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至远至近东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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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前夜,雪终于倦了,懒懒歇在明州这处逼仄渔村的角角落落。海风挟着凛冽湿气,刮过渔人脸上,刺得皮肉生疼。鹿呦呦和蔡寻真裹紧灰鼠皮斗篷,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与残雪搅和的小路上。渔村萧索,处处是破败低矮的棚屋,咸腥气与烟火味混在一处,沉甸甸压着人的呼吸。鹿呦呦她发髻微乱,睫毛上还凝着细小的冰晶,眼神中交织着渴望和焦虑。

她们的目光漫无目的扫过那些为生计奔忙的黝黑面孔,心头的空洞越发扩大,乐山,你真的会在这里嘛?

腊月的海风带着刀锋般的凛冽,却割不断渔村里蒸腾的暖意。家家户户的烟囱吐着乳白的炊烟,空气里弥漫着谷物、豆类与柴火交织的醇厚甜香。阿银家的泥灶烧得正旺,灶膛里松枝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将小小的灶间染成一片暖金色。

“火再匀些,大石头,”阿银姑娘系着蓝印花布的围裙,正麻利地擦拭着几张刚刨好的松木桌面。她声音清亮,带着海边女儿特有的爽利,眼神却时不时温柔地飘向灶前那个沉默的身影,“等粥熬稠了,爷爷说把晒好的黄鱼鲞切碎了放进去,那才叫鲜!”

阿银姑娘手上干这活,脚踝上那串避邪的赤贝链子叮当作响,心里却盘算着城里临街的一处铺面。她采珠攒下的钱,加上刺史大人赏赐的十两银子,明年开春,或许真能盘下那铺子,挂起“阿银好酒”的幡子。屋里火塘边,她正用炭条在一块磨平的龟甲上画着铺子里的布局图,想象着酒香弥漫、人声鼎沸的样子,连寒夜都暖了几分。

乐山蹲在灶前,粗布短褐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和几道深浅不一的旧伤痕。他专注地添着柴火,火光映亮了他沉静却有些空茫的侧脸。额角一道新愈的疤痕,像是某种无声的封印。灶上那口大铁锅里,腊八粥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赤豆、红枣、莲子、花生、新米……在粘稠的粥汤里沉浮,氤氲的热气带着诱人的香甜,扑满了整个屋子。

腊八的寒气还凝在明州渔港的瓦檐上,阿银已把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那间看中的铺面就在码头往城关去的岔路口,三丈见方,泥地夯得还算结实,后头带个能堆柴火、支锅灶的小院。月租三百文,在城里算贱了,只因临着鱼市,腥气重,富贵人嫌腌臜。可阿银不怕腥,渔家女儿闻惯了这味儿。她盘算的是那些卸了货、领了工钱的水手和脚夫,一身汗一身咸,嗓子眼正干得冒烟。

本钱攥在手心发烫。这些年潜海摸珠攒下的三两又七百文,那是爷爷的养命钱;还有堕泪珠换来的十两赏赐,这是让她下定决心开店的命根子。这钱怎么花,她梦里都在掂量:

盘两口能煮百斤米的大灶,再打几个厚实的木酒甑,最是紧要。粗陶大酒缸得先备下十个,盛新酿的浊酒。零卖用的提子、竹酒牌、粗瓷碗碟也不能少。这一项,估摸着要啃掉一两半。

头一茬酒,阿银不敢贪多。算下来,得买上等糯米十石,好酒曲三斗。米价时涨时落,如今一石米约莫二百文,酒曲价昂,一斗要百文。光这米曲,又是两贯多钱流出去。柴薪耗费也大,码头柴市买,一月少说也得百文。

门面幌子要扯块靛青布,请隔壁写字先生描“阿银好酒”四个大字,给五十文润笔。屋里得挂几串她采来的赤贝、白螺壳,既压腥气,又亮个招牌。再添几条结实长凳,几张矮几。这零零碎碎,少不得再填进去五六百文。

十三两银子的本钱,算上房租和官府收的“酒榷”钱,这么七折八扣,竟已见了底。

进项的指望,全在那一缸缸浑浊温热的绿蚁酒上。她打听透了:

城里上好的“玉沥春”、“石冻春”,一斗能卖到七八十文。她这“银珠绿蚁”,本小料实,不敢奢望,定个一斗三十五文,薄利多销是正经。一碗盛半升,卖五文钱,码头苦力也掏得起。

码头鱼市是天不亮就开市,晌午方歇。脚夫、水手、鱼贩子,还有城里拉板车来的小贩,人流少说也有三四百。阿银掐指算:若能勾住其中一成的人来喝上一碗,就是三四十碗,约合一斗出头。再算上过路散客、午后零星沽酒的街坊,若能日销两斗,便是七十文入账!月入就是二两又一百文。

光卖酒太单薄。阿银想好了,灶上大锅常年炖着滚烫的鱼头豆腐汤,撒把粗盐、姜末,一大碗三文钱。冬日里再添些咸齑佐酒,一小碟一文钱。这些本小利厚,积少成多。

盈亏这笔账,算得阿银指尖冰凉:

月入估摸二两贯一百文。月出硬是二两四百文上下。开张头几个月,竟月月亏三百文!

阿银对着龟甲上炭笔画的歪斜数字,长长吸了口带着咸腥的寒气。这亏空,得用巧劲填。她咬咬牙:

自家拼命,采珠的手艺不能丢。风平浪静的日子,天不亮仍旧和大石头一道下海,摸到的珠贝卖给城里首饰铺,多少能贴补些亏空。

酒里掺水?这念头只一闪就被她掐灭。码头汉子舌头毒,心眼实,骗一回就绝了回头路。“银珠”这名头,不能自己先砸了。

拉住熟客,给常来的船老大、工头记个“酒筹”——十碗赊一碗,用她采的赤贝当筹码。让他们觉得有面子、有甜头。

渔汛大潮时,码头通宵达旦,人声鼎沸。她备足酒水,灶火不熄,再熬几大锅浓稠的鱼粥,专做这熬夜汉子的生意,能赚笔快钱。

“头一年,”阿银对着乐山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那火苗听,“能把这亏空的窟窿眼儿一点点堵上,把本钱保住,就算菩萨保佑了。”她仿佛看见自己像只衔泥的燕子,一口口把亏空叼回来。熬过这开头难,等熟客多了,名声响了,或许第二年……那月入就能渐渐盖过支出了?那时节,才算真真儿赚到了辛苦钱。

她把龟甲凑近油灯,炭笔在“月亏三百文”旁边,重重画了个圈。圈里,仿佛映着她熬红的眼,和比海柳木还硬的心肠。码头的风,吹得窗纸呜呜作响,像是算盘珠子在看不见的地方,又冷冷地拨动了一下。那声音,落在阿银耳朵里,竟比海潮拍岸还要清晰,还要沉重。她拢了拢衣襟,吹熄了灯,黑暗中,只有海贝落入陶罐攒钱时那一点微弱的脆响,叮,叮,叮,敲打着漫长的寒夜。

她抬起头,看见爷爷此刻正歪在灶间门口一张垫着厚厚蒲团的竹摇椅里。老人裹着厚厚的旧棉袄,花白的头发稀疏,脸上刻着风浪磨砺出的深深沟壑。他半眯着眼,舒坦地随着摇椅吱呀呀地轻晃。浑浊却温和的目光,一会儿落在锅里翻滚的粥上,一会儿落在忙碌的阿银身上,最后总会停在乐山那被火光勾勒出的、带着某种茫然韧劲的背影上。他偶尔咳嗽两声,阿银便立刻递过温热的姜茶,老人摆摆手,示意无碍,只含糊地嘟囔一句:“这后生……烧火是把好手,稳当。”语气里是阅尽沧桑后的接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们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黎明,从滩涂的礁石缝里捡到这个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男人的。除了他梦里模糊不清的“远”字,对他一无所知。

阿银把抹布搭好,走到乐山身边,递给他一块湿布垫手:“小心烫。等开了春,咱这‘阿银好酒’拾掇好了,腊八粥就做咱的招牌点心!配上爷爷的醉泥螺,保管客人都喜欢。”她描绘着未来,眼里闪着光,仿佛那小小的酒肆已经飘出了酒香和笑语。乐山抬起头,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他扯出一个有些生涩却真诚的笑,点了点头,又低头去拨弄柴火。他喜欢这里,喜欢灶火的温暖,喜欢阿银清脆的声音,喜欢爷爷沉默的注视,喜欢海风咸腥的气息。这宁静的渔村,成了他混沌记忆里唯一的锚点。

屋外,脚步声踩碎了薄冰。阿银疑惑地起身开门,海风猛地灌进来。门口立着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一个身着素净道袍,背着药箱,目光澄澈如深潭;另一人眉宇间带着江湖儿女的英姿飒爽,又带着成熟少妇的妩媚妖娆,来的正是蔡寻真和鹿呦呦。她们的目光越过阿银,落在屋内火塘旁那个沉默削着木头的男人身上——大石头。

“阿银姑娘,叨扰了。”蔡寻真声音清越,“我们是来寻李乐山的。”鹿呦呦也点头,她已经看清了乐山的面孔,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阿银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她们口中所说的李乐山就是自己身后的大石头,自从观音法会之后,便有两波人来问过了。他是半年前被海浪冲到滩涂上的,一身褴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她收留了他。他力气大,沉默,帮她修补渔网,和她一起下海捞珠。她心里那点隐秘的指望,随着这“银珠酒肆”的念想,悄悄扎了根。此刻,这两个陌生女子的到来,像一把冰冷的铁钳,瞬间夹住了她那点脆弱的期盼。

“你们是何人?”阿银放下手中的龟甲问道。

鹿呦呦僵在原地,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又被某种冰冷的预感狠狠压回腔子里。她死死盯着火塘旁的那张脸,一张脸……一张被海风和盐粒反复打磨过的脸,粗粝黝黑,深刻的皱纹如同礁石上岁月刻下的深痕,从眼角、额角一直延伸到嘴角。腮边是久未刮净的浓密胡茬,挂着细小的冰晶。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却全然陌生,像退潮后裸露的沙滩,干净得寻不到一丝过往的印记。

“我们是他的家人。”半响,还是蔡寻真说话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我们会让他想起来的,还请阿银姑娘行个方便。”

“李大哥!”鹿呦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她猛地推开柴扉冲了进来,几乎是扑到乐山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真的是你!我们找了你好久!”

乐山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和灼热的目光惊得后退半步,眉头紧紧锁起。他下意识地想挣脱,手臂肌肉绷紧,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警惕,还有一丝被触及未知深处的茫然痛苦。“娘子……你认错人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本能的抗拒。

“不!不可能!“鹿呦呦急切地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轻轻飘荡在屋里,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你是李乐山!我是鹿呦呦!怀远还在等你!他天天哭……”

“怀远……”乐山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一枚生涩的苦果。一丝剧烈的刺痛猛地扎进脑海深处,却又被更浓重的迷雾瞬间吞噬。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抗拒。他猛地抽回手臂,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生硬:“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怀远!你走吧!”他转过身,几乎是逃避般地重新蹲回灶前,拿起火钳用力地拨弄着柴火,火星四溅。背影僵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礁石。

阿银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她轻轻上前一步,挡在了乐山和鹿呦呦之间,无声地传递着保护的姿态。爷爷在摇椅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浑浊的目光越过灶膛的火光,投向院外铅灰色的海天。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怀里的暖炉抱得更紧了些。

鹿呦呦僵立在原地,像被瞬间抽干了力气。她看着乐山那全然陌生、写满抗拒的背影,看着阿银姑娘沉默却坚定的守护,看着老渔民洞悉一切却又无可奈何的沧桑眼神。海风卷着腊八粥的香气和冰冷的雪沫,吹打在她脸上。所有的急切、希望和千里寻踪的艰辛,在这一刻,仿佛都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冰冷的石墙,碎成了齑粉。

灶膛里的火,依然噼啪作响,温暖着这小小的灶间。

锅里的腊八粥,愈发浓稠香甜,氤氲着人间烟火的慰藉。

而那个丢失了过去的男人,只是更用力地将一把红豆按进了滚烫的糯米里,仿佛要将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世界,彻底埋葬在这片温暖的混沌之中。

“他果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见此情景,蔡寻真一把拉住了还想上前与乐山纠缠的鹿呦呦,“让我试试。”

“乐山,你的头可疼嘛?”蔡寻真走到乐山的身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乐山微微歪头,眼中只有一片茫然不解的澄澈,是初生婴孩般的纯净,全然不见旧日锋锐与沉郁。他咧开嘴,露出被海盐侵蚀得有些发黄的牙齿,一个憨厚、淳朴的笑容在脸上荡开。

“这位道长,我不知道你在说谁,但我的头是经常会疼的,尤其是夜里。”他站起身,在裤子上蹭了蹭沾着木屑和炭灰的手,声音带着此地渔民特有的含混腔调

“可否让我给你把把脉?”

“阿银,她们是……”乐山扭头,又望向阿银,眼神里是不解的询问。

“大石头,她们是来找你的,是你的家人,你还记得嘛?”

“家人?”乐山急忙摆手,手背上布满了冻疮裂开又愈合的暗红痕迹,还有被粗糙渔网和鱼鳍反复割划留下的新旧伤疤。

“大石头,让这位道长给你把把脉,或许能把你头疼的毛病治好。”

阿银说罢冲着乐山点了点头,乐山乖乖的把手伸向了蔡寻真。

“怎么样?”鹿呦呦望着正在给乐山把脉的蔡寻真,急切的问道。

“或可一试!”

“阿银姑娘,我们需找一处宽敞的所在给他疗伤,不知道这附近可有这样的地方?”屋内,火塘的光跳跃着,鹿呦呦已将几味药草投入火塘上的小陶罐里煎煮。

“村东头有一间龙王庙。”阿银咬着唇,端来了温热的鱼汤,浓郁的香气弥漫开,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好,药熬好了便去。”蔡寻真接过阿银递过来的鱼汤,喝了一口,又对阿银说道,“还请姑娘帮我们守着庙门,莫要让人打扰。”

阿银心中是说不出五味杂陈,大石头若是真的恢复了记忆,还会留在这小小的渔村嘛?一定不会。可是她没有理由拦着大石头的家人为他治病,她能做的只是默默的接受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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