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4章 一一四二章 陆宋九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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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四年正月,海风裹挟着咸腥与腐木的气息,吹过吕宋岛北部蜿蜒的海岸。四年光阴,并未如流放此地的江南士绅们所期盼的那般,孕育出一个礼乐复兴的世外「宋土」,反而将这片曾经的梦想之地,砥砺得更加棱角分明,现实而残酷。

陆家庄园的青石围墙又加高了三尺,墙头遍布竹刺,角楼上有持弩的家丁日夜守望。庄园内,亭台水榭依稀可见江南风韵,却掩不住那份紧绷的戒备。书房内,陆贺须发更白,昔日理学大师的雍容已被海岛的湿气与忧思侵蚀得棱角锐利。他面前摊开的已非《周官》或《春秋》,而是一幅标注着各家势力范围、水源争端和土人部落动向的岛图。

「朱松先生又来信催促,望我北地十四庄再度会盟,共议清剿‘山匪’、重修水利之事。」陆九思立于一侧,语气带着疲惫。他如今已是陆家实际上的主事人,脸上少了书卷气,多了风霜与决断。

陆贺冷笑一声,指尖点在地图几处标记上:「会盟?谈何容易。余姚章氏盯着那处河口不肯相让,会稽虞家与临川汪氏为了一片橡木林已械斗三次。各自为政,画地为牢!若无范忠在南边虎视眈眈,他们怕是早已互相吞并!」

四年时间,所谓「陆宋国」早已名存实亡。一百四十户江南地主,依据登岸码头形成了大小数十个壁垒森严的庄园聚落。他们尊宋号,行古礼,竭力维持着士大夫的体面,却在生存压力下陷入了无休止的内耗。资源、土地、劳力,乃至对「正统」的解释权,都成了争斗的缘由。陆贺与朱松等人倡导的「宗族议会」虽存其形,却无其神,号令难出本庄。

瘴疠与水土不服依旧收割着生命,土著的袭击也从未停止。伊洛克人与他加禄部落的战士熟悉每一寸山林,他们的毒箭和陷阱让深入内陆勘探或讨伐的庄园武装损失惨重。更让陆贺忧心的是,许多不堪重负的佃户和奴仆开始逃亡,他们或遁入深山与土著合流,或冒险南下去投奔传闻中「有饭吃、有田种」的范家地界。

年关时节,海岛的冬日并无凉意,反倒因连绵雨歇,蒸腾起一股黏腻的闷热。陆家庄今日却难得显出几分喧嚣,寨门大开,数十名衣衫虽旧却浆洗得格外整洁的家丁引着几乘简陋的肩舆或步行而来的客人入内。今日是陆家幼子,陆九思之弟的百日宴,更是北岸各家流放地主难得一聚、商议应对南边范家威胁的契机。

宴设于陆家勉强算得上宽敞的祠堂前厅。案上摆着的并非什么珍馐,多是海岛所产:蒸芋、鱼鲞、芭蕉、棕榈酒,唯中央一盘象征性的炙猪头,算是最大体面。赴宴的余姚章氏、会稽虞氏、临川汪氏等各家代表,皆面带忧色,强作欢颜,彼此拱手间,话题不出三句便引到了那日益坐大的范贼身上。

「范忠匹夫,不过一澎湖溃盗,侥幸窃据膏腴之地,行商贾贱业,笼络无知愚民与土蛮,竟也敢窥视我辈!」一位老者捶着案几,酒水溅出,「我等皆诗书传家、孔孟门徒,岂能坐视其僭越横行?」

「正是此理!」立刻有人附和,「他那一套,无君无父,唯利是图,与禽兽何异?我辈士人君子,正道在心,岂能输与这等魑魅魍魉!」

厅内一时群情激愤,仿佛言语间便能将范家庄碾为齑粉。然而激昂之下,难掩底气不足。他们清楚,范忠兵强粮足,法令严明,而自家庄园内,佃户逃亡日多,械斗尚难齐心,更遑论组织大军南征。

主位之上,陆贺与身旁的朱松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待众人声稍歇,陆贺缓缓开口,声音沉滞:「诸位高义,陆某感同身受。然范贼之势,非一日可除。我辈在此,非为一时意气之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金陵许我等五十年自治之期。剩下的四十六年,非苟延残喘之期,乃我等经营此岛、蓄力培元之机!将来子孙辈能否风风光光重归王化,乃至……归附之时能为我等子孙争得何等地位前程,皆看这四十六年我等能将此岛经营得如何!」

这番话稍稍压下了躁动,引入了更现实却也更渺茫的考量。是啊,四十六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包括陆贺与朱松,都已看不到叶落归根那一天。他们的余生,注定要埋葬在这湿热的海岛上。

话题渐渐从讨伐范贼,转向了更沉闷的议题:如何互通有无、约束逃户、联合防御土人袭击、乃至引进福建稻种等琐碎实务。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各家皆有私心,议了半天,难有实质共识。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沉闷。有人苦笑叹道:「岛上度日,百无聊赖。无丝竹之乐,无山水之游,连像样的棋谱都寻不到一副。终日所见,非蕉林即海浪,也唯有……效仿古人,造人添丁,聊解寂寥了。」此言引得一片尴尬又了然的苦笑。这几年,各家添丁进口确实频繁,既是传统绵延子嗣的观念,又何尝不是在这绝望之地寻找一点微末的生机与慰藉。

陆贺与朱松离席稍歇,踱至廊下。远处,几个垂髫小儿正在泥地里嬉闹,其中便有朱松的幼子朱熹,以及陆九思的两个弟弟陆九韶、陆九龄。他们皮肤黝黑,赤着脚丫,用夹杂着土语的汉话叫喊着,追逐着一只硕大的甲虫,浑身是泥,脸上是纯粹野性的快乐,与江南书香门第的斯文教养毫无干系。

朱松望着儿子,目光复杂深远,忽然长长一叹:「陆兄,你看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可知滕王阁在何处?可知汴京繁华为何物?可知程朱陆王之争所为何来?他们心中无宋,亦无大明,只有这蕉风椰雨,泥潭山海。」

他语气转为苍凉:「四年前,我等离开明州港时,在金陵眼中,我等与陆家满门,其实早已‘抄斩’了。只不过斩首的钢刀,换成了这茫茫大海与无尽时光,让我们在这‘放逐渊’里,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腐朽、变质,看着子孙变成……变成这般模样。」

「这放逐渊里,长不出芝兰玉树。」朱松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却重重砸在陆贺心上,「水土如此,能长成的,不过是些适应这泥潭瘴气的顽韧灌木,或是……小鬼罢了。」

陆贺闻言,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他怔怔地看着廊下那个刚刚百日、被乳母抱在怀里咿呀作声的幼子,又看向泥地里打滚的朱熹、九韶、九龄,一股彻骨的悲凉与明悟猛地攫住了他。

良久,他喟然长叹,声音沙哑:「多谢朱兄点醒……是啊,渊生渊,壑长壑。此子既降于此放逐之渊,便不必再强求他承载故土之重负、先人之荣光。」

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陆九思沉声道:「告知宗祠,此幼子之名,不再按原议。便叫他——陆九渊。」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残酷,又仿佛是一种针对这绝望命运的、带着痛楚的嘲讽与接纳。

廊下风起,吹动蕉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声叹息。宴厅内的喧闹似乎遥远了,只剩下两个老人望着眼前陌生的子孙和更加陌生的未来,沉默着,将余生与希望,一同埋葬在这「九渊」之下。

与北地的困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奎松湾及其周边地区,在范忠的经营下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

范忠的「范家庄」已扩建成一座功能齐全的坞堡城镇。高大的木石结构围墙、瞭望塔、规整的街道分区、冒着黑烟的打铁铺、传来朗朗读书声的学堂(教的自然是算术、农技和粗浅的《大明律例》释义),以及港口内停泊的几艘自行建造的帆船,无不彰显着一种务实而高效的秩序。

他麾下的「武夷山-澎湖旧部」核心依旧,但武装力量已大大扩充,吸纳了大量流亡的汉人渔民、工匠以及投诚的土著战士。范忠实行的是严格的「屯垦军管」制度:「无事为农,有事为兵」,奖惩分明,法令森严。他不在乎士绅那套繁文缛节,只认能力和贡献。

对于周边的原住民他加禄人部落,范忠恩威并施。顺服者,可交易盐铁布匹,甚至允许其子弟入学;反抗或袭击者,则出动精锐进行毫不留情的清剿。几年下来,沿海大片区域的原住民要么臣服,要么远遁内陆。

范忠的目光早已投向北方。他并不急于武力征服,而是通过贸易、招揽流民、甚至派出「宣教员」暗中传播其地「田税公允、无人头役」的消息,不断侵蚀着士绅庄园的根基。许多北地小庄园主在生存压力下,已暗中与范家通款,以求庇护。

他加禄人与伊洛克人并非被动的背景板。四年间,他们见证了这群外来者的分裂、内斗以及强大的组织能力。一些部落选择与强大的范忠合作,学习新的农耕技术和武器制作,甚至出现了混血的下一代。另一些部落则退入更深的内陆险峻山区,保持敌意,不时下山袭击,无论是北方的庄园还是南方的屯田点,都是他们获取物资和复仇的目标。

而在山林与海岸的交界处,出现了一些奇特的混合村落。那里有逃亡的汉人佃户、与土著通婚的渔民、以及脱离了部落的土著。他们说着混杂的语言,信仰着揉合了祖先崇拜、自然精灵和些许汉地习俗的原始宗教,形成了既不属於士绅秩序、也不完全归属范忠体系或传统部落的独特群体。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不确定的变量。

在岛屿深处,一片靠近山林的河谷地带,悄然出现了一个新的村落。这里的居民很复杂:有从北方庄园逃来的汉人佃户,有与汉人通婚的他加禄人,还有几个被范忠部击溃后不愿屈服又无法回归山林的小部落民。

他们搭建起简陋的干栏式屋舍,既不像汉人庄园,也不像土著部落。他们耕种着从汉人那里学来的水稻,但也采集渔猎,遵循着部分土著的传统。他们说着一种混合了闽南语、他加禄语和伊洛克语的奇怪语言。

村落的头领是一个名叫「林阿豹」的汉子,原是陆家庄的逃户,身手矫健,读过几天书,又跟土著学会了狩猎和辨识草药。他制定了几条简单的规矩:不得内斗,收获按劳分配,共同抵御外敌。

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混合村落,就像巨石缝里悄然长出的一株怪异的幼苗,不属于北方的旧梦,也不属于南方的霸业,更不属于原始的部落。它只是在这片被遗忘的放逐之地上,挣扎着寻找一种新的、粗糙的生存方式。

但所有人的头顶,都笼罩着同一个巨大的阴影——大明。

偶尔到来的福建海商船,是连接外界的唯一纽带。他们带来的不仅是紧缺的货物,还有遥远金陵的消息:广南交州的芒人议员、潭州新开的格物书院、以及那位女首相方梦华推行的种种新政仍在不断深化…这些消息像针一样刺穿着陆贺等人的神经,提醒他们故土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他们试图在此地复刻的旧梦,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林元仲的南海道舰队每年都会巡航经过,如同无声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们并不干涉岛内事务,只是冷漠地记录着一切,提醒着「五十年之约」的存在。

永乐十四年的陆宋岛,已非简单的流放之地。它成了一个微缩的丛林世界,上演着传统与实用、封闭与开放、理想与现实、以及不同文明间碰撞与融合的所有戏码。北方的士绅在坚守与瓦解间痛苦挣扎,南方的范忠在务实扩张中积蓄力量,而岛的原住民则在同化与抗拒中寻找生存之道。

海雾依旧弥漫,但所有人都明白,这片脆弱的平衡不可能永远持续。下一次大的风暴,或许来自内部的一场决战,或许,就来自海平面那艘突然改变航向的巨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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