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8章 一一四六章 「岛主」刑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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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三年冬,寒风掠过赣西的残破庄园,却吹不散萦绕在人们心头的绝望与恐惧。

伪秦既灭,大明王师的清算之剑,毫不留情地斩向了那些曾为虎作伥、盘剥乡里的赣西豪强地主。与对待主动内附的苗瑶土司不同,对这些劣迹斑斑、民怨沸腾的旧秩序维护者,朝廷的处置冷酷而高效:抄没家产,审判定罪,举族流放,绝不姑息。

一船又一船满载着赣西各地士绅及其家眷、仆役的舰队,在林元仲的押送下,凄凄惶惶地驶离了他们世代经营的土地,南下穿过巴拉望海峡,进入了星罗棋布的米沙鄢群岛海域。

他们的目的地,并非吕宋那等大岛,而是被分割得更为细碎、环境也更为复杂的宿务岛及周边的保和岛、内格罗斯岛东部、莱特岛西部等米沙鄢群岛核心区域。方梦华的意图显而易见:将这些本就离心离德、难以管束的旧势力,进一步分散隔离,置于万顷碧波之间,使其难以串联,只能老老实实于一岛一隅之内「自谋生路」。

「每岛或每片相邻小岛,安置一至两家,自为岛主。」这是南海道总督府下达的冰冷指令。

宿务岛,东海岸一处勉强可泊船的小湾。

曾经的吉安府大地主熊世仁,颤巍巍地被家仆搀扶下船。他环顾四周,只见椰林婆娑,白沙刺眼,远处山岭郁郁葱葱,与他记忆中赣西的丘陵田园风光截然不同。湿热的空气裹挟着陌生的花果气息与海腥味,几乎让他窒息。

「这…这便是伪明朝廷赐予的安身立命之所?」他声音沙哑,充满了苦涩与难以置信。没有高墙大院,没有良田千顷,只有一片需要从头开垦的原始海岸,以及身后一群面带菜色、惊恐不安的族人佃户。

与此同时,在保和岛内陆一处河流旁,原筠州富商涂扒皮一家正对着遍地的藤蔓和蚊虫发愁。「快!快砍树!搭个棚子也好!这日头太毒,雨说下就下!」涂扒皮气急败坏地催促着家丁,却发现这些往日里只会欺压佃户的豪仆,面对热带雨林显得如此笨拙无力。

朝廷的物资支援仅够初期维持,更多的,需要他们「自力更生」。

最初的几个月,是真正的噩梦。水土不服、瘴气疾病、土著袭扰(米沙鄢群岛的原住民虽相对平和,但对闯入者亦怀警惕)、以及内部的混乱与绝望,让这些过惯了养尊处优生活的老爷们迅速凋零。几乎每个岛屿上都传出了有人病饿而死的消息。

他们也曾试图摆出旧日老爷的架子,命令残存的家丁仆役去开荒、去筑寨,甚至幻想着重建一个微缩版的「赣西庄园」。然而,现实给了他们沉重一击。没有了官府衙役的威权支撑,没有了宗族网络的层层压制,在生存的绝对压力下,旧有的主仆关系开始迅速瓦解。

「老爷?在这鬼地方,老爷的名头能当饭吃吗?」有胆大的佃户私下抱怨,开始消极怠工,甚至偷偷将开垦出来的一点可怜作物藏起来自己食用。

更有甚者,一些年轻力壮的家丁或佃户,干脆趁夜逃入深山,或投靠了附近更为适应环境的土著村落,反而获得了更好的生存机会。这让那些「岛主」们更加孤立无援。

绝望之下,为了生存,这些曾经的士绅老爷们不得不放下身段,做着他们过去嗤之以鼻的「贱业」。熊世仁颤抖着手学习如何辨认可食用的野果;涂扒皮不得不亲自带着剩下的几个忠仆,用从货船上换来的粗劣铁器,汗流浃背地砍伐树木,搭建能遮风挡雨的茅屋。

他们也尝试学习吕宋岛上那些「先行者」的经验,试图与土著交易,用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金银细软或瓷器绸缎碎片,换取食物和帮助。然而,他们既缺乏田宗亮的武勇,也没有彭勃企的医术和耐心,交易往往进行得磕磕绊绊,时常吃亏。

数年光阴流转,米沙鄢各岛上的景象逐渐分化。

在宿务岛一些条件较好的区域,如熊世仁这般勉强适应下来的家族,依靠着残存的组织能力和从故土带来的一丝农业技术,开辟出了小片的稻田和椰林,建起了勉强称得上「庄园」的据点。他们依旧坚持着汉家衣冠,在简陋的祠堂里祭祀祖先,严守着士庶之别的最后一点可怜体面,但內里早已空虚。他们的管理松散而低效,完全依赖于家族长个人的权威和残酷的惩罚来维持。

而在更多的小岛上,如涂扒皮一般的家族则彻底沦为了生存挣扎的边缘群体。他们与土著通婚,语言变得混杂,生活习惯也大幅改变,几乎被环境同化。所谓的「岛主」名号,早已名存实亡,只剩下一个空荡的头衔和对过往锦衣玉食的模糊记忆。

偶有南海道的巡逻船队或来自东海道、香料群岛的汉人海商经过这些岛屿,会用粮食、铁器、盐巴换取他们收集的珍珠、海参、肉桂等土产。这些交易是这些「岛主」们与外界文明仅存的脆弱联系,也是他们获取必需品的生命线。

每当看到悬挂日月旗的舰船出现在海平线上,这些散居各岛的赣西遗老们都会涌向海边,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对故国的思念,有对明国既恨且惧的情绪,更多的,则是一种深深的、无法排遣的被遗弃的孤独与茫然。

他们被扔在这世界的角落,名义上是「岛主」,实则是帝国秩序扩张过程中被刻意边缘化、无害化处理的历史残渣。他们守着一个个小小的岛屿,既无法重现过去的荣光,也难以真正融入新的环境,如同无根的浮萍,在热带的海风中,勉强维持着一种尴尬而落寞的存在。

他们的「岛主」梦,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在碧海蓝天背景下,缓慢上演的、无声的悲剧。而大明帝国的前进脚步,并不会为这些微弱的叹息而有丝毫停留。

与主动请缨、摩拳擦掌的苗瑶土司不同,一批来自湘南道州、永州、郴州等地的旧式地主乡绅,在家丁衙役的「护送」下,拖家带口,带着沉重的箱笼和更沉重的心情,踏上了苏禄群岛中一座名为和乐岛的岛屿。他们并非开拓者,而是新政下的「淘汰者」——因在伪秦统治期间或明军收复过程中,有过附逆、抗税、乃至组织乡勇对抗新政的黑历史,最终被判定为「劣迹乡绅」,剥夺田产,举族流放于此。

方梦华的手令冰冷而清晰:「念尔等曾为士绅,不予枷锁,赐岛自治。五十年内,不征税,不派官,生死荣辱,皆系于尔等自身。」

领头的是一位名叫曾懋贤的老举人,出身永州诗书之家,此刻却须发凌乱,官话中带着绝望的颤音:「蛮荒!蛮荒之地啊!朝廷这是要我等死于瘴疠,喂于鱼鳖吗?」

眼前的景象,确实令人心寒。吕宋岛尚有广阔平原,而苏禄群岛岛屿星罗棋布,面积狭小,多珊瑚礁、热带雨林。和乐岛虽是其中较大岛屿,但地势崎岖,可耕平地稀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他们从未闻过的咸腥与湿腐混合的气味。皮肤黝黑、头裹围巾、腰配短刃的苏禄人远远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目光警惕而陌生。

没有现成的庄园,没有恭顺的佃户。南海道的兵船将他们和有限的物资(种子、工具、少量粮食)卸下后,便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最初的混乱可想而知。这些昔日高坐堂上、谈经论道的老爷们,面对如何搭建能抵御风雨的栖身之所、如何从贫瘠的土地里刨食、如何获取淡水等最基本生存问题,一筹莫展。有人试图摆出老爷架子,命令随行的家仆去伐木建房,却发现仆役也同样茫然无措,效率低下。

「礼崩乐坏!斯文扫地!」曾懋贤看着几个儿子为了争抢一块相对干爽的宿营地而几乎动起手来,痛心疾首,却无力制止。

他们试图仿效故土,划分地界,推举曾懋贤为「岛主」,设立「乡约」。然而,这套建立在土地经济和宗法权威上的体系,在生存压力和陌生环境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所谓的「乡约」无法变出粮食,也无法驱散蚊虫瘴气。

疾病是最大的敌人。热带疟疾、登革热迅速在人群中蔓延。这些养尊处优的身体缺乏抵抗力,又无良医良药,很快便倒下一片,哀鸿遍野。随船带来的那点药材很快耗尽,绝望的人们开始尝试拜祭他们能想到的一切神佛,甚至包括当地的异教神灵,但毫无用处。

与当地苏禄人的关系更是紧张。苏禄人世代以海为生,骁勇善战,且拥有自己的社会组织。他们视这些突然闯入、不懂规矩、却还试图摆出高高在上姿态的汉人为入侵者。冲突时有发生,曾家的家丁试图驱赶前来探查的苏禄人,却被对方灵活的身手和锋利的巴朗刀打得抱头鼠窜,还死了两人。

「蛮夷!化外野人!不通王化!」曾懋贤气得浑身发抖,除了咒骂,却无计可施。他们带来的儒家经典和八股文章,在这里换不来一口干净的饮水,也挡不住土著锋利的刀锋。

生存的压力迫使他们发生分化。一些较为年轻、脑筋灵活的子弟,开始放下身段,尝试用船上带来的残余瓷器、铁钉等物,小心翼翼地与附近的苏禄村落进行交易,换取食物和药草。他们发现,只要表现出尊重(尤其是对其宗教信仰的避让)并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这些「蛮夷」也并非完全不可沟通。

另一些则彻底沉沦,终日唉声叹气,怀念着永州的稻浪莲塘,在疾病和绝望中默默死去。

曾懋贤本人则陷入了一种顽固的僵化。他坚守着「华夷之辨」,拒绝与「蛮夷」深入接触,更拒绝学习任何生存技能,整天只是督促着孙辈在树荫下诵读《四书》,彷佛这样就能维系那即将断绝的「文明」薪火。然而,听着孙辈有气无力、夹杂着咳嗽的诵读声,看着他们蜡黄的小脸,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一年后,当南海道的补给船(主要是收取他们若有若无的「贡品」并记录人口变动)再次来到和乐岛时,看到的是一片凄凉景象。人口已减员三成以上,营地杂乱无章,人人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只有少数几户通过与土著贸易,勉强建起了几座能看的木屋,开垦了一小片歪歪扭扭的薯田。

曾懋贤颤巍巍地交出几串干海参和几颗品质一般的珍珠作为「贡品」,嘴唇嗫嚅着,想问朝廷能否开恩让他们回去,哪怕做个普通农户也好。但来的军官只是冷漠地记录着,留下一句「国家念尔等艰难,特赏赐药材十斤,稻种一袋」,便不再多言。

补给船离开时,曾懋贤独自站在海边,望着远去的帆影,海风吹动他破旧的衣袍。他身后,是勉强存活下来、却已锐气尽失、前途茫茫的族人,以及虎视眈眈、绝不会真正接纳他们的苏禄土著。

「岛主……」一个年轻族人低声唤他。曾懋贤没有回头,只是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海浪声中:「……错了吗?从一开始……就都错了吗?」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那个建立在土地、功名、宗法之上的世界,在这片遥远的异域海岛上,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幻梦。他们的流放,不是空间的迁移,而是时间的断层,是将一个过时的阶层,抛入了一个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未来。等待他们的,或许不是死亡,而是作为「旧时代的活化石」,在孤岛上缓慢而无声地湮灭。

而棉兰老岛北岸这里没有吕宋岛的相对温和,也没有苏禄群岛的支离破碎。棉兰老岛庞大、蛮荒、充满了未知的压迫感。浓密得几乎化不开的热带雨林从岸边一直延伸到内陆无尽的远山,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各种奇异的虫鸣鸟叫和野兽低吼在林中交织,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生机勃勃。

来自荆湖南路潭州、衡州等地的数百户地主家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南海道的舰船像撒豆子一样,每隔三十里,卸下一批。他们同样是因在伪秦治下或明军西征过程中有过不光彩记录而被清算的「劣迹士绅」,待遇与曾家类似,但地点更为偏远、环境更为艰险。

规矩依旧:划定区域,给予有限工具种子,许其自治,五十年为期。

第一处营地,卡加延河口以北三十里。衡州地主刘锡宏被人从船上扶下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原是衡山脚下拥有良田千亩的大户,惯于指使奴婢、吟风弄月,何曾见过这等阵势。扑面而来的湿热空气让他感到窒息,脚下是松软的淤泥,远处黑压压的森林彷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快!快搭棚子!这天看着要下雨!」随行的家丁头目强打精神指挥着,但仆役们也多是面色惶惶,动作迟缓。

他们选择了一处离海岸稍远、地势略高的河边台地。砍树、扎营,过程混乱不堪。带来的锄头砍在盘根错节的热带植物上,效果甚微。第一场暴雨来袭时,他们匆忙搭建的窝棚大多漏水,甚至被风吹垮,人人淋得如同落汤鸡,物资也湿了不少。

刘锡宏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听着家眷的哭泣声,心中一片冰凉。「三十里一营…朝廷这是将我等如弃敝履,分散于这蛮荒之地,自生自灭啊!」他意识到,最近的「邻居」也在三十里外,在这原始环境中,这几乎是天堑之隔。每个点都是一座孤岛。

第二处营地,更北三十里,一片红树林沼泽边缘。潭州来的周氏家族运气更差。他们分到的地块靠近大片红树林沼泽,蚊蝇滋生,瘴气极重。登陆不到半月,族中便开始爆发怪病,高热、呕吐、浑身起红疹。他们带来的草药全然无效。

周老太爷强撑病体,令人尝试烧荒开地,却因天气湿热,火势难以控制,差点引发一场烧毁临时营地的大火,只得作罢。试图捕鱼,却对遍布沼泽的鳄鱼束手无策。绝望之下,有人开始提议向更深处的森林迁徙,但派出的探路者一去不回,更添恐怖。

第三处营地,伊里甘湾附近。情况稍好的是来自邵阳的唐家。家主唐俭年岁较轻,略通医理,为人也更务实。他严格要求族人必须将饮水煮沸,并带人大量采集艾草等植物熏烟驱蚊。虽然生活同样艰苦,但发病率远低于其他营地。

他发现附近有土著(早期迁徙至此的曼达亚人或马诺博人)活动的痕迹,极其谨慎地尝试接触。他禁止家丁携带武器,只让几个人带着盐块和几匹粗布,远远地示意友好。最初的接触充满恐惧,对方戒备心极强。但数次试探后,对方似乎理解了他们没有恶意,愿意用一些新鲜水果换取盐块。

然而,这种脆弱的和平并未持续太久。另一处营地(三十里外)的某家地主,因恐惧土著偷窃他们本就不多的粮食,组织家丁主动出击,驱赶甚至打伤了几名靠近营地的土著探视者。此事迅速激怒了附近的部落。

数日后,一个清晨,唐俭的营地和那家主动攻击的营地同时遭到了报复性的袭击。无数吹箭从森林阴影中射出,虽然杀伤力不大,但淬上的植物毒素却能让人痛苦不堪,失去行动能力。土著们身影灵活,一击即退,绝不缠斗。

袭击过后,两个营地一片哀嚎。没有人死亡,但却有十几人中毒倒地,呻吟不止。这比直接杀人更令人恐惧。从此,所有营地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夜不敢寐。他们龟缩在简陋的营寨内,活动范围被压缩到极点,开垦土地的计划彻底停滞。

刘锡宏在卡加延河口的营地听闻三十里外遇袭的消息后(通过侥幸逃出的溃兵传递),吓得魂飞魄散。他立刻下令收缩防线,将所有人集中到最小的范围,日夜派人持械警戒,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生存愈发艰难,内部怨气积累,仆役与主家之间、家族内部之间的矛盾开始激化。

一年后,南海道的巡视船沿着海岸线,逐一「点验」这些孤岛般的营地。看到的景象比苏禄群岛更为凄惨。人口损失过半,存活下来的人也大多面带病容,眼神呆滞。营地毫无扩张,反而更加破败萎缩。他们没有像样的出产可以缴纳,甚至拿不出像样的「贡品」。

刘锡宏穿着一件满是污渍的旧儒衫,头发蓬乱,对着来船官员反覆絮叨:「……回去告诉方首相,我们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求开恩,放我们回去吧,哪怕去做苦役也好过在这鬼地方等死啊……」

官员面无表情地记录着:「刘锡宏,营地现存人口七十一口,开垦荒地约两亩,无特产上缴。」然后挥挥手,留下些许药品和粮种,便命令开船。

船离开时,刘锡宏瘫坐在泥地里,望着远去的帆影,又回头看看身后那片吞噬了他无数亲友、也吞噬了他所有希望与尊严的无尽绿海,发出了一声似哭似笑的长嚎。

他们被精确地分隔开来,无法形成合力;他们被抛弃在文明视线的最边缘,连成为「岛主」的虚名都没有。在这片庞大、原始、充满敌意的土地上,这些曾经的「老爷们」连最基本的生存都难以维持。他们的「自治」,成了一个残酷的冷笑话。他们的流放地,不是起点,也看不到终点,彷佛只是一片被遗忘、等待自然湮灭的坟场。而在那深邃的雨林内部,无数双眼睛仍在暗中注视着这些脆弱而古怪的外来者,等待着他们自己走向最终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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