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9章 一一四七章 岳麓恩科(1 / 1)
永乐十四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岳麓山尚裹着一层薄薄的晨霜,湘江水汽氤氲,漫过新砌的荆南大学白石牌坊。天未破晓,山道上已是人影攒动,火把连成长龙,蜿蜒而上。三千余名来自湘赣各地的士子,怀揣着截然不同的心绪,踏着去岁那场惊心动魄的「卫道」风波遗落的尘埃,奔赴一场决定前程的较量。
大学正门广场上,气氛凝重而异样。昔日大成殿的肃穆被一种务实的紧张感取代。广场东西两侧,赫然分列两座考棚,如同划开两个时代的无形界河。
东侧考棚是行测-申论科,此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三千余考生,年龄悬殊,衣着各异。有青衫洗得发白的年轻书生,有面色黧黑、指节粗大却眼神热切的前童生,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小地主子弟,一边搓着手哈着白气,一边紧张地翻看最后几页《大明律例概要》和《荆南田亩测绘新法》。
考棚前立着一面巨大的告示板,红纸黑字,写得明白:「《行政职业能力测验》——辰时正至午时正(两时辰)《申论(时务策问)》——未时正至酉时正(两时辰)」下方更有一行小字,引得无数人反复默念:「合格录用者,依成绩授湘赣各州县法曹、税吏、教谕、工曹、农政员等实缺,享终身俸禄,并自动获选为该地『大明国会地方代表』候选资格。」
「实缺!」「终身俸禄!」「国会代表候选!」这些字眼像钩子一样挠着众人的心。他们中大多人寒窗十年,所求不过一官半职,如今一条前所未有的通天梯就在眼前,虽非传统意义上的「官」,却是实打实的「吏」,更有那闻所未闻的「代表」名衔,诱惑与忐忑交织,化作考棚内压低的喘息和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辰时正,钟鸣三响。试卷发下,满场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疑声。题目光怪陆离,与他们熟悉的经义诗赋截然不同。《行测》卷上,无一题需吟诗作对。尽是:「三顷水田,引渠长度与所需劳力计算」、「《大明商税则例》某条款案例分析」、「根据户籍数据推断某保甲来年税赋总额」、「逻辑推理:若甲说乙说谎,乙说丙说谎,丙说甲乙皆说谎,则谁说真话?」……有人额头冒汗,咬笔苦思;有人则目光闪亮,下笔如飞——这些题目于他们,远比「子曰诗云」更贴近脚下的土地与眼前的生活。
午时暂歇,提供简单饭食。人群三两聚拢,低声议论,皆为那闻所未闻的题型。「竟考算学与律例…」「那逻辑题,绕得人头晕!」「却也…却也实用得很!」
未时再考《申论》。题目仅一道,却如巨石投潭:「试论『摊丁入亩』与『士绅一体纳粮』于荆南乡土之利弊与推行之策。」要求:观点明确,论据充分,对策可行,字数不限。考棚内静得只剩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有人蹙眉沉思,回想自家田亩变迁;有人奋笔疾书,结合沿途所见所闻;亦有老儒生脸色涨红,笔悬半空,满腹经纶却无一字可着落于这等「俗务」。他们这才惊觉,方梦华所言「经世致用」,并非虚言。
西侧考棚的翰林科与东侧的喧嚣相比,西侧考棚显得冷清而孤高。仅百余人散坐其间,皆衣冠整洁,神色矜持,保持着士大夫的仪态。他们多是年岁较长、功名在身(哪怕是前宋的)或在地方颇有文名的宿儒,不屑与那帮「追逐俗吏」之徒为伍。
此处考试,依旧沿袭宋制,辰时至酉时,整整四个时辰。试题由留守的几位大儒出题、评卷。首场经义,题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次场诗赋,题目:以「春回岳麓」为意,赋诗一首,限七律,押「微」韵。再次场策问,题目:「论三代以降礼乐兴衰与世道治乱之关系」。
这里的空气弥漫着熟悉的墨香与陈旧的纸张气味。考生们或捻须沉吟,或闭目构思,下笔谨慎,字字推敲。他们书写的是锦绣文章,探讨的是微言大义,维护的是心中那片不容玷污的圣贤天地。偶有人抬头望一眼东边那黑压压的人头和隐约传来的算盘声(明国允许携带算筹入场),嘴角便撇下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优越。
方梦华并未亲临,派来巡视的是新任荆南布政使黄诚、吏务大臣李纲与明军第28师师长龙渊。李纲一袭青袍,缓步穿行于两处考场之间。他在东侧停留最久,看着那些奋笔疾书的考生,眼中时有赞许。行至一名年轻考生身后,见其《申论》卷上写道:「…士绅纳粮,非仅为税赋,实为断其倚仗功名鱼肉乡里之根基。然骤然推行,必遭反弹,当以清丈田亩为先,公示于众,继以严法惩处隐匿…」他微微颔首。
转至西侧,则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隔膜。考生们对他的到来似乎视而不见,沉浸在自己的文章世界里。一位老儒正写到「礼崩乐坏,则纲常不存,人欲横流,天下危矣」,笔力遒劲,满纸忧愤。李纲默默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悄然离开。
龙渊按刀而立于广场中央,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他的存在,无声地宣告着这场考试背后,是明国无可动摇的秩序与权威。
酉时末,日头西沉,寒气渐重。所有考生皆已交卷,无人敢于明军监考下舞弊。众人并未散去,而是焦灼地聚集在广场上,等待命运的宣判。
阅卷在西侧一处偏殿内紧张进行。行测卷由明国带来的数十名书记官与算学先生现场核分,标准明晰,速度极快。申论卷则由吏务大臣李纲与几位通过审查、倾向新政的原岳麓学官共同批阅,重在见识与可行性。
至于翰林科试卷,则由几位大儒闭门评判,标准依旧是「义理、辞章、书法」。
戌时三刻,几名吏员捧着朱漆木盘,走向广场东侧的告示板。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如同潮水般涌过去。「放榜了!行测申论榜!」
红纸黑名,密密麻麻。不断有名字被唱出,随之爆发出狂喜的惊呼、难以置信的哽咽、或是失望至极的长叹。「中了!我中了!湘潭县税吏!」「某也中了!袁州府法曹候补!」「苍天有眼!我寒窗二十年,终…终有今日!」
榜上有名者,瞬间被羡慕的目光包围。他们获得的不仅是一份俸禄,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可——凭藉对现实问题的理解和解决能力,他们获得了参与治理地方的资格,以及那神秘而诱人的「国会代表候选人」身份。
几乎同时,西侧翰林科也张贴出一张小得多的榜单,仅录取十七人。录取者自然欣喜,却也带着几分清高与落寞。他们将成为荆南大学的「助教」或「研究员」,俸禄优厚,地位清贵,继续钻研他们的学问。只是看着东侧那喧闹的人潮与广阔的前程,这份喜悦难免掺杂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
夜色彻底笼罩岳麓山。火把再次亮起,映照着人间悲喜。方梦华站在山长书斋的窗前,听取沈青菱的汇报。「…行测申论科,共录取一千二百余人,可即刻填补湘赣各地亟需之基层吏员空缺。翰林科录十七人,皆学问扎实之辈,可充实大学经史教研。」「好。」方梦华语气平静,「将那一千二百人的名册、成绩、籍贯,详列成表,公示各州县。告诉他们,三个月试用期,不合格者,退回重选。大明不养无用之才。」「至于那十七位翰林…」她微微一笑,「让他们好好备课。第一批学生,很快就要来了。」
山下,获选者与落选者皆已逐渐散去。获选者怀揣着激动与憧憬,连夜下山,准备奔赴前程。落选者则神情各异,有人黯然神伤,决定返乡再读「新学」来年再战;有人则骂骂咧咧,斥骂「有辱斯文」,却也无可奈何地消失在夜色中。
崭新的荆南大学,在龙抬头这一日,用两张风格迥异的金榜,为古老的华夏选才之道,劈开了一条前所未有的双轨并行之路。一条,通往庙堂与田野,务实而宽广;另一条,通往象牙塔与故纸堆,精深而狭窄。时代的洪流,自此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