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1章 一一五九章 袭蜀之策(1 / 1)
阜昌六年的开封伪齐皇宫与其说是皇宫,不如说是一座被过度粉饰的囚笼。殿宇虽竭力模仿旧宋规制,却处处透着一股暴发户的俗艳和根基浅薄的虚浮。寒风吹过廊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冤魂的低语。
偏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刘豫心头的彻骨寒意。他身着赭黄袍,却毫无帝王威仪,反而像一只受惊的肥硕老鼠,在铺着兽皮的地毯上来回踱步,手中的一份来自燕京的密报已被他揉搓得不成样子。
金国不断撤换他亲信、安插女真贵胄的举动,如同一步步勒紧的绞索,让他夜不能寐。他知道,若再不能证明这条看门狗还有撕咬猎物的价值,自己的末日便在眼前。
「撤换…又要撤换!朕…朕的汴京留守、河南尹…全都要换成女真大爷!」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恐和愤怒,「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朕了?!朕这条狗,是不是快要没用了?!」
他猛地停下,看向殿中唯一的心腹,从济南府时就跟随他的奉仪郎罗衡。罗衡身材干瘦,面色蜡黄,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幽冷如毒蛇般的光芒。
「罗先生!你说!金主这是何意?!朕每年贡赋不断,替他弹压地方,牵制宋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何如此相逼?!」刘豫几乎是在咆哮,额角青筋暴起。
罗衡缓缓放下茶盏,声音尖细而平静:「陛下稍安勿躁。金主之意,再明白不过。岳南蛮一举收复襄汉六郡,兵锋直指中原。陛下的大齐…已显颓势。于大金而言,一条看不住门的狗,自然要考虑换掉,或者…宰了吃肉。」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刘豫心脏,让他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
「那…那朕该如何是好?坐以待毙吗?」他扑到罗衡面前,几乎要抓住对方的衣襟,「先生必有良策救朕!必有良策!」
罗衡眼中幽光一闪,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他的手指没有落在中原腹地,而是缓缓西移,越过伏牛山,点在了京西南路西部那片层峦叠嶂的区域。
「陛下请看。岳飞虽猛,然其兵锋止于邓州、唐州。京西南路最西端的均州、房州,倚仗秦岭、大巴山之险要,尚在陛下…哦不,尚在我大齐掌控之中。」
刘豫一愣:「均州?房州?那穷山恶水之地,有何用处?」
「用处极大!」罗衡的手指猛地沿着一条几乎被遗忘的古老路线划动,「从上庸古道而出,过竹山县,翻越大巴山,直插夔州门户——巫溪的上游!而后顺流而下,夔州唾手可得!」
刘豫倒吸一口凉气:「袭取夔州?先生是说…入蜀?」
「正是!」罗衡语气陡然变得激昂,枯瘦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蜀地,天府之国!赵构偏安之根基!然其地险,自恃难攻,防御重心皆在北面汉中、东面三峡。绝想不到我军会从京西南路这西部群山杀出!此乃真正的奇兵!一旦拿下夔州,便可扼住长江咽喉,截断蜀中与荆湖联系!届时,蜀地门户洞开,盆地震动!陛下挥师西进,则成都可图!若得蜀地,人口、财富尽入囊中,陛下于大金,便是开疆拓土、扭转乾坤之功臣!何惧废立之忧?届时,便是‘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大金得此天府之国,逆转对明国人口体量劣势,亦非虚妄!」
刘豫听得心跳加速,呼吸粗重,眼中放出贪婪与恐惧交织的光芒。这计划太大胆,太诱人,但也太险!
「险…太险了!」刘豫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致命的诱惑,「均州、房州虽险,然襄阳已失,岳飞虎视眈眈!他若察觉,逆汉水而上,攻我均、房,则奇袭之师后路被断,必将全军覆没于大巴山莽林之中!届时,朕…朕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罗衡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带着十足的把握:「陛下多虑了!岳飞?他此刻怕是自身难保!」
「嗯?」刘豫一怔。
「陛下岂不闻功高震主?」罗衡阴恻恻地道,「岳飞此战,势如破竹,光复襄汉,声望已达顶点!那赵构小儿,猜忌成性,岂能安枕?必以锁链加之!臣可断言,此刻成都送往襄阳的,绝非援军粮草,而是催命符咒!勒令其固守,严禁其北进!岳飞纵有擎天之志,亦难违君命!他绝不敢,也绝不能西进攻我均、房!此乃天赐良机!」
刘豫的眼睛彻底亮了起来,恐惧被巨大的野心暂时压过。他在殿中疾走数步,猛地一拍大腿!
「妙!妙啊!先生真乃朕之子房!」他兴奋得满脸油光,「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他旋即冷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此事需绝对机密,且需大金出兵相助!仅凭朕那些兵马,难成大事!」
「陛下圣明。」罗衡躬身,「当遣一能言善辩、深知利害之心腹,即刻北上燕京,面见金主,陈说此计之利!金主雄才,必能看到其中蕴含的颠覆乾坤之机!」
「好!」刘豫下定决心,「就以罗诱为行军谋主,筹划进军细节!遣知枢密院事卢伟卿,持朕亲笔国书,星夜赴燕京!」
气氛与开封的惶恐截然不同,燕京御极殿充满了冷肃与威压。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高踞宝座,听着下方伪齐使臣卢伟卿涕泪交加又极力渲染的陈述。
「……宋人自大梁五迁,皆失其土。若假兵五万下巴山,南逐五百里,则荆、益又将弃而失之,货财子女,不求自得。然后择大金贤王或有德者立为蜀王,古称上土,耕桑以时,富庶可待,则宋之微赂,又何足较其得失!」
卢伟卿的口才极佳,将奇袭蜀地的计划描绘得天花乱坠,更将蜀地的富庶与战略价值无限放大。
完颜吴乞买面无表情,听完后,目光扫向殿下的诸旗主、勃极烈。
「诸卿以为如何?」
短暂的沉默后,议论声起。有认为过于行险,劳师袭远,胜负难料;亦有认为此计若成,确可一举斩断南宋一臂,其利极大。
最终,完颜吴乞买的目光落在了两位最富盛名的皇子身上。
「讹里朵,兀朮。」
三太子正蓝旗主完颜宗辅与四太子正黑旗主完颜宗弼同时出列。
「刘豫此议,虽险,亦有可图之处。」完颜吴乞买声音沉稳,「朕命讹里朵权左副元帅,兀朮权右副元帅,调兵五万,以应刘豫。另,撒离喝曾过秦岭,知地险易,使其将前军。」
「喳!」完颜宗辅、完颜宗弼齐声应道,眼中皆闪过锐利的光芒。尤其是完颜宗弼,对南征宋地始终抱有极大的兴趣和野心。
完颜宗辅旋即转身,面对诸将,厉声下令,声音在金殿中回荡:「燕、云诸路汉军,并令亲行,不得募人充役!」
这道命令,冰冷而残酷,意味着此次军事行动,将征发华北汉人签军作为主力前锋和炮灰,不容替代。
而开封伪齐得到回信时,「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罗衡的声音尖细而冰冷,如同毒蛇吐信,「金主已允诺发兵,此乃我等唯一生机!然此奇袭夔州之策,需一勇将为先导,纵然兵败,亦可探宋军虚实,混淆其视听。」
刘豫枯瘦的手指敲打着舆图,目光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徐文。这位屡败于岳飞之手、丧师失地的罪将,此刻正惶惶不可终日地待罪军中。
「传徐文!」刘豫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须臾,形容憔悴、甲胄沾染征尘的徐文跪伏于殿前,不敢抬头。
「徐文!」刘豫喝道,「尔屡战屡败,损兵折将,本应军法从事!然朕念你旧日微功,予你戴罪立功之机!命你为前军先锋,声言欲袭洋州西乡县,大张旗鼓,吸引宋军注意!若能成功牵制敌军,便是大功一件!若再败……」刘豫语气森然,「提头来见!」
徐文如蒙大赦,又感重任如山,重重叩首:「罪臣……叩谢陛下天恩!必当效死力,以报陛下!」
打发了徐文,刘豫深吸一口气,眼中野心与恐惧交织闪烁。他看向身旁的儿子刘猊,沉声道:「猊儿,此番成败,关乎我大齐国运,更关乎我刘氏存亡!朕命你为东西道行台尚书令,总领此次伐蜀军事,与大金兀朮、撒离喝元帅合兵,务必拿下蜀地门户,建立奇功!」
刘猊年轻气盛,虽知艰险,但更渴望证明自己,当即昂然领命:「儿臣遵旨!必不辱命!」
与此同时,成都暖阁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赵构心头的寒意。襄阳大捷的喜悦早已被金齐异动的消息冲散。他枯坐御榻,面前站着即将出使金军的吏部员外郎魏良臣与閤门宣赞舍人王绘。
「卿等此行,」赵构的声音疲惫而无力,「不须与人计较言语,卑词厚礼,岁币、岁贡之类,不须计较。」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措辞,「若见金主吴乞买,可为朕言:襄阳诸郡,皆大宋故地也,只因刘豫侵犯不已,遂不得已命岳飞收复之,非有意挑衅上国。」
魏良臣、王绘躬身领命,心中却是一片苦涩。这等近乎乞怜的言辞,竟出自一国之君之口。
二人刚出宫门,便遇神武右军都统制张俊急匆匆而来,面色凝重。
「二位天使且慢!」张俊拦下二人,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刚得紧急探报!金人调动频繁,大军已过京兆府(今西安),势甚浩大!此行凶险,二位务必小心!」
魏良臣、王绘闻言大惊失色,互视一眼,当即转身欲再入宫觐见,将此事奏报官家。然而,内侍传出的却是官家「身体不适,已歇息了,不便再见」的回话。
两人愣在宫门外,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们。皇帝,竟连听都不敢听了。
北风凛冽,卷起黄河岸边的枯草。金帝完颜吴乞买之命已下:以完颜宗弼、完颜撒离喝率精兵五万,汇合伪齐刘猊所部,并大将程师回、张延寿等,号称二十万,自饶风岭故道,分路大举南犯!旌旗蔽日,铁甲寒光耀雪原,声言欲报前番兵败之仇!
大军浩荡,渡洋河而来。兵锋所向,第一个目标便是洋州。
洋州守臣樊叙,闻听金齐联军漫山遍野杀来,又知襄阳捷师远在数百里外,援军难至,竟吓得魂飞魄散,未做任何像样抵抗,便弃城而逃!
消息传至兴元府(今汉中),宣抚使吴玠亦感压力如山。他虽然善战,但手中兵力有限,和尚原天险已因上次大战受损,面对此次金齐倾力来犯,为保全主力,不得已下令后撤,退保兴元府城,试图依城固守。
伪齐前军徐文,趁机大造声势,猛攻西乡县,做出欲从此地突破入蜀的态势。
一时间,金齐联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完颜撒离喝、刘猊主力直逼兴元,一路由徐文佯攻西乡,汉中大地风声鹤唳,战云密布!
警报雪片般飞入成都。「洋州失守!」「吴玠退保兴元府(汉中)!」「金虏大军已入饶风关!」
行在震恐!赵构在深宫中坐立难安,往日对岳飞捷报的猜忌,此刻尽数化为对灭顶之灾的恐惧。
每日朝罢,参知政事赵鼎皆「留身」独对,慷慨陈词,剖析利害,力主必须坚决抵抗,并统筹全局,调兵遣将。赵构惊惶之心稍定,意渐省悟,看着沉着刚毅的赵鼎,心中已有擢升其为宰相,托付国事之意。
为稳住蜀口,赵构又行密计,遣心腹太监密谕深受信任且手握重兵的神武右军都统制张俊,令其协助赵鼎,共御大敌。
旋即,诏命下达:以张俊为利州路宣抚使,火速率领本部精兵,进驻巴州(今四川巴中),扼守米仓道北口,成为屏护蜀中盆地、策应兴元吴玠的第二道防线!
一场以奇袭蜀地、妄图扭转天下大势的巨大军事冒险,悄然拉开了帷幕。无数的命运将被卷入其中,冰冷的战旗已然举起,直指那片层峦叠嶂之后的、被誉为天府之国的丰饶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