基山脉广阔无垠,山外有山,谷中有谷,何处不能藏身?让他们在那无尽的绿色迷宫里,对着幽灵般的我们空耗那宝贵的‘雷霆棍’弹药吧!看是他们携带的金属弹丸多,还是我们的山林更加广阔无边!」
马迪卡长老的战略清晰而冷酷,充满了原始的政治智慧:绝对避免与「巨鱼部落」在其优势领域(火力、海岸)进行决战。转而极致地利用文字和组织优势,加速对内陆地带的武力整合,用无穷的空间换取喘息的时间,用战略纵深换取部落的生存和未来。黄金和奴隶,成了他实现这部落向潜在山地王国转型的冰冷燃料。
命令通过刻着「野文」的木板,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准确性迅速传达至每一个作战单位。努克萨克这部高效的战争机器再次轰鸣着启动,但这一次,它的锋芒不再仅仅满足于海岸线的征服,而是贪婪地投向了更加辽阔、险峻、也意味着更多未知挑战的内陆群山。他们一边用黄金和血肉换取更多武装,一边磨利刀矛,如同蓄势待发的狼群,准备向上游那片未知的领域发起冲击。和平的薄纱仍在河畔飘荡,但战争的阴影,已随着努克萨克人望向内陆的野心,投向了更深远、更广阔的山河。
深谷间云雾翻涌,如同神秘的帷幕,遮蔽着参天松林与嶙峋峭壁。溪流的淙淙声与不知名的鸟鸣交织,这里是苏斯瓦普与利卢埃特两大山地部落联盟世代守护的家园。两部联合,可战之兵逾两千,他们如岩羊般熟悉每一条险峻山径,深信任何外来者闯入这绿色迷宫,都必将被林海吞噬。
利卢埃特首领姆达·卡沙拍着坚实如铁的胸脯,声音在山洞中回荡:「努克萨克再凶悍,也不过是河畔捕鱼捉虾的能手。他们那些笨重的‘闪光石头甲’,怎能追得上我们山豹的脚步?陡峭的山坡会让他们变成滚地的葫芦!」
苏斯瓦普年迈的祭司,脸上涂着象征山灵的油彩,缓缓点头,声音沙哑而充满确信:「群山是我们的壁垒,森林是我们的千军万马。只需一声鹿角号响,千人即可从岩石后、树冠上跃出,让他们陷入绝境,溃不成军。」
马迪卡·霍马亲率不到八百精锐,沿菲沙河逆流而上。他的军队中,已有超过百人换上了沉重的胸甲,手持锐利的长矛,其余战士亦装备着精良的钢刀与强弓。队伍中还混杂着部分新归附、被刀剑驱策着前行的特花纳与克拉姆战士。
与以往任何一次征伐截然不同,军中每一支十人小队都配备了一块光滑的木牌,用绳索悬挂于胸前。木牌上,用「野文」刻写着简洁而致命的指令。这些木牌在战前由通事一一分发,并严令确认。
「看到三堆烽火,即按板上所刻行事。」马迪卡的声音冷冽如冰,不容置疑,「无需多问,违令者——立斩无赦!」
初战在云雾缭绕的峡谷口爆发。苏斯瓦普的战士早已如幽灵般潜伏于两侧山坡,当努克萨克的前锋踏入这死亡陷阱时,箭矢如同毒蜂般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瞬间,数十名努克萨克战士中箭倒地,痛苦的闷哼与林间爆发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
利卢埃特的勇士们随即如猛虎下山,利用对山径的极致熟悉,迅速从侧翼包抄,企图将努克萨克的队伍拦腰截断,彻底绞杀。努克萨克的阵型似乎顷刻间就要陷入崩溃。
「哈哈!看吧!这就是山灵的力量!」姆达·卡沙在远处的高地上纵声大笑,志得意满。
然而,他们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努克萨克军队并未如预期般陷入混乱。前锋虽遭重创,但各小队首领立刻稳住阵脚,迅速低头看向胸前的木牌。上面清晰地刻着诸如「退入谷底预置石阵」、「右翼攀岩设伏」、「左翼点燃浸油枯枝」等指令。
不需要声嘶力竭的呼喊,也不需要肉眼去观察全局的混乱,士兵们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又像是精密咬合的齿轮,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指令。队伍迅速脱离接触,有条不紊地退向山谷中一片事先勘察好的、相对开阔的乱石区域。
当苏斯瓦普与利卢埃特的战士以为胜券在握,奋勇追入谷底时,惊变陡生!四周猛然间火光冲天,浸了松油的枯枝爆发出熊熊烈焰和浓烟,瞬间吞噬了狭窄的通道。努克萨克的伏兵如同从地狱中爬出,从两侧原本无法攀爬的岩壁和密林中现身,淬毒的箭矢带着死神的尖啸精准射来!几乎同时,巨大的滚木礌石从高处轰然落下,彻底封死了退路。
「这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在我们的山林里,像布置自家陷阱一样设下埋伏?!」苏斯瓦普的老祭司惊恐地尖叫,信仰仿佛在瞬间崩塌。
答案,正悬挂在每一个努克萨克战士的胸前——那些刻着「野文」的木牌。依靠这套无声的传令系统,马迪卡能在数日之前,就将复杂的伏击战术细节精确部署到每一个最小作战单位,无需临阵那容易暴露且易失真的号角与喊叫。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夜幕降临。利卢埃特与苏斯瓦普的战士纵然勇猛如虎,但在失去地形优势、陷入重重包围与陷阱的情况下,只能如同困兽般被逐一射杀、砍倒。努克萨克的重甲战士组成无坚不摧的楔形阵,从正面发起雷霆一击,彻底粉碎了山地联军最后的抵抗意志。山道间,尸骸枕籍,鲜血染红了溪流,哀嚎声与火焰的噼啪声成为夜林的主旋律。
次日清晨,马迪卡·霍马屹立在弥漫着焦糊味与血腥气的战场上,脚下是仍在冒烟的灰烬和凝固的暗红。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跪伏一地的俘虏,声音如同寒风刮过冰原,宣布了最终的判决:「从此刻起,苏斯瓦普与利卢埃特的山岭,更换主人。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孙,将成为努克萨克的奴仆,直至血脉终结。」
败军的幸存者被绳索串联,麻木地押往努克萨克的核心领地。其中精壮者被强行编入前锋炮灰队伍,妇女分配给各家为奴。对山林再熟悉,在绝对的组织力与钢铁武器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战后的努克萨克村庄,迎来了潮水般涌入的苏斯瓦普与利卢埃特战俘。然而,与以往处理方式不同,所有掠来的孩童被单独分离出来,集中到熊灵圣泉附近新建的一排简陋却戒备森严的木屋前。
马迪卡·霍马亲自站在木屋前,对汇聚而来的部落首领、长老以及战士们发表演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些孩子,他们将不再是敌人血脉的延续。他们将变成我们努克萨克未来的舌头与手指,是我们伸向更远地方的触角。今日,他们或许还在用敌人的语言哭泣;明日,他们将学会用‘野文’来记录、传达我的意志,直至刻入骨髓。若要让努克萨克的威名响彻每一座山谷,这里,就是点燃那第一簇火种的地方。」
这些木屋被命名为「图板屋」。屋内,十几块用刀精心刻满符号的厚重木板悬挂在粗糙的墙壁上,上面是最基础的「野文」拼音与常用字符。几名在先前征服中被俘、并因聪慧早些时候在启门寨外围或通过其他途径接触过「野文」的少年,被挑选出来,在努克萨克监工的冰冷目光下,担任「小教师」,机械地教导新来的孩子们认读、书写、拼合。
孩子们被迫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用削尖的木棍,在铺平的沙盘上反复勾画:「서룰(头)、스앰(眼睛)、슻척(嘴)……」随后,又被要求将这些词汇拼合成简单的句子。
最初的啜泣和抗拒,很快在饥饿和鞭笞的威胁下,化为麻木的、低沉的跟读声和木棍划过沙地的沙沙声。
在这压抑的图板屋里,有努克萨克本族的孤儿,更多的是特花纳、克拉姆、以及新来的苏斯瓦普与利卢埃特的孩子。他们或许彼此听不懂对方浓重的方言,但却被迫学习和使用同一种书写符号——记录萨利什语(各部落方言虽有差异,但书写出来大致能互通)的「野文」。
一名苏斯瓦普的小男孩第一次颤巍巍地、勉强正确地拼写出「스앰(眼睛)」时,旁边的努克萨克看守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哄笑,但随即用木棍敲打着沙盘边缘,厉声命令:「错一次,罚饿一顿!再错,鞭子十下!记住,符号错了,军令就会错,战场上就是要流血的!」
孩子们在恐惧中逐渐明白,这些奇怪的线条和组合,并非简单的知识,而是与食物、疼痛、甚至生死直接挂钩的、冰冷无情的规矩。
马迪卡时常会突然出现在图板屋,悄悄地观察着孩子们的进度。他会指示负责的長老:「挑出其中最敏锐、学得最快的。他们要学的,不止是拼读,更要能准确无误地抄写、甚至理解简单的军令和物资清单。未来我们征伐更远的地方,谁能书写,谁就能解读命令;谁能解读,谁就能传递意志。即便带队的头人战死,命令仍能通过这些识字的‘种子’继续执行。」
渐渐地,几个表现出色的孩子被提拔为「木板童吏」,开始负责记录每日的粮食配给、清点战俘人数、抄写简单的物资调令。虽然处理的只是最初级的文书,但这已是这片土地上从未有过的、「文官」体系的野蛮萌芽。
有一次深夜,几名苏斯瓦普妇女冒着极大的风险,偷偷摸近图板屋,想远远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她们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到在昏暗的油灯下,孩子们并非在玩耍或哭泣,而是端坐着,面无表情地诵读着,用木棍在沙盘上写下整齐划一的符号,甚至还在帮努克萨克人计算着下一批要运往前线的粮草数目。
女人们瞬间泪如雨下,死死捂住嘴巴才能不哭出声来,低声呜咽道:「山灵啊……我们的孩子……他们的魂已经被那些符号勾走了……他们不再是我们的山豹崽,他们成了……成了努克萨克计数的手和看门的狗……」
然而,她们的悲鸣很快被巡逻守卫凶狠的呵斥和鞭打声打断、驱散。
翌日,马迪卡在对核心长老们的会议中,冷酷地阐述了他的理念:「一个部落,依靠勇士的武勇,可以征服十个部落。但若要统治一百个部落,让它们像手臂一样听从使唤,就需要能记录、能计算、能传达命令的‘笔杆子’。这些从图板屋里出来的童吏,将来会成为努克萨克真正的脊梁和筋骨。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奴隶,他们是……我们的奴仆官员,是我们意志的延伸。」
于是,「野文学校」的制度被以最野蛮、最功利的方式固定下来。此后每一批战俘中,所有适龄孩童都必须被送入图板屋,强制学习「野文」,被塑造为努克萨克扩张机器上的「标准零件」——识字的奴仆,未来的基层管理者。
努克萨克,从此不再仅仅是一个依靠武力征服的部落联盟。它开始向着一个拥有跨血缘、跨部落的初步官僚管理系统,拥有统一书面命令传递体系的、冷酷而高效的原始军事帝国雏形,迈出了至关重要、也浸满血泪的一步。文字的力量,在被扭曲和奴化的过程中,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塑着这片土地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