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0章 一一五八章 京西经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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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汉六郡的光复,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欢腾与喘息。战火的余烬尚未冷却,寒意已悄然逼近。襄阳城头,虽已插遍「岳」字旗与「精忠报国」大纛,但举目四望,满目疮痍。城垣残破,坊市萧条,田野荒芜,流民瑟缩于断壁残垣之间,眼神空洞而麻木。六年多的伪齐统治与拉锯战事,早已抽干了这片土地的膏腴与生机。

岳飞伫立城楼,眉头紧锁。光复疆土易,重整山河难。军中粮秣虽暂有缴获支撑,然数万大军、数十万遗民之赤贫,犹如巨石压肩。更令他隐忧的是,成都行在的「援手」未至,「缰绳」先来。

这一日,三乘官轿在一队禁军护卫下,浩浩荡荡驶入襄阳城。来的正是赵构新委任的京西南路最高文官体系:置制使罗汝楫、转运使李若虚、安抚使上官悟。

帅府之内,气氛微妙。岳飞一身戎装未卸,风尘仆仆,与三位袍服崭新、仪态矜持的文官形成了鲜明对比。

「岳太尉劳苦功高,光复襄汉,实乃不世之奇功!下官等奉旨前来,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太尉,安抚地方,恢复治政,使我京西南路重归王化!」置制使罗汝楫率先开口,言辞恳切,笑容满面,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他乃秦桧门生,此行首要之务,绝非「辅佐」那般简单。

转运使李若虚则显得务实许多,略一寒暄便切入正题:「岳太尉,下官一路行来,所见民生凋敝,触目惊心。今冬明春,粮秣乃是重中之重。不知军中现存几何?可支用至何时?后续钱粮,朝廷虽会调拨,然蜀道艰难,恐需时日。荆湖北路那边……」他语带试探,显然已知粮饷筹措之难。

安抚使上官悟,面色沉静,补充道:「伪齐遗毒甚深,地方秩序崩坏,盗匪蜂起,豪强观望。安抚流民,整饬吏治,重建乡社,乃当务之急。下官已带来属官若干,然需岳太尉派兵维持地方,方可推行政令。」

岳飞静听完毕,目光扫过三人,沉稳开口:「三位相公来得正好。襄汉初定,百废待兴,确需诸位鼎力相助。军中现存粮秣,可支大军两月之用,然若算上亟待赈济的数十万百姓,不过杯水车薪。」

他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恢复之政,首重安民,安民则需足食、稳秩序。岳某已有计较,望诸位通力协作。」

「其一,军、政暂不分家。所有收复州县,防务、治安仍由岳家军各部负责,肃清残敌,弹压地方,确保政令畅通,无人敢趁乱滋事。此事,需上官安抚使与各军统制密切协同。」

上官悟微微颔首:「理当如此。有岳家军虎威,下官推行政令方能无忧。」

「其二,」岳飞看向李若虚,「粮秣之事,不能坐等朝廷与荆湖北路。即刻以置制司、转运司联名公告,实行‘屯田制’与‘以工代赈’!组织流民、招募厢军,利用冬闲,修复水利,垦殖荒田。岳家军除值哨操练者,亦需分批参与屯垦,自给一部分粮草。同时,清查伪齐官仓、抄没附逆豪强之家产,所有钱粮统一纳入转运司调配,优先保障民夫口粮与军需。」

李若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钦佩,此法虽酷烈,却是在当前困境下最快见效之策:「岳太尉深谋远虑!下官即刻办理!只是清查抄没之事,恐需强力……」

「牛皋、王贵所部,听候李相公调遣!」岳飞立刻接口,「若有阻挠抗拒者,无论曾是伪齐官吏还是地方豪强,以军法论处!」

罗汝楫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插言道:「岳太尉,抄没之事是否需斟酌?恐激起地方反弹,不利安抚……」

岳飞目光锐利地看向他:「罗置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伪齐治下,剃辫附逆者众,若不行雷霆手段,何以彰显朝廷法度,何以慰借忠良之心,何以筹集恢复之资?此事,本帅一力承担!」

罗汝楫被岳飞目光所慑,讪讪道:「下官…下官并非此意,只是……」

岳飞不再看他,继续道:「其三,重设州县,选拔官吏。请上官安抚使主持,优先擢用那些在伪齐统治期间坚守气节、隐居不仕的本地士人,或确有才干、愿意效忠朝廷者。岳家军中若有识文断字、通晓民政之退役伤卒,亦可择优录用。务必尽快让各级官衙运转起来,恢复赋税征收、诉讼断案。」

上官悟拱手:「下官领命。必当公正选拔,尽快恢复地方治理。」

「其四,」岳飞最后道,声音沉重,「昭雪忠魂,凝聚人心。伪齐肆虐六年,屠戮忠良,迫害百姓。即刻下令,各州县搜寻殉国将士遗骸,妥善安葬,立碑纪念。厚恤抗齐义士家属。严惩民愤极大的伪齐官吏与为虎作伥者,公审明正典刑!尤其是…尤其是应天府殉难的赵立镇抚相公、凌唐佐留守相公及众多将士百姓,虽非本路,其忠烈之气,当通告全境,激励人心!」

此言一出,堂内肃然。即便是罗汝楫,此刻也不敢多言。

政令既下,整个京西南路如同一个巨大的伤疤,开始在全力的医治下艰难地愈合。

襄阳城外,汉水之滨,大片荒地被开辟出来,军民合力,挖掘沟渠,平整土地。牛皋甚至亲自抡起锄头,虽骂骂咧咧,却无人敢怠工。李若虚坐镇转运司,算盘打得噼啪响,将有限的粮秣、种子、工具精准分配,同时雷厉风行地清查抄没,一时间不少昔日作威作福的伪官豪强锒铛入狱,家产充公,百姓拍手称快。

各州县城门口,贴出了安民告示与求贤令。上官悟带来的属官奔走各地,在岳家军士兵的护卫下,重建县衙,审理积案,登记户籍。一些衣衫褴褛却目光清正的老儒生,被请出了山野茅屋,颤巍巍地接过了官印。

而在各地刑场,公审大会接连召开。昔日伪齐的酷吏、恶霸被押上台,历数罪状后,明正典刑。每一次刀落,都引来围观百姓震天的哭嚎与叫好声,积压了六年的屈辱与仇恨,在这一刻得到了部分的宣泄。

岳飞并未安坐帅府。他时常轻骑简从,巡视各地。查看屯田进度,探望安置的流民,甚至亲自审理一些重大案件。

一日,他行至邓州境内,见一老农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把粟米撒入新翻的土中。

「老丈,今年能有多少收成?」岳飞下马问道。

老农抬头,见是岳飞,慌忙要跪,被岳飞扶住。

「回…回岳青天,」老农声音颤抖,眼中却有了光,「这地荒了多年,肥力不足,今年…今年能有点收成,混个半饱,就谢天谢地,谢元帅大恩了!总算…总算不用再给那帮天杀的伪齐狗官交‘跑马税’、‘锄头捐’了!」

岳飞拍了拍老农粗糙的手:「好好种地。日子会好起来的。朝廷不会忘了你们。」

离开田地,他又路过一座新设的粥棚。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孩子们捧着热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负责维持秩序的,正是两名伤愈后转任地方巡检的岳家军老兵。

然而,阴影始终存在。

罗汝楫的置制司行辕内,灯火常常彻夜不息。一道道密奏通过特殊渠道发往成都,内容无外乎「岳飞擅权」、「军管地方」、「抄没过甚、恐失士绅之心」、「聚敛粮秣、其意难测」……

李若虚与上官悟则陷入了无尽的扯皮与公文往来之中,向荆湖北路催粮,向成都请饷,回复朝廷对各种「非常措施」的质询。

这一日,三人再次聚于帅府,脸色都不太好看。

「岳太尉,」李若虚面带忧色,「荆湖北路转运司再次回文,言其粮储亦是不足,难以大量接济。朝廷允诺的粮饷,至今还在蜀道之上蹒跚!抄没所得,虽解燃眉之急,然终非长久之计。这……」

上官悟也道:「州县官吏短缺,尤其是精通钱谷刑名者。擢用的士人虽具气节,却多不谙实务。政令推行,处处掣肘。」

罗汝楫轻咳一声,慢条斯理道:「岳太尉,诸事艰难,下官等亦知。然凡事须有法度。近日抄没之事,是否…是否可暂缓?下官听闻,已有士绅联名向成都……」

岳飞猛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走到窗前,沉默良久。

「罗置制,」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告诉那些剃过辫子的士绅,岳某抄没的,是附逆资敌之产,非是良善之家。若他们自认清白,大可来襄阳帅府,与岳某当面对质!若想通过朝廷向岳某施压……」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三人:「请他们记住,是谁从伪齐铁蹄下光复了这襄汉六郡!是谁在饿着肚子替他们守国门!岳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无愧于朝廷律法!若朝廷认为岳某有罪,大可下一道旨意,锁拿进京!但在那之前——」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斩钉截铁:「恢复之政,绝不中止!屯田要继续!抄没要彻底!吏治要整肃!谁若敢阳奉阴违,从中作梗,休怪岳某的军法不容情!」

凛冽的寒意随着他的话语弥漫整个帅府。罗汝楫脸色发白,噤若寒蝉。李若虚与上官悟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一丝无奈的理解。

「三位相公,」岳飞语气稍缓,却依旧不容置疑,「我等皆为国事,当同心协力。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待到明年春麦抽穗,百姓能吃饱肚子,州县重现繁华,方不负陛下所托,不负这襄汉百姓之期盼。」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襄阳之上。

「此地,绝不能再丢!亦绝不能再变成伪齐治下那等人间地狱!」

次日,岳飞刚从城外巡视屯田回来,靴上还沾着泥,披风未解,就听报:「御林军指挥使杨沂中奉旨到访。」

杨沂中一身锦甲,腰悬宝刀,神情恭谨却带着几分试探的笑意,跨入厅中拱手一拜:「岳太尉,别来无恙。」

寒暄数句,杨沂中便开门见山:「此番奉陛下密旨,来襄阳一是探望太尉辛劳,二则……官家亲军近来操演,兵甲稍显不足,特命下官向太尉借调一批精良甲具,以备大用。」

岳飞闻言,眉头微蹙,旋即舒展:「既是官家所需,自当全力相助。」他转头唤来牛皋,「去库中挑选品相最好、基本无损的钨钢板甲,凑足三千套,另将钨钢兵刃中实用价值稍低、但适合仪仗的戈与戟,一并送去。」

牛皋愣了愣:「鹏举,这些板甲是咱们背巍军的精锐装备……」

岳飞摆手打断:「我知道。但官家要用,便是天大的事。咱们打仗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让官家安坐江山、百姓安居乐业么?去办。」

杨沂中眼底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笑道:「太尉真乃忠义之师,下官佩服。」

不多时,库房中一排排钨钢板甲被抬出,甲面乌光如水,锁链、铆钉皆无松动,三千套整齐码放在院中。戈、戟的刃口虽不如刀枪锋利,却雕饰华美,适合仪仗列阵。

杨沂中亲自检视,连声称赞:「好甲!好器!」随即命随行亲兵小心装车,封签押送。

临行前,他又向岳飞一揖:「太尉之情,下官必如实禀奏官家。」

岳飞只是淡淡一笑:「替我问候官家,襄汉百姓虽苦,但人心已回,请他老人家放心。」

杨沂中走后,牛皋低声嘀咕:「鹏举,这些好甲好刀送出去,咱们自己可就紧巴了。」

岳飞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神情沉稳:「咱们的甲可以再造,官家的心若失了,就再难挽回。」

他转身回厅,却没看到远处角门旁,一名置制司的小吏正悄悄记下了这一幕,准备在密奏中添上几笔——「岳飞擅自调拨精锐甲具予御林军,襄阳自守兵备或有隐患」。

烈日无声地落在襄阳城的屋瓦上,覆盖了战火的痕迹,也孕育着渺茫的希望。这座刚刚回归的城池,在岳飞与新任文官们复杂而艰难的协作下,在军民一心的苦苦支撑下,正咬紧牙关,对抗着饥饿与匮乏,艰难地迈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重建之路,其漫漫修远,丝毫不亚于一场新的征战。而朝堂的暗流与边境的金戈之声,始终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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