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5章 一一四三章 放逐与分封(1 / 1)
离开那片被命名为「蓬莱列屿」的夏威夷群岛后,「沧海龙吟号」率领着略显疲惫的船队,坚定地乘着北赤道暖流,向西方那未知的归途持续航行。
航程单调而漫长。碧蓝的海水无边无际,天空偶有飞鸟掠过,预示着并非远离所有陆地。王大虎与周蒙花并未放松对航路的记录。凭藉着星象、罗盘以及对洋流的敏锐感知,他们在海图上逐一标注下沿途经过的几处重要岛屿。
先是发现了一串马里亚纳群岛的岛屿(关岛、塞班岛)。舰队并未过多停留,仅在最大的岛屿旁短暂锚泊,补充了些许淡水,并记录下岛上身材高大、肤色古铜、擅长渔猎的查莫罗人的存在。这些岛屿战略位置重要,但物产相对有限,王大虎同样命人详细绘制海岸线与水文情况,标记为潜在的中继点,便继续西行。
其后,船队又经过了密克罗尼西亚群岛西端的帕劳岩岛。这里岛屿星罗棋布,海水清澈见底,珊瑚礁盘瑰丽无比,令水手们惊叹。与当地居民的接触同样短暂,以物易物换取新鲜食物后,舰队未作久留。
漫长的航行消耗着所有人的耐心与体力。正当人们开始对无尽的蓝色感到麻木之时,了望哨传来了一声与以往不同的呼喊,声音中带着惊疑与确定:「陆地!巨大的陆地!右舷前方!绝非岛屿!」
全船队的精神为之一振!王大虎与周蒙花迅速登上舰桥,举起望远镜。
只见远方海平线上,一道漫长而连绵的墨绿色海岸线逐渐显现。其规模之宏大,远非之前所见的任何岛屿可比,显然是一片极其广阔的陆地或巨型岛屿(吕宋岛)!
「终于…终于接近旧陆了吗?」周蒙花声音有些颤抖,即使冷静如她,在经历了跨越近乎半个地球的漫长航行后,骤然见到如此规模的陆地,也难掩激动。
舰队谨慎地靠近海岸。这里的海岸线地貌多变,既有陡峭的崖壁,也有平缓的沙滩,远处是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高山,植被极其茂密,充满了浓郁的热带风情,巨大的芭蕉叶与高耸的棕榈树随处可见。
「此地面积广阔,气候湿热,不知是何地界,又有何人居住?」王大虎一边观察,一边下令舰队减速,派出轻舟先行测探水文,其余舰船保持戒备。
就在舰队沿着海岸线缓慢航行,寻找合适的登陆点时,周蒙花忽然「咦」了一声,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紧紧盯着海岸线内侧一处地势稍高的台地。
「虎子,你看那里!」她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那树林缝隙之间…那屋顶的样式…还有那围墙!」
王大虎依言望去。透过茂密热带植物的缝隙,隐约可见一片经过人工清理的区域。那里,一道明显带有防御性质的夯土包石围墙依山而建,墙内数座建筑的屋顶飞檐翘起,覆盖着烧制的青灰色筒瓦,其轮廓格局…虽因距离和植被遮挡看不真切,但那绝非当地土著所能建造的风格!
「那是…」王大虎瞳孔骤缩,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词脱口而出,「宋式?!似是江南庄园的格局!」
这怎么可能?!在这远离大明本土、蛮荒陌生的热带大岛上,为何会出现如此鲜明、且带有防御性质的中原汉式建筑?而且看那风貌,透着一股古拙之气,更像是前朝遗风!
震惊、疑惑、警惕,种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事出反常必有妖!」王大虎瞬间下定决心,「此地必须探查清楚!传令!舰队于外海下锚戒备,『沧海龙吟号』靠近些,放下舢板,派一队精锐披甲执锐,随我与夫人亲自上岸查看!其余人等,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火炮备便,随时准备接应!」
无论前方是友是敌,是真是幻,这突兀出现在归途尽头的「宋风庄园」,都必须弄个明白。这或许关乎一条全新的航线,一群意想不到的遗民,甚至可能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钢铁巨舰缓缓调整姿态,如同警惕的巨兽,逼近那片神秘的海岸。小艇从舰侧放下,载着王大虎、周蒙花以及一队精锐的北冥海军士兵,划开平静的海面,驶向那片芭蕉棕榈掩映下的、充满谜团的土地。
「沧海龙吟号」巨大的钢铁身躯缓缓逼近吕宋岛北部海岸,如同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洪荒巨兽,其喷吐的黑烟与低沉的汽笛声,打破了这片海域千年以来的宁静。热带风物扑面而来,蕉林椰影,藤蔓纠缠,与他们在墨西哥所见的雨林又有不同,更显湿热葱郁。
王大虎与周蒙花立于舰桥,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望远镜中那片隐于绿荫之间的建筑群。绝不会错!那高耸的马头墙、那起翘的飞檐、那规整的布局,纵然沾染了海岛的湿气与风霜,略显粗粝变形,但其骨子里透出的江南园林与堡寨结合的韵味,确是华夏风貌无疑,且带着浓浓的前宋遗风!
越是靠近,那庄园的细节越是清晰。石基夯土墙高达近两丈,墙头可见巡逻家丁的身影,虽衣着与中原略异,却分明是汉家打扮。庄园内屋舍俨然,甚至能看到水车和开垦整齐的田地。一股浓浓的、与周围热带环境格格不入的汉地农耕文明气息扑面而来。
岸边,早已惊动了庄园内的人。锣声响起,庄门紧闭,墙头上出现更多人影,张弓搭箭,紧张地戒备着海面上那从未见过的钢铁巨舰和正在逼近的小艇。
小艇在距离岸边一箭之地停下。王大虎示意一名嗓门洪亮的亲兵上前喊话。
「岸上的人听着!」亲兵运足中气,用带着江浙口音的官话高声喝道,「我等乃大明国『沧海龙吟号』舰队!途经此地,见有汉家风物,特来询问!尔等何人?为何在此地?」
「沧海龙吟号?」墙头上的人群出现了一阵明显的骚动和议论声,语气中充满了惊疑、困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显然,这个名词对他们极其陌生。
就在此时,庄园大门旁的一扇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在几名持械壮丁护卫下走了出来。他强作镇定,对着小艇拱手道:「海外相逢,亦是缘法。在下婺源朱松,不知贵客从何而来?所言…又是何意?可否请贵首领上前一叙?」
王大虎见对方似乎并无立即动武的意图,且信息闭塞至此,心中稍定。他与周蒙花低语几句,决定亲自上前交涉。
在精锐亲兵的护卫下,王大虎与周蒙花踏上这片陌生的海滩,走向那充满前朝风格的庄园大门。双方在距离十余步处停下,互相打量,空气中充满了试探与难以言喻的隔阂。
朱松看着王大虎等人精良的装备、整肃的军容,尤其是他们身上那种与故宋文人截然不同的、混合著开拓者锐气与军人铁血的气质,心中震撼难以言表。而王大虎与周蒙花也看清了对方,虽身处异域,衣着略显简朴陈旧,但言行举止间,却依旧保持着一份属于江南士大夫的仪态与风骨。
「在下王大虎,大明国加国公,『沧海龙吟号』舰队统制。」王大虎率先开口,报出名号,声音沉稳有力,「这位是内子周蒙花。我等自金陵出发,向东跨越无涯重洋,探索新陆,今功成返航。路经此地,见汉家城池,故来探问。却不知…诸位为何在此?又为何仍以‘宋’自居?」
朱松听到「加国公」、「探索新陆」等词,更是惊疑不定。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苦笑道:「原来是国公爷与夫人当面,失敬。此事…说来话长。我等皆是建炎三年因抗拒你大明国摊丁入亩新政,被…被流放至此的江南士绅及其家眷仆役。」
庄园议事厅内,气氛凝重而诡异。主位上,陆贺强撑着一家之主的威仪,只是紧握太师椅扶手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朱松、章氏、虞氏等几家为首的士绅代表分坐两侧,皆是面色苍白,眼神中交织着震惊、怀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
他们刚刚听完了王大虎与周蒙花简述的来历。从北海道的起航点,向东跨越被他们视为世界尽头的无涯沧海,发现庞大无比的「北具芦洲」,建立「启门寨」据点,受封「加国公」领有金砂河谷,一路南下探索,遭遇使用黑曜石与铜器的「托尔特克」遗民,最终横渡大洋,经由「瀛洲仙岛」返回,直至发现他们这处「陆宋国」。
这一路程,在这些与世隔绝了四年、地理观念仍停留在「神州居中,四夷荒服」的流放士绅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比山海经更加荒诞不经。
「两…两万里?东行两万里还有大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绅士声音发颤,彷佛听到了什么亵渎神明的妄语,「《禹贡》载天下九州,已是极边…这,这绝无可能!」
「托尔特克?夏商遗民?彼辈蛮夷,茹毛饮血,岂有城邦历法?」另一人摇头,脸上写满了不信,「公爷莫非是与我等说笑?」
厅内响起一片压低的质疑声。他们宁可相信这是某种诡计,也无法接受自己坚守了四年的世界观在瞬间被击得粉碎。
然而,朱松却一直沉默着,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匪夷所思的地理描述上,而是锐利地捕捉到了一个更关键、也更刺痛他们神经的称谓——「加国公」。
就在众人质疑声稍歇的间隙,朱松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他直接越过了所有地理奇谈,指向了核心的身份问题:「王公爷,您方才说…您受封于那远在天边、比这吕宋还要蛮荒万分的‘北具芦洲’,领地名曰…‘金砂河谷’?爵号是…大明加国公?」
王大虎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坦然道:「正是。」
朱松深吸一口气,彷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问出下一句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子的漆面:「却不知…这‘加国公’之封,是荣宠…还是…」他顿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流放?」
此问一出,满厅瞬间死寂!所有士绅都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王大虎!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尖刀,刹那间剖开了他们四年来所有的伪装、坚持与痛苦,直刺那最不堪、最隐秘的伤口!他们被扔到这海外荒岛,名义上也是「许以自治」,实则与流放无异!那这位同样远离中土、封于所谓「新陆」的国公,与他们又有何本质区别?
王大虎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发出了一声意味复杂的轻笑。他环视厅内这些面容憔悴、眼神中带着卑微期盼与深深恐惧的前朝士绅,缓缓站起身。
「流放?分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响彻寂静的厅堂,「朱先生此问,甚妙。在尔等看来,远离中土,便是刑狱,便是惩罚,便是毕生之耻,日夜盼归而不得,故而自困于此,自怜自艾,视此地为‘放逐之渊’,是也不是?」
他话语犀利,毫不留情,说得陆贺、朱松等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但在本公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大虎声调陡然提高,带着开拓者的豪气与国公的威严,「陛下与方首相赐我封地,是让我为华夏开疆,为大明拓土!那金砂河谷虽远,却沃野千里,河流通畅,更有金矿遍布!我建城堡,兴学校,通贸易,教化土著,引种新粮…数年之间,已是一派新气象!将来必成为大明屏藩海东、辐射新洲之根基!」
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朱松等人:「而尔等所在的这吕宋岛,气候温润,土地肥沃,远胜我那北地封国!尔等在此四年,除了筑墙自守,内斗不休,哀叹命运,可曾想过引进福建稻种?可曾想过兴修水利?可曾想过与周边土著公平贸易、传播教化、将此岛真正经营成一方乐土、未来归附之时可为子孙挣下一份堂堂正正的功业与前程?!」
一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大虎语气稍缓,却更显深刻:「是流放还是分封,从来不在于距离中土有多远,而在于心态!陛下将我封于新陆,我视之为旷世机遇,纵万里之遥,亦甘之如饴,奋力经营!而尔等…却将这距福建不过数日帆船海程的宝地,视为无边地狱,画地为牢,自缚手脚!」
「说到底,」王大虎最后一锤定音,语气带着一丝怜悯与嘲讽,「尔等觉得自己是罪人,那即便身在苏杭,亦是囚徒!本公自认是拓疆之臣,那纵在天涯海角,亦是封君!」
「事实本就如此!天地广阔,何来绝对的边陲?心向光明,处处皆可为中土!」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陆贺浑身剧震,脸色惨白如纸,王大虎的话如同最锋利的针,刺破了他四年来用「宋土」、「道统」编织的脆弱外壳,露出了里面不堪一击的绝望内核。朱松则双目失神,喃喃自语:「心态…机遇…封君…」他彷佛第一次从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处境。
其他士绅更是目瞪口呆,长久以来的认知受到了颠覆性的冲击。原来…他们痛苦的根源,并非这海岛本身,而是他们自己将自己视为了罪囚?
就在这时,厅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孩童清脆却带着土语口音的嬉笑声。众人下意识望去,只见泥地里,陆九韶、朱熹等几个小儿正滚作一团,为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争抢嬉闹,浑身是泥,笑容灿烂而野性,与这厅中沉闷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朱松看着儿子那纯粹的、属于这片土地的快乐,再回想王大虎那「处处皆可为中土」的话,心中某根紧绷了四年的弦,骤然崩断,又彷佛有什么新的东西,在废墟之中,悄然萌发。
陆贺也看到了那一幕,看到了幼子那与「宋」、与「士大夫」毫无关联的野性生气,他闭上眼,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中,似乎带上了海岛湿咸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生命气息。
放逐与分封,原来真的只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