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5章 白眼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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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强一个人过日子,衣衫破了也没人缝补,经常是扯根布条一绑了事。孙卫红都看在了眼里,有一次她大着胆子说道:

“金强哥,你袖子破了,要不你脱下来,我帮你缝两针?我针线活儿还行的。”

金强先是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破了的袖口,有些窘迫,但最终还是脱了下来。孙卫红就住在田埂上,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包,低着头,一针一线地仔细缝补起来。

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细密的汗珠挂在鼻尖,那一刻,金强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变得异常的柔软。

渐渐的,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也多了起来,不再局限于地里的活计。休息时,金强会教孙卫红怎么辨认庄稼的病虫害,怎么根据天气判断,要不要浇水。孙卫红则会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个问题。

孙卫红也会跟金强说起家里的烦恼,比如弟弟妹妹不懂事,妈妈又懒得出奇,爸爸整天魂不守舍。这些憋在心里无处诉说的话,她不知不觉就向这个沉默却可靠的邻家哥哥倾诉了。

金墙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听众,偶尔会笨拙的安慰两句:

“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金强自己家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这句安慰显得格外苍,却又透着一股同病相怜的真诚。

有一次,孙卫红除草时不小心割伤了手,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疼的吸了口冷气。金强看到立马丢下锄头跑了过去,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急。

他二话不说,从自己旧衣襟上刺啦一下,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的却又动作迅速地帮着孙卫红把伤口包扎好。

“咋这么不小心?疼不疼?”金强皱着眉头问道,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观。

孙卫红看着金强紧张的模样,手上疼着,心里却莫名地泛起一丝甜意,摇了摇头,说道:

“不……不疼了。”

金强看着孙卫红眼圈红红,却又强忍着的模样,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

“剩下的草我来锄,你坐边上歇着。”

这些点点滴滴的相互关怀,像细密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两颗年轻而苦涩的心。

在空旷的田野里,在夕阳的余晖下,两个身影,一个高大沉默,一个瘦弱坚韧,常常并肩而坐。或者一个干活一个搭手,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温情在静静流淌。

他们都在生活的重压下挣扎,却在不经意间从对方那里汲取到了难得的温暖和力量。这份在田间地头萌生的情愫,纯粹而质朴,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汗水的咸涩,成为他们黯淡岁月里一束微弱却珍贵的光。

金强与孙卫红的缘分,始于那相邻的几亩自留地。金俊文家当初暴富来的容易,压根儿就没人正经种地,只有金强守着那片土地;孙玉亭夫妇更是从未真正以种地为生,于是照料田地就成了金强和孙卫红这两个年轻人自然而然的责任。

金强常帮体力不支的孙卫红干重活,两颗年轻的心在共同的劳作与相互扶持中越靠越近。他们之间的爱情,如同地里的庄稼,在汗水的浇灌下,悄悄生根,发芽,纯粹而坚韧。

然而,他们的姓氏和家庭背景,却让他们俩成了双水村现实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金强内心,深处一直怀着巨大的自卑和忐忑,他以为即便孙卫红平日里接受他的帮助,与他亲近,但涉及到感情以及婚姻大事,她必定会因为自己的父母入狱、家族蒙羞的现状而却步,会本能地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然而,让金强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天傍晚,孙卫红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进了金墙,那孔冰冷空旷,只剩他一人独居的窑洞。

孙卫红站在窑洞中央,手指紧张的绞着衣角,脸颊红的像天边的晚霞,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清晰:

“金强哥……我……我想……到你这边来过日子……”

这句话如同惊雷,又如同甘霖,瞬间击中了金强。他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震惊、狂喜、酸楚、感动……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这个在家庭巨变后一直咬牙硬撑,几乎忘了怎么流泪的青年,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重重的点头,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卫红的手。

狂喜过后,现实的问题摆在二人眼前。金强知道,要想明媒正娶孙卫红,必须得有家里的长辈出面。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二爸金俊武了。

金强找到了自己的二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他和孙卫红的事情和盘托出,恳求二爸为自己做主去提亲。

金俊武听完震惊的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孙玉亭那个老对头,又怎么可能会同意?

但是看着自己侄子那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泪水未干的眼眶,再想到孙卫红那姑娘竟然不顾世俗偏见,主动走进金强这几乎一无所有的破窑洞,这份勇气和情谊让金俊武深深动容。

最重要的是,金俊武猛然意识到,金家如今风雨飘摇,金强可能是这一支唯一的根苗了,绝不能让他再心灰意冷,必须为他留住这份希望和幸福。

尽管心里面万分为难,明知前方是个硬钉子,金俊武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他备了点简单的礼物,深吸了一口气,踏进了孙玉亭的家门。

金俊武放下了往日工作中的所有芥蒂,语气极其诚恳的说道:

“玉亭兄弟,过去咱们那些磕磕绊绊,都是老黄历了。如今,时代不一样了,孩子们自己看对了眼,这是他们的缘分。咱们做长辈的,往后要是成了亲戚,那些旧账就让它过去吧,你看行不?”

然而孙玉亭是谁?这家伙是双水村里最讲成分的人!哪怕全家饭都吃不饱,在立场上也绝对是第一位的。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成分、出身、家庭历史是压倒一切的大是大非问题。

听明白金俊武的来意后,孙玉亭简直如同突闻惊雷,他直接从炕上跳了起来,脸涨的通红,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啥?!你说啥?!把我家魏红嫁给金富的弟弟?犯罪分子的后代?金俊武!你咋想的?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孙玉亭挥舞着手臂,情绪激动,仿佛过去在大会上发言似的:

“我们家是正经贫农身份!怎么能和那种家庭结亲?这是原则问题!没得谈!”

谈判彻底的破裂,金俊武灰头土脸的被赶了出来,他在双水村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他愁眉紧锁,一筹莫展。

孙卫红回到家,孙玉亭立刻气冲冲的逼问着女儿。卫红不仅坦诚了自己的真情,还第一次鼓起勇气,顶撞起了父亲:

“我就是看上金强了!除了她,我谁也不嫁!”

孙玉亭顿时恼羞成怒,他觉得女儿这是被敌人的“糖衣炮弹”给打中了,是背叛了自己的立场!盛怒之下,他竟然抄起条帚疙瘩,追打起了女儿。

然而,这一次在事业上向来和他夫唱妇随的妻子贺凤英,却破天荒的没有站在他这边。她猛地冲上来拦住了孙玉亭,不仅护住了女儿,情急之下甚至反手给了孙玉亭一个大逼兜。

“你疯了你!打娃娃做甚?娃娃说的对!金强那娃咋了?踏实肯干,知道疼人,不比啥都强?都跟你似的,就有前途了?喝西北风就有立场了?”

贺凤英虽然懒,但是在女儿的终身大事和现实生存面前,她分的很清,以往的那点觉悟,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吵闹哭嚎中,贺凤英一气之下跑到了田福堂家去哭诉,说孙玉亭这个王八蛋食古不化,要把女儿给逼死。

没想到这却正好给了田福堂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听着贺凤英的哭诉,兴奋的咳嗽起来,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却又带着讽刺的笑容,慢悠悠地说道:

“咳咳……凤英啊,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哦,我想起来了,前几年,玉婷同志不是还给我做工作呢吗?说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爱情嘛不应该被阻挡。

还在背地里说我是老顽固,咳咳……怎么轮到他自己头上就要阻挡自己娃娃的爱情哩?这道理我都要请他好好的讲一讲了……”

田福堂的这话简直就是精准无比的回旋镖,结结实实扎回了孙玉亭自己身上!

原来,此前田润生找了个对象,是他的高中同学郝红梅,这个女人是个离异的寡妇。当时田福堂试图阻拦,孙玉亭不知道之前记恨他还是怎么,居然装模作样的跑过来做工作,讲大道理。

这下子,孙玉亭可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陷入了极大的尴尬和被动之中。

而另一边,碰了硬钉子的金俊武,看着侄子期盼又焦虑的眼神,愁的一夜之间嘴角就起了燎泡。他不愿让这苦命的孩子再次失望,可是面对孙玉婷那块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他实在是无计可施了,这桩亲事似乎陷入了绝境。

金俊武碰了一鼻子灰,愁肠百结,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孙玉厚身上。毕竟孙玉厚是孙玉亭的亲大哥,说话总比他这个仇家有点分量。

更何况,当初孙玉厚拉下脸去贺耀宗,那里借一千块钱买牲口,还是他金俊武做的保人,这份人情,他孙玉厚总该记得。

金俊武找到孙玉后,唉声叹气的,把金强和卫红的事情,以及自己去孙玉亭家碰钉子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恳求道:

“玉厚老哥,我知道这事为难你。可……可你看这两个娃娃确实是真心的,你就看在咱们以往的交情上,看在娃娃们的份上,帮着去劝劝玉亭成不成?咱也算尽力了!”

孙玉厚听着,心里也是五味杂陈。金俊武当初确实帮了他们家大忙,这份人情他一直都记在心里。按理说他该去劝劝自己,那个钻牛角尖的弟弟。

可是此刻的孙玉厚,自己也正陷入一场巨大的焦头烂额之中,几乎被压的喘不过气来,实在是有心无力。

原来,孙家砖窑生意起初的红火,让孙玉厚和王满银这对翁婿俩野心膨胀。他们一咬牙,用之前赚的所有钱做抵押,又通过孙少平的路子从公社供销社贷了一笔款,雄心勃勃地要扩大生产,起一座产量更大的新式砖窑。

为了确保成功,孙玉厚一家还特意托人花高价,从邻省晋西,请来了一个,据说是在大砖窑干过的老师傅来指导,毕竟他们自家那点小砖窑的经验,实在是把握不住大窑的火候。

然而祸根就此种下,任谁都没想到的是,他们请来的根本就是个半吊子二把刀,技术稀疏平常。在新砖窑第一次点火烧制时,这个家伙完全没能掌握住火候,该加文时没加够,该保温时又掉了温度,该洇窑时更是操作失误……

结果这一摇整整两三万块砖坯全部都烧成了歪瓜裂枣,一碰就碎的废品!有的没烧透,还是黄心;有的又烧过了火,直接玻璃化粘连在一起。整整一摇的心血和成本,瞬间化为乌有!

这致命的一击,不仅耗尽了孙家所有的积蓄,更让他们背上了沉重的银行贷款和私人借款。孙家瞬间从刚刚看到希望的富裕户,跌落到了倾家荡产,负债累累的深渊。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之前为了扩大生产雇佣了不少村里人来帮着干活,工钱到现在都还欠着呢!

这其中就包括了孙玉亭的婆姨贺凤英,贺凤英在砖窑干了段时间,挣了四十块钱工钱,钱还没拿到手呢,砖窑就垮了。

孙家自己家都快要揭不开锅了,天天被债主和讨薪的村民堵门,哪里还有底气和心思去管弟弟家的闲事?

但金俊武的请求又让他无法拒绝,犹豫了很久,孙玉后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去了,弟弟孙玉亭家。

此时的孙玉亭,正因为自己立场坚定地拒绝了金家的提亲,而自我感觉良好着呢。看到大哥来了,他倒是难得的没甩脸子,但也谈不上多亲热。

孙玉厚尴尬的搓着手,艰难的开口道:

“玉亭啊,那个……金强和卫红的事儿,我听说了……”

还没等孙玉厚把话说完,孙玉亭立刻抬手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副”我早就知道”的神情,甚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大哥递过来的纸烟,拿腔作势的说道:

“哥,你不用说了!这事没商量!我孙玉亭的女儿,怎么能嫁给犯罪分子的后代?这是原则问题,我是绝对不会妥协的!”

孙玉亭瞥了一眼大哥那愁苦憔悴的面容,想起最近听到的关于大哥砖窑破产的传闻,语气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奚落和优越感,继续说道:

“再说了,哥,你看看你现在,你自己连自己屙下的都收拾不了,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事呢?你先别扯别的了,赶紧把我家凤英那四十块钱给开了,她辛辛苦苦给你们干了那么久,这钱可不能拖啊。”

孙玉厚被弟弟这番话噎得满脸通红,胸口一阵发闷。他本是来当说客的,却反被弟弟将了一军,讨要起工钱来。

自家那烂摊子和巨额债务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心上,让他此刻在弟弟面前,竟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只剩下无尽的窘迫和苦涩。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佝偻着背,转身默默地离开了弟弟家。

金俊武托付的事,他终究是办不成了,还白白受了一顿挤兑。生活的艰难和人情的冷暖,让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

孙玉厚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从弟弟孙玉亭家那孔熟悉的窑洞里挪出来。身后,孙玉亭那番冰冷又带着奚落的话语,像冰冷的钉子,一根根楔进他的心里。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到地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明明带着暖意,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往外透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寒意。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心酸,像东拉河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抬起头,望着灰蓝色的天空,眼眶酸涩得厉害,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委屈、失望、痛苦,都淤积在胸口,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父母早亡,是他这个当哥的,又当爹又当妈,一口糊糊一口野菜,好不容易才把年幼的玉亭拉扯大。他自己没念过几天书,却深知读书的重要。

为了培养弟弟成为个“文化人”,将来有出息,他舍下了所有的脸面,搭上了自己救命的人情,求爷爷告奶奶,硬是把玉亭送去了山西,一直供他读到了高中!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他自己啃着糠咽菜,把省下的每一分钱都寄给远方的弟弟。

玉亭结婚的时候,家里一贫如洗。是他这个当哥的,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替他背上了饥荒,张罗着给他娶回了贺凤英。

为了弟弟成家有个像样的窝,他甚至把自己结婚时辛辛苦苦打下的窑洞,毫不犹豫地让了出来,自己则拖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去租别人家又小又破的窑洞住……那些年受的苦、作的难,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他总觉得,长兄如父,自己苦点累点没啥,只要弟弟一家能过得好,他心里就踏实、就高兴。他从未指望过弟弟回报什么,只觉得这是自己该做的。

可如今……如今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的是弟弟在他最艰难、最无助的时候,不仅没有一句宽慰的话,反而拿着那区区四十块工钱来挤兑他、奚落他!

换来的的是那句“你自己连自己屙下的都拾掇不了”的冰冷嘲讽!换来的的是那份高高在上、毫无人味的“政治正确”!

“白眼狼……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啊……”

孙玉厚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狠狠地揉搓,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他一生老实本分,重情重义,为这个家、为这个弟弟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一切。他从未想过,血脉亲情,最终会变得如此凉薄,如此不堪一击。

巨大的失望和伤心,甚至一度压过了砖窑破产、负债累累带来的焦虑和恐惧。那种被至亲之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感觉,远比外界的任何打击都更让他感到绝望和心寒。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在老槐树下,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荡着饭食的香味,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饥饿,只觉得心里空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他艰难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步一步,沉重地朝着自家那孔如今被愁云惨雾笼罩的破窑洞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显得无比的孤独和苍老。

他半生辛劳,养育扶持弟弟,最终却似乎什么都没剩下,只落得里外不是人,一身债务和一颗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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