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尾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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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

江州的官道上,几辆马车正从庐山上下来,缓缓向东而行。

马车上坐着的正是韦雪和乐山的家人。

韦雪抬手掀开一点车帘缝隙,远处庐山的轮廓只剩下模糊黯淡的几抹。收割后的田垄裸飘散着泥土闻道,一垄垄伸向远方。

车轮固执地滚动着,碾过厚厚的、失去水分的枯叶,发出沉闷的碎裂声。车辙深深印在泥泞的官道上,像两道新鲜的、不断延伸的伤口,旋即又被卷起的落叶和尘土缓缓覆盖。

“阿娘,我们要回家了嘛?”怀远靠在韦雪的怀里,抬头看着母亲的脸问道。

韦雪摸着他的脑袋,默默的点了点头。

“庐山上好玩,我想待在山上!”

“怀远听话,扬州才是我们的家。”

“可是扬州有坏人!”被掳掠的经历还是给怀远幼小的心灵蒙上了阴影。

“坏人已经都被阿爷赶走了。”

“阿爷呢?”

韦雪没有说话,只是将搭在膝上的手,轻轻覆在怀远冰凉的手背上。一股温和、柔韧的内息,如同涓涓暖流,无声无息地自掌心渡了过去,怀远被这温暖包围着,渐渐的睡着了。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

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

韦雪打开一卷信笺,轻声的诵读道。

“大娘子,你念的是什么?”云儿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坐在韦雪的对面,见韦雪的神情黯然,不禁问道。

“临走之前,母亲与我说,收到消息,杜甫离世了,这是他临终的绝笔。”

“大娘子莫要伤心,还是自家的身子要紧。”云儿赶紧岔开了话题,说道,“虽说二娘子捎信来说扬州的宅子都安顿好了,但回去难免还是有不少要大娘子操劳的事,您这一路还是安心休息的好。”

韦雪点点头,合上了手中的信笺,这一年离开的何止杜甫,还有岑参,还有阿倍仲麻吕,还有......

马车,像在无边秋色里爬行的甲虫,缓慢地移动着。车轮声单调地重复着,碾碎落叶,碾碎寂静,也碾碎回忆。日头渐高,阳光穿树梢,洒落在远去的车身上,官道两旁,无边无际的枯黄原野向地平线延伸。

秋意已浓,浸透了整个青城山。朝阳洞前,层林尽染,褪去了夏日的青翠欲滴,换上了一身斑斓的锦袍。枫叶如血,泼洒在山崖峭壁,灼灼燃烧;银杏叶金黄,片片如蝶,随风旋舞。苍松翠柏依旧沉郁,却在秋阳下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暖边。

日光爬上了疏朗的枝头,在洞前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山岚未散,丝丝缕缕缠绕在峰峦间,将远山晕染成深浅不一的黛蓝,更添几分空灵与寂寥。空气清冽,吸入肺腑带着松脂与寒露混合的气息,沁人心脾,也带着一丝萧瑟。

龙梦云独立于洞前,一身白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目光沉静,越过眼前绚烂却即将凋零的秋色,回忆被拉回到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了。

当年,也是这样一个九月,晨光初透,清冷如刀。就在此处,龙梦云与李青城那惊天动地的一战,剑气纵横,激荡云霄,震落了满山的黄叶,也染红了初升的朝阳。脚下的石坪曾布满蛛网般的剑痕,如今已被岁月和青苔悄然抚平;那棵被拦腰斩断的白果树,残桩旁的新枝,虽显扭曲,却生机勃勃。

龙梦云无意识地举起手中的酒葫芦,张琴为他准备的好酒,味道可比当年他在山下客栈里沽的那壶好的多。

“可惜啊,老道,如今无人陪我饮酒!”龙梦云感叹了一声,将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

山风呜咽着穿过岩隙,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当年溅落过热血的地方。落叶覆盖了泥土,也仿佛覆盖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洞名“朝阳”,此刻阳光正努力穿透云霭,试图温暖这清冷的秋晨,龙梦云闭上眼,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穿云裂石的剑啸,眼前闪过李青城决绝的身影。

故人已逝,落叶归根,而那份棋逢对手、生死相搏的激荡,那场改变自己半生命运的激斗,却如同这朝阳洞畔的云雾,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掌门!”龙梦云的回忆被打断,他转过头,原来是张琴的呼唤。

“你怎么见谁都叫掌门!”

“武林大会之日,您已经认了是我青城派的掌门,天下英雄皆是见证!”

“你若想让青城派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让老道死不瞑目,那我也不介意!”龙梦云耸了耸肩,说道“了尘大师已将那青城剑交还给你,剑在你手里,你便是这青城的掌门。”

“晚辈......”

“张掌门,再帮我打壶酒,带着路上喝!”龙梦云将酒葫芦丢给张琴说道。

“掌门要走?”

“莫要再叫掌门!”

“龙大侠,您要走?”

“本就是图你青城山清幽,现在伤都养好了,难道留在这给老道士守墓不成?”

“龙大侠要去哪里?”

“除了过去,哪里都可以去......”

秋风起,卷起更多落叶,沙沙作响,像是时光的低语,也像是那场远去的战斗,最后的余音。

龙梦云转身离去,白袍的衣角在风中飞舞,就和他当年踏上这青城山时一样。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燥的、近乎灰烬的味道,是无数落叶在冷风里迅速脱水、腐败的气息。远处的灵岩孤峰,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一柄蒙生锈的巨剑,沉默地指向苍穹。一位紧裹单薄僧衣的和尚,踩着满地枯脆作响的榉树叶子,沿着那条嶙峋石骨的旧道,一步步挪向灵岩深处的真际寺。

黄昏的阳光透过彩色的树影,照在他的脸上,正是那怀素和尚。

怀素云游至此,闻真际的了尘大师乃佛门高人,特来寻访,却没想到在庙里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他正要抬步离开,视线却猛地被定住了。

就在那偏殿廊下,一截粗壮的、被虫蛀空的古柏树桩旁,坐着一个人影。

应该说,是半个人影。

那是个僧人,僧袍洗的灰白。他坐在树桩上,腰背却无法挺直,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向前佝偻着,仿佛骨骼都已僵硬错位,只靠那根树桩勉强支撑着不倒下。他的右肩——僧袍空荡荡地垂下,袖管被一根草绳胡乱地扎在腰间。触目惊心的是,不仅手臂,连肩膀都残缺不全。

怀素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半步,踩碎了一片枯叶,发出“喀嚓”一声轻响。

那残破的僧人,似乎被这细微的声音惊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动作僵硬,每一寸移动都牵扯着那扭曲的躯干,发出细微的、如同枯枝断裂般的“咯啦”声。

“这位师兄,小僧怀素,特来寻访了尘大师!”

一张脸,从花白乱发和深陷的阴影中显露出来。

“师傅已经圆寂了。”那声音轻描淡写,透露着洞穿生死的平静。

“原来了尘大师已去,敢问师兄法号。”

“贫僧能仁。”能仁禅师的目光在怀素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这寺中仅师兄一人?”

能仁没有回答,目光停留在面前摊开的那本经书上,只是艰难的抬起他那佝偻的左手,指了指西北。

“嗡……”

恰在此时,一声低沉的闷响,毫无征兆地从真际寺西北的钟楼里迸了出来。像一把清越的刀,快速地地剖开浓重的秋色。寒鸦应声而其,掠过寺前的熊尾瀑,双翅振起雨雾,消失在苍茫山色的迷蒙处,如同投入巨大画布的一滴墨痕。

能仁那只仅存的、扭曲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极其笨拙地放下。他的手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方式,颤抖着,极其小心地伸向摊开的书页边缘。指腹触碰到发脆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然后,他用那扭曲的手指,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试图将那薄薄的书页捻起、翻过。

怀素凑近一看,是一本纸页泛黄卷边的《四十二章经》。

“佛言: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喉咙深处,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这声音念诵着经文,却比山风更冷,比枯叶更干。

怀素下意识地伸手,探向斜挎在肩头的褡裢,那里面除了半块干硬的胡饼,还卷着几张粗糙的麻纸、一只狼毫和半截墨条,是他云游时涂抹胸中块垒的家什。

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纸面,却像是被烫了一下,胸中那股狂草如龙,泼墨如雨的癫狂之气,此刻如同被这断臂残躯下的“大彻大悟”所激活。

廊下,能仁依旧保持着那个佝偻僵硬的姿势,自顾自的读着经文:

“得阿罗汉已,乃可信汝意耳……”

暮色四合,晚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那几张飘散的宣纸,打着旋,发出沙哑的呜咽。

日头终于在西边坠了,像一枚烧透了心的铁丸,缓慢、粘滞地砸进明州城里,将半边天泼洒得如同打翻了染缸。青黑色的云絮,在三江口上投下大片大片动荡不安的、熔金般的倒影。

阴凉、咸湿的海风,钻进岸上林立的桅杆丛中,穿过那些巨大的海舶和乌篷漕船,拉扯着半落的船帆,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

光着膀子的船夫,脊背被晒成酱紫,此刻映着熔金般的残照,汗水混着水珠滚落,闪着最后一点油亮的光。他们扛着沉重的鱼篓或盐包,脚步在湿滑的木板上拖沓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栈桥边,巷子里,几处炭火亮了起来,是就地架起的小灶,煮着滚烫的鱼羹或面汤,白汽混着辛辣的姜味、酱味,在冰冷的空气里撕开一道暖热的缝隙。围着的苦力们捧着粗碗,埋头“吸溜吸溜”吞咽着,热气模糊了他们疲惫的脸。

“叮当……”

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声,来自巷子深处。那是晚风吹起了挂在乌木招牌下的风铃,那招牌上用红漆书着四个字,“阿银好酒”。

一股浓烈而温暖的气息却从门缝里汹涌而出,霸道地顶开了寒气——那是蒸腾的醪糟甜香、滚烫的黄酒醇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炭火烘烤着的麦麸味道。

阿银姑娘裹了件半旧的靛蓝小袄,袖口磨得发亮。她正弯腰拨弄着铺子门口那只小小的炭炉,炉上坐着个硕大的锡壶,壶嘴里喷着浓郁的白汽,发出“噗噜噗噜”的欢快声响。白汽扑在她冻得微红的脸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她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冰凉的手,又利落地将几只粗陶碗在油腻腻的小木桌上摆开。

店里店外都坐着客人,有漕帮打扮的汉子,满脸沟壑的渔夫,行脚的商人,穷酸的书生,门口还有等着替阿爷沽酒的孩童。大家都期待着阿银姑娘从大酒缸里扬起的那道琥珀色的饱满弧线,享受着一日喧嚣和劳累之后的片刻宁静和满足。

铺子里外透出的浑浊暖光,像一块巨大的、油腻的琥珀,嵌在江岸无边的寒冷与昏暗中。

“吱呀——”

阿银直起身,推门进铺子端那屉蒸好的糯米糕,夕阳恰好在这一刻,如同熔化的金线,斜斜地刺穿清冷的空气,泼洒在阿银的脸上。

她抬起一只手,遮挡着那刺眼的光芒,指缝间却出现了一个身影。那身影由远及近,正穿过街道一步步走近,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落在阿银的心里。

阿银的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偶,客人招呼着她上酒,她都充耳不闻。

江面白气更浓了,缓慢地翻涌,吞噬着渡头残破的栈桥轮廓。水声低沉,是无数细小的漩涡在浅滩泥泞中生成又破灭的呜咽。一只灰白的鸥鸟,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贴着灰蒙蒙的水面疾掠而过,翅膀尖划开凝滞的空气,留下转瞬即逝的涟漪。

阿银目不转睛的盯那个身影一点一点的靠近,周遭的喧嚣、碗碟的碰撞、茶客的谈笑,都仿佛凝固了,变得模糊而遥远。直到那人那人来到近前,阿银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干涩,几乎不成调的说道:“你……”

夕阳终于沉在那人的身后,面容也变得清晰,他露出了一个纯净的笑容,对着阿银轻声说道:

“……添碗酒?”

全剧终!

梦里峥嵘现,香气溢宝剑。江南咫尺安好,长安千里硝烟,春去秋来到。江湖儿女情相伴,社稷勾角如惊弦。自古青城天下幽,机关暗藏终归土。不如三分醉,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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