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孤灯明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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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渔村的龙王庙里,咸腥的海风挤过窗棂缝隙,呜咽不止。庙内神像森然,蛛网垂悬,唯有一角被蔡寻真以符纸清净过,点起几盏幽幽长明灯。乐山坐在临时铺就的草席上,双目紧闭,呼吸粗重,额上布满冷汗,似在无声的梦魇里挣扎。

蔡寻真立于一旁,青色道袍拂过地面尘埃,神色肃穆如古井寒潭。她指尖捻着三枚细若牛毛的金针,针尖在摇曳灯火下跳跃着一点极刺目的寒星。鹿呦呦盘膝坐在乐山一侧,双手悬停于他太阳穴上方寸许,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凝聚着天机神功独有的、近乎凝滞的沛然气机,那气息无形无质,却令庙内浮尘都为之沉坠。

“时候到了。”蔡寻真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瞬间划破庙内沉重的死寂。她眸中精光一闪,右手快得只剩下一道淡金虚影。

蔡寻真凝神静气,银针如灵蛇,精准地刺入李乐山头顶的百会、神庭二穴,又在他颈后风池穴轻轻捻动。鹿呦呦取出一粒蜡封的赤红药丸,示意他服下。

“乐山,莫要抗拒,顺着那热流走……”蔡寻真的声音仿佛带着奇异的韵律。

药力化开,银针轻颤,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李乐山头顶百会穴贯入,如滚烫的岩浆轰然注入冰封的河道!他浑身剧震,眼前骤然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

嗤!嗤!嗤!

三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三枚金针已精准无比地刺入乐山头顶三大要穴——百会、神庭、本神!针尾兀自微微震颤,发出蜂鸣般的细响。乐山身体猛地一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喉间溢出野兽般的痛苦嘶吼,脖颈上青筋虬结暴起,双目却依旧紧闭,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疯狂滚动。

“呦呦!”蔡寻真低喝,如惊雷炸响。

鹿呦呦心领神会,悬停的双掌猛地向下一按,并未触及皮肉,一股肉眼难辨的、近乎液态的乳白气流却已汹涌灌入乐山太阳穴!天机神功——溯流!此功最耗心神,旨在以自身浩瀚内力为舟楫,强行逆溯受术者混乱淤塞的记忆长河!

鹿呦呦双目紧闭,眉心拧成川字,全身衣衫无风自动,额角瞬间渗出细密汗珠。她的神念已随着那磅礴内力,狠狠撞进了乐山意识深处那一片无光的混沌之海!

意识沉坠,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碎片呼啸着砸来!

白光中,朱雀大街的槐叶簌簌落下,铺满青石板。一个梳着双鬟髻的小男孩,咯咯笑着,奋力挣脱母亲的手,像只灵巧的雀儿扑向街边卖糖画的摊子。那妇人眉眼温柔,裙裾在秋风中轻扬,正是韦雪!她口中焦急地唤着:“李大哥!快拉住怀远!”这声呼唤穿透时光,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白光尚未散尽,锦官城的灯火又汹涌而至。却裹着芙蓉的暖香。红泥小炉煨着粥,甜糯的香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弥漫开,丝丝缕缕缠绕着人。一席青衫的姑娘,挽着袖子,用竹勺小心搅动着锅里翻滚的甜粥,氤氲的热气扑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平日的锐气。她转过头,笑着唤道:“李大哥,快好了,多加了你爱的蜜栗子。”一绺青丝垂落肩头,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穗梢扫过粗陶碗的边缘……那雾气,这样的暖,这样湿的,模糊了周遭简陋的屋舍,模糊了窗外枯寂的枝桠,只清晰地映照出彼此眼中跳动的炉火和笑意。

画面疾转,武当金顶的晨钟撞碎了浓雾,紫霄宫前,云海翻腾如怒涛。大理点苍山的夜,洱海水波荡漾着碎银般的月光。庐山三叠泉轰鸣如雷,水雾弥漫。嘉州大佛,眉眼低垂,俯瞰人间。

“呃啊——!”现实中的乐山发出凄厉的惨嚎,身体剧烈抽搐,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内力不由自主的迸发出来,瞬间将蔡寻真和鹿呦呦都震飞了出去。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却是一片骇人的、涣散的空洞,倒映着庙顶残破的梁木,毫无焦点,只有无边无际的混乱与痛苦!

“行了嘛?”鹿呦呦撞在了龙王庙的立柱上,却顾不得疼痛,爬起来急切的望着蔡寻真问道。

“施针只能这么多了,后面要靠你的天机神功和他自己的造化了。”蔡寻真也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检视过乐山的情况,发现三根金针已被逼出体外。

“我先稳住他!”蔡寻真厉声道,指间不知何时又多出数枚金针,快如闪电般刺向乐山颈侧、胸口几处大穴,针尾急颤,发出更高亢的嗡鸣,强行镇压他狂暴的气血和失控的肢体。乐山的挣扎被金针之力暂时钉住,喉间只剩下破碎的嗬嗬声,如同濒死的困兽。

蔡寻真冲着鹿呦呦点了点头,起身退出了龙王庙。鹿呦呦脸色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溯流神功的反噬如重锤砸在神魂之上。

“乐山!”鹿呦呦在心中嘶喊,声音带着泣血的颤抖,“看着我!看着我!”天机神功运转到极致,那乳白气流光芒暴涨,强行在乐山混乱的意识洪流中,锚定一个最鲜明、最温柔的印记,是成都小院里,红泥炉火旁,是那碗甜粥时,是那份暖意,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神功之力如同最精微的刻刀,将这份暖意,这份独属于他们两人的、尘世烟火的宁静瞬间,一遍又一遍,无比清晰地烙印进那翻腾的痛苦漩涡深处!

乐山涣散空洞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被这强行注入的暖意包围住了!头颅却开始剧烈地左右摆动,像是在抗拒,又像是在拼命地捕捉着什么。

“就是现在!”鹿呦呦心中狂啸,天机神功沛然无匹的内力,不再仅仅灌注于太阳穴,而是被她以意念强行引导,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近乎无形的洪流传遍乐山的全身。

乐山的脑海中,无数混乱的碎片画面,如同被无形的手粗暴地拼接、重组!

萧瑟的青羊宫,王静风对自己的尊尊教诲。长安城的侍郎府中,陈一姐的照顾,小韦雪刺伤自己肩头的那一剑。

辋川别业里,王维的救命之恩。少林寺,圆志、圆空、圆敬,几位师兄弟的手足情深。

江宁县,石头城上的鬼脸,不良人的艰辛。扬州城中,与与史天赐、蒋灵儿的初遇。

九黄会上,那散开的天狼烟。传音坊里,与鹿呦呦的初会。

乾陵,剑圣的指引。

法门寺,法雨禅师的点化。

渭水东流,四人共同踏上寻宝之旅。

武当山如松白日尸解。始安郡,野女手中救晁衡。

瀛海洲的海市蜃楼。云诚大师的法华经变。

洛阳颜季明罹难,常山李光弼大捷。

长安沦陷、韦雪受伤。庐山,李腾空起死回生。

南阳围城,舍利子神迹。

诀别。

青城山,与龙梦云的决战终于解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宽窄巷子里,与呦呦的相濡以沫,岁月抚平伤痕。

嘉州大佛,襄州之乱,上官无忌的回忆,李白的诗。

母子相认,与韦雪重逢,与武痴决战。

天机神功!

栖灵塔下的灯火,其乐融融的除夕夜。怀远蹒跚学步时胖乎乎的小手、和他第一次叫“阿爷”时的喜悦。

温暖炽热的情感洪流瞬间喷涌而出,冲破了记忆的冰层。

“怀远!”一声嘶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冲破了李乐山的喉咙。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终于缓缓转动了一下。那层属于渔夫的茫然与空洞,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一点点褪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置信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清醒的微光。他记起来了!他是李乐山,他有妻子,有孩子!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移动着,最终,凝固在近在咫尺、脸色惨白、嘴角染血、眼神却死死锁住他的鹿呦呦脸上,他看见了呦呦发髻间的那支玉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龙王庙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油灯灯芯噼啪的爆响,以及窗外永不止息的海风呜咽。

乐山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破碎到几乎被风声吞没的音节,却又如惊雷般炸响在鹿呦呦的心头:

“呦……呦……?”

深夜,海风在龙王庙外呜咽,阿银端着一碗腊八粥来给刚刚苏醒的乐山。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专注而凝重的侧脸。她看见了李乐山眼中那失而复得、汹涌如海潮般的痛苦与思念,看着那泪水里映照出的、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悲欢。

阿银手中的木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温热的腊八粥泼洒出来,在冰冷的泥地上迅速凝结。

那不再是他熟悉的大石头,不再是那个懵懂茫然、被她收留的落水客了。阿银心头的火苗,被这陌生的眼神彻底浇熄了。

第二日清晨,明州的海边,寒气刺骨。腊霜如盐,无声地铺满船板,将海边的渔船浸染成一片素白。

李乐山背上一个简单的行囊,站在房门口,与阿银道别。

阿银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布小包,里面是她这些年采珠留下的几颗成色最好的珍珠。

不远处,蔡寻真和鹿呦呦望着铅灰色的海天相接处,默默的等待。

“阿银……”乐山低唤了一声,试图抓住什么,却依旧徒劳。

阿银闻声抬头,清晨熹微的晨光亲吻着她鬓边的细发,强作笑颜,脑海里还是昨夜,眼前这个男人苏醒后的情景。

“大石头?”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不敢确认的怯意。

“阿银,对不住,我的家人和孩子有危险,我要去就他们。”乐山望着阿银的眼睛,他想起了过往,却也没有忘记眼前这个相濡以沫的纯真女孩。这一去未知生死,更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我明白的,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阿银眼含热泪,声音干涩。她把手中的粗布小包递给了乐山,轻声说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几颗珍珠,你带着。”

乐山接过布包,那布包竟如一点微弱的炭火,灼烫着他的掌心,那是阿银渡来的最后一丝暖。

李乐山低头看着那小包,又看向阿银被海风和泪水浸染得格外粗糙的脸颊,那双曾经充满对酒肆憧憬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空茫的灰烬。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有推拒这沉重的馈赠,只是将那包东西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灼热的炭。

人间最刻骨的暖意,往往并非熊熊烈火,而是寒夜将尽时,掌心一枚被体温焐热的信物——它凝结着某个碎裂清晨里,一个渔家女子倾尽所有递出的、滚烫的生机。

远处,鹿呦呦正在询问蔡寻真乐山的病情。

“真人,李大哥他彻底好了嘛?”

“我看未必,他最多也就想起了七八成,但短时间能如此已属不易,会不会有反复,我也不敢打包票。”

“回去了,母亲定然还有办法。”

“看他与那阿银姑娘的样子......”

“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回去再说。”鹿呦呦看了看正在道别的乐山和阿银,无奈的说道,“我会让北冥教的人照应这姑娘一家的。”

“你这位李大哥啊,真是艳福不浅,变成了呆子还有人喜欢。”

远处,不知哪户渔家飘来了真正腊八粥的甜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那熟悉的、属于人间节庆的暖甜气息,被凛冽的海风裹挟着,拂过鼻端。

阿银用力吸了吸鼻子,脸上绽开一个纯粹的、带着孩童般满足的笑容,朝着飘来香气的方向望了望,由衷地叹道:

“嘿,真香啊!”

“阿银……”乐山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我要走了。”阿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

阿银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再转回来时,脸上竟硬生生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撇:“快走吧!别耽搁了!”

李乐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有感激,有愧疚,有无法弥补的遗憾。他不再言语,只是用力地点点头,转身大步朝着北方,朝着内陆的方向走去。晨光熹微,将他孤寂而决绝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坚硬的滩涂上。

阿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海风蚀刻的石像。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村口蜿蜒小路的尽头,与灰蒙蒙的天色融为一体。海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也卷走了眼角终于滚落的那滴滚烫的泪珠。

屋外,系在矮檐下准备为“银珠酒肆”祈福的一小块褪色的红布条,在凛冽的北风里,猎猎地响着,徒劳地挣扎。

时间凝固了,海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在脸上,像冰冷的针。阿银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想把那汹涌的酸楚压回去。

江湖十年,夜雨如晦,孤灯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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