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8章 一一六六章 国库空虚(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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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相官邸的书房内,弥漫着一股比窗外梅雨更凝重的沉寂。檀香在兽炉中无声氤氲,却驱不散账册卷宗间弥漫的、由数字堆砌出的冰冷压力。

方梦华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份关于洪潭铁路萍乡段路基工程的拨款申请。她对面,财务大臣钱玉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笔直,一如他手中那柄冰冷精准的玉算盘。雨水敲打琉璃窗棂,发出单调而令人焦躁的声响。

「钱行长,」方梦华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湘赣二十一新州,过渡期的维稳、春耕的种子农具补贴、道路桥梁的紧急修缮、还有萍乡这段铁路…各处催要款项的文书雪片一样。国会批准的特别预算,拨付为何如此迟缓?」

钱玉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像深潭:「首相,不是迟缓,是国库能动的银子,已经见底了。上一期‘兴业国债’三百万,认购者本就寥寥,半月前已全数拨付用于支付军饷和江北水灾赈济。如今,一个铜板也挤不出来了。」

「再发一期呢?」方梦华追问,「以新建的赣西铜矿和南安钨矿未来收益作抵押?」

钱玉嘴角扯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但那嘲讽是对着这窘迫的现实,而非对方梦华。「首相,商人重利,更重风险。湘赣新附,伪秦残匪未清,矿山投产尚需时日,钨是什么东西人家压根不懂,收益几何全是画饼。此刻发行以它们为抵押的国债,莫说十二分利,便是二十分利,恐怕也无人问津。能认购的,早已認购完了。」他轻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此路,不通。」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和钱玉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轻响,像倒计时的秒针。

方梦华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起来:「钱行长,本座记得明海银行九年前最初开张时,银钞发行一贯,备兑现银是…四百六十二文?」

「是。」钱玉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似乎预感到方梦华要说什么。

「这个准备率,是否过于保守了?」方梦华的声音压低,却更显分量,「如今大明境内,九成以上的大宗交易、官员俸禄、军饷发放,皆用明海银钞。民间虽偶有兑换,但大多是为零星小额支付。以我观察,实际流通中,根本无需保有近五成的现银储备!即便降到…二百文,甚至再低一些,也足以应对日常兑付,绝不会出乱子。」

「首相!」钱玉的声音陡然拔高,罕有地失了她一贯的冰冷镇定,「万万不可!此乃动摇国本之念!」

他猛地站起身,几乎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是!如今大明是用银钞!但首相莫要忘了,五年前,这里还是大宋!王士元从临安府退位至今不过五载!那些士绅豪商、升斗小民,他们骨子里认的还是铜钱,是金银,是沉甸甸、响当当的真家伙!他们肯用银钞,是因为我大明官府信用撑着,是因为这银钞随时能兑出实实在在的铜钱来!」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手指用力点着桌面,仿佛要点醒对方:「一旦降低备兑金银的消息走漏,哪怕只是风声,您信不信,金陵、苏州、扬州…所有大城的明海银行分行门前,立刻就会排起挤兑的长龙!他们不会管什么流通需不需要,他们只相信攥在手里的才是真的!到那时,银钞瞬间变成废纸,官府信用荡然无存,市面大乱,物价飞腾…伪齐细作再稍加煽风点火…首相,我等五年心血,大明好不容易攒下的这点基业,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这绝非危言耸听!」

钱玉的话语像冰锥,刺破了方梦华试图构建的乐观设想,将最残酷、最基于人性的现实摊开在她面前。技术的飞跃可以强行推行,制度的变革可以雷厉风行,但深植于数千万人心中的信任和习惯,却需要时间来缓慢浸润,急不得,更逼不得。

方梦华沉默了。她看着窗外迷蒙的雨幕,仿佛看到了无数张惶恐的脸孔,抱着积攒的银钞涌向银行柜台。她深知,钱玉说的,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和无力。宏大的蓝图,精巧的设计,竟然被最原始的「钱」字,逼到了悬崖边上。

钱玉缓缓坐下,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但眉宇间锁着更深的忧虑:「除非…能找到一笔无需抵押、无需支付高昂利息,却能立刻到手的巨款。或者…」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能有某种方法,让银钞本身变得比真金白银更‘真’,让百姓即使知道备兑不足,也依然坚信其价值,绝不挤兑。」

前者近乎天方夜谭,后者…更是难如登天。

方梦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书房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橱柜。里面,放着谢芷兰最新送来的几片试验品——包括那在黑暗中能幽幽发光的磷光材料。

让银钞变得更「真」?

一个模糊的、极其大胆的念头,如同窗外雨夜中的闪电,骤然划过她的脑海。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雨声未歇,气氛却因方梦华从怀中取出的那样东西而陡然一变。

那并非账册,也非奏章,而是一张钞票。但它与市面上流通的所有明海银钞都截然不同。它更挺括,触手微凉,带着一种奇妙的韧性,在灯光下流转着难以言喻的虹彩。正面是精致的岳麓书院凹版图案,线条锐利如刀刻,墨层厚重仿佛凸出纸面;背面的明海银行徽记,在某个角度下竟泛着极细微的、难以模仿的磷光。

「钱相,你看此物如何?」方梦华将这张特殊的「银钞」推到钱玉面前。

钱玉的瞳孔骤然收缩。作为一名资深财务官员,他对货币的质感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他拿起这张钞,指尖细细摩挲其边缘——没有普通纸张的纤维毛糙感,光滑却又不打滑。他轻轻弯折,一松手,立刻弹回原状,毫无折痕。他甚至下意识地凑近鼻尖闻了闻,有一股极淡的、奇特的化学溶剂气味,绝非墨香。

「这是…?」钱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谢芷兰最新成果。赛璐珞基材,凹版彩印,溶剂微蚀,还有特制的防伪磷光标记。」方梦华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它不吸水,耐撕扯,抗污损,更难仿造。伪齐那些雕版印刷的假钞,在这种技术面前,如同儿戏。」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钱玉:「这,不是一张纸。这是别家根本没有的材料和工艺,是大明独步天下的技术结晶!用它来印钞,其本身的价值和防伪能力,难道不足以部分替代真金白银的信用背书?有了它,我们是否就有了底气,将准备率从四百六十二文,降低到一个更…更有效率的水平?」

钱玉死死捏着那张赛璐珞银钞,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眼中闪过极度复杂的光芒——有对这项技术的惊叹,有对降低准备率的恐惧,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奈的挣扎。

良久,他缓缓放下样钞,声音干涩:「首相,此物…确是神技,足以让天下伪钞之徒绝望。若…若是在九年前,我大明初立明海银行,首次发行银钞之时,便能拥有此物…」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竟有一丝血丝:「那我们或许真的敢用二百文,甚至更低的现银储备,去发行一贯银钞!因为这钞票本身,就近乎是一件‘宝物’,其工艺价值本身就蕴含信用!」

「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沉痛,「现在不行!绝对不行!」

「为何?」方梦华追问。

「因为国本已虚!」钱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技术再好,它变不出真正的白银!降低准备率的前提,是国库依然充盈,足以应对任何突如其来的风浪!哪怕只有一点风吹草动级别的挤兑,我们也必须有能力用真金白银堵住缺口,维持信用!可现在…」

他痛苦地闭上眼:「我们现在连这点‘风吹草动’都承受不起!因为国库里,连最初的那点压舱石,都快没有了!」

「压舱石?」方梦华蹙眉。

「倭银!首相,是倭银啊!」钱玉猛地睁开眼,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提醒,「您难道忘了?九年前,明海银行初建,赖以发行第一笔银钞的底气,是什么?是上海滩总行地库里的那座银山!是累计从倭国贸易中赚取的、实实在在的二百一十万两白银!」

他颤声道:「那才是根基!那才是信心之源!可如今呢?那座银山,早就化开了,流走了!」

方梦华神色一凛:「流去了哪里?」

「杨八!叫商务大臣杨八来!」方梦华立刻对门外命令道。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商务大臣杨八匆匆赶到,身上还带着户外的湿气。听闻首相询问过去九年与倭国的贸易入项,他虽不明就里,但还是立刻报出了一连串精确的数字。

「回首相,自永乐五年至去岁年底,我大明通过明海商会及特许商船,与倭国贸易累计获利的的确确是一亿三千八百万两白银,账目清晰,分毫不差。」

「这些白银,现在何处?」方梦华的声音紧绷。

杨八愣了一下,随即如数家珍般回道:「绝大部分早已按预算,投入国计民生了啊!首相您知道的,金陵到上海、浦口到蚌埠、上海到杭州到洪州再到潭州、太平府到杭州每一条铁路、十二座大型水电站和各大城市的供电站建设,遍布各州府的数千所新式学堂、湘赣地区的矿场和工厂建设、还有江北水灾重建…哪一项不是吞金的巨兽?这些真金白银,早已化作铁轨、电线、校舍、机器,流入市面,成为推动我大明完成这从农业国到工业国历史性跨越的原始资本血液!」

他甚至还带着几分自豪补充道:「说来也奇,如此巨量的白银涌入市场,竟未引起太大的物价飞涨,盖因我朝生产力提升更快,商品极大丰富,反而处处仍觉钱荒,亟需更多银钞流通呢!」

杨八退下后,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钱玉惨笑一声:「首相,您听到了吗?一亿三千八百万两!九年间,我们赚了相当于过去大宋几十年岁入的巨额白银,却花得干干净净,甚至…甚至把最初的那二百一十万两老本,也贴进去垫了底!如今国库里,除了还在不断贬值的宣和通宝旧铜钱和一些应急的黄金,真正的白银储备,早已枯竭!」

「我们现在是靠飞速运转的工商业和不断增长的税收,在支撑着银钞的信用。但这信用是绷紧的弦,脆弱得很!一旦降低准备率的消息传出,民众恐慌挤兑,我们连兑现最初那‘四百六十二文’的承诺都做不到!届时,谢芷兰这巧夺天工的钞票工艺越好,就越会反衬出我大明国库的空虚,成为天大的笑话!」

方梦华默然无语。她终于彻底明白了形势的严峻。

技术能创造奇迹,能打造出最坚固的盔甲和最锋利的武器,却无法凭空变出支撑一个国家货币信用的最后底牌——那沉甸甸的、冰冷的贵金属。

辉煌的工业成就背后,是几乎被掏空的国家财政基础。他们用未来的预期收益和惊人的发展速度,透支了最初的原始积累。

现在,支付账单的时刻到了。

窗外的雨,似乎更冷了。那张精美的赛璐珞样钞躺在书桌上,散发着虹彩,却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这棘手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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