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6章 回旋镖(1 / 1)
叶晨在省报新闻部的工作逐渐步入了正轨,他的敏锐和笔力深受主编赏识。这天主编将他叫到了办公室,交给了他们小组一个采访任务。前往原西县石圪节公社,报道一个在生产责任制推行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典型双水村。
主编显然是做过了功课,他笑着对叶晨说道:
“小叶啊,听说你老丈人家就在双水村?这双水村在支书田福堂的带领下,搞得是风生水起啊!不仅是原西线的标杆,连地区和省里都挂上了号。
这次的报道很重要,你又是那边的本地人,了解情况,所以我决定由你来主笔。正好你也算是回家探个亲,工作生活两不耽误嘛。”
叶晨接过了任务,心中了然。生产责任制确实是省报会重点关注的方向,主编的安排也合情合理。他立刻答应了下来,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就给妻子贺秀莲的学校去了电话,商量着让她和同事串休几天,夫妻俩一同回双水村,既工作又探亲。
几天后,叶晨和贺秀莲,回到了熟悉的双水村。眼前的村庄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忙碌,也更有生机。田福堂从公社那边知道了省报的记者要来采访的消息,当他得知来的居然是叶晨,更是喜出望外,接待的格外热情。
采访进行的很顺利,田福堂如今是干劲十足,说起双水村的生产责任制、包产到户后的新气象、副业发展、村民收入增加等等,如数家珍,条理清晰,充满了自豪感。
叶晨一边记录,一边在心里暗自赞叹。田福堂当初确实被叶辰的话给点拨活了,找到了在新形势下,自己发挥价值的舞台。
正式的采访任务结束后,田福堂执意要留叶晨在家里吃饭,几杯西凤酒下肚后,气氛更是热络。田夫堂弹性正浓,不再局限于公事,开始说起了村里的家长里短。
说着说着,田福堂就说到了坚强和孙卫红的婚事上。他抿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鄙夷和好笑的神情:
“叶晨啊,你是不知道,咱们村最近可是出了桩稀奇事!就那个孙玉亭,嘿!以前天天把政治、成分挂嘴上的那个,这回可算是结结实实打了自己的脸!”
他绘声绘色地把孙玉亭如何坚决反对女儿嫁给犯罪分子后代金强,如何义正言辞地拒绝金俊武的事情当做一桩绝妙的笑话,说给了叶晨听,拍着桌子笑着说道:
“当初我家润生和郝红梅在一起那事儿,这个老东西跑来我家,跟我讲什么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爱情不应该被阻挡,大道理那是一套一套的。
结果轮到他自己头上呢?嘿!这个老东西他比谁都顽固!差点没把她女儿腿给打折,要不是贺风英拦着,还指不定出啥事呢!啧啧啧,这叫啥?这就叫马列装进手电筒里,他是只知道照别人,不知道照自己,什么东西嘛?!”
田福堂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孙玉亭这种行为的极度鄙夷和不屑,在他看来,孙玉亭这种人根本就不是在讲什么原则,他纯粹就是僵化,虚伪和自私自利。
叶晨安静的听着,面上保持着礼貌和微笑,心中却也是感慨万千。他自然知道孙玉亭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对于他有这样的反应,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这顿家宴,在田福堂对孙玉亭的嘲讽和叶晨的若有所思中结束。叶晨的笔记本上不仅记录了双水村经济发展的成绩,也无意间收录了这桩充满乡村人情世故和时代变迁印记的婚姻轶事,这都是他今后写作的素材。
叶晨虽然对孙玉亭其人没什么好感,觉得他迂腐僵化,又有些虚伪,但对于孙卫红这个敢于冲破家庭阻碍,追求自己爱情的姑娘,内心倒是存着几分欣赏。
在他看来,无论在任何时代,能为自己的幸福勇敢抗争的人,都值得被称为生活中的勇者。
回到贺家醋坊安顿好后,叶晨把从田福堂那里听来的关于孙卫红和金强的事,当做一桩村里的新闻,说给了妻子贺秀莲。
贺秀莲听完后,也是唏嘘不已。虽然当初因为贺凤英诓骗她来双水村与孙少安相亲的事,两家闹得很不愉快。
但自从贺家醋坊在双水村落户,孙玉亭和贺凤英夫妇俩为了缓和关系,确实不止一次的放低姿态,主动上门赔笑脸道歉,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日子久了,贺秀莲心里那点芥蒂也就慢慢淡了。
她是个心思通透的女人,听着丈夫的讲述,要注意到,丈夫语气中对孙卫红那丝不易觉察的赞赏,便猜到了叶晨的心思。她笑着轻声问道:
“晨哥,你是不是想帮帮卫红的丫头?”
夫妻间的默契让叶晨心里很舒服,他点了点头,笑着说道:
“是啊,两个年轻人能这么不容易的走在一起,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更何况我看那金强经历过大变故后,没有他哥哥金富身上的浮躁,整个人仿佛更踏实了,是个能过日子的人,总比让你堂妹跟着个不靠谱的强。”
贺秀莲得到了丈夫肯定的回答,赞同的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那行吧,明天我想办法把卫红叫到咱们家来坐坐,有些话我们女人之间更好说。”
第二天,贺秀莲果然找了个由头,把心事重重,面露愁容的孙卫红请到了家里。闲聊了几句家常之后,贺秀莲便借故走开,留下了叶晨和孙卫红。
孙卫红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自己的这位声名远播的“大作家”,省里来的姐夫单独找她要说些什么?
叶晨的语气温和,索性开门见山的说道:
“卫红,你和金强的事我都听说了。别紧张,我不是来评判对错的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铁了心要跟金强在一起过日子?不管以后多难,都不会后悔?”
孙卫红抬起了头,眼神里虽然带着少女的羞涩,却是异常坚定:
“姐夫,我不后悔!坚强哥,他是个好人,他知道心疼人,肯干活,仅凭这一点就比我爸强多了,我就认定他了!”
“好!”
叶晨赞许的点了点头,继续对着孙卫红说道:
“你有这份决心就好,那我问你,现在这件事最大的阻碍就是你爸,对吧?你想没想过,怎么才能让他再也没有办法反对?”
孙卫红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似乎她除了硬扛和等待,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叶晨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极为大胆,甚至是有些惊世骇俗的主意:
“我告诉你,想和你相爱的人长相厮守,这件事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现在唯一的绊脚石就是你爸,而你爸这个人,据我了解,即便是家里穷的烂包,却把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想要攻克它,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背着他把生米给煮成熟饭!”
孙卫红的脸瞬间红的像块红布,心跳如鼓,几乎是不敢抬头。叶晨的语气却冷静而清晰:
“你别怕,我的意思很简单,你和金强,如果感情真的到了那一步,不妨把这件事情给做实。一旦你们真的发生了关系,甚至是怀上了孩子,你想想,到时候你爸就算气的跳脚,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那么要脸的人,难道真的能让女儿未婚先孕的丑闻传遍全村?他就算心里面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到时候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默认你们的关系,还得赶紧让你们俩结婚遮丑!”
“这……这能行吗?”孙卫红的声音颤抖,这个主意对他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来说,实在是太具有冲击力了。
望着眼前这个女孩儿,叶晨心里充满了笃定,因为他很清楚,原世界的那个孙卫红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眼前的孙卫红还有些稚嫩和青涩。他语气肯定的说道:
“这是最快也最有效的办法,当然,这需要巨大的勇气,也需要你和金强商量好,他必须是个有担当,值得你托付的男人。现在就看你和金强,有没有这个勇气豁出去了。”
叶晨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孙卫红心中那扇被恐惧和规矩锁死的大门。她虽然害羞的有些无地自容,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这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孙卫红沉默了许久,然后猛地抬起头,眼中虽然还泛着泪光,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叶晨哥,我……我明白了,谢谢您!”
离开贺家醋坊时,孙卫红的脚步虽然依旧沉重,但是心里却仿佛亮起了一盏灯,照亮了一条虽然艰难,却能看到希望的路。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而这个大胆到近乎叛逆的策略,也在不久后,将彻底改变她和金强的命运,也让固执的孙玉亭,结结实实地尝到什么叫回旋镖。
孙卫红从贺家醋坊出来,心还在砰砰直跳,脸颊滚烫,但眼神里却异常明亮坚定。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脚步一拐,径直朝着金家湾走去,走向了那恐如今只有金枪一人独自居住,显得格外冷清的窑洞。
金强正在窑洞前劈柴,看到孙卫红这个时候过来,而且神色异样,不由有些惊讶和担心:
“卫红,你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孙卫红没有立刻回答,她走进了窑洞,看着这虽然简陋,却被金强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家,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她认准了的眉宇间,带着坚韧和沧桑的男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直视着金强的眼睛,声音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
“金强哥,我姐夫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他说只要咱们俩生米煮成熟饭,我爸就再也没办法反对了。”
金强闻言猛地愣住,瞳孔瞬间放大,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万万没有想到,叶晨会出这样的主意,更没想到孙卫红会如此直白地告诉自己。
金强下意识的拒绝,语气显得很急切:
“卫红,这……这不行啊,这太委屈你了,而且万一……我怕会毁了你一辈子的!”
孙卫红这时上前了一步,抓住了金强因干活而格外粗糙的手,眼神灼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决绝,大声说道:
“金强哥,我不怕委屈!我就想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心想跟我过一辈子?会不会一辈子对我好?”
金强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爆发出巨大勇气的姑娘,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托付,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
所有的犹豫和顾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汹涌的爱意。
金强反手紧紧握住孙卫红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却无比的郑重:
“卫红,我坚强对天发誓!只要你跟了我,我拼了命也会对你好!让你过上好日子!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有了这句承诺,孙卫红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她不再说话,而是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和爱意……
在这个寂静的窑洞里,两个被逼到绝境的年轻人,用最原始也最彻底的方式,向命运和阻碍发起了抗争,也将彼此的未来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
两个月后,孙卫红找到了母亲贺凤英。她脸上带着忐忑、羞涩,却又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的手不自觉的抚摸尚且平坦的小腹,轻声说道:
“妈,我前阵子身体不舒服,去看老中医了,大夫说……这是喜脉,而且……而且我最近老是恶心干呕,按照大夫的说法,按日子来算,怕是有两个多月了……
妈,这要是不赶紧领结婚证,就没法正大光明的去县医院检查,到时候肚子万一大了,闲话怕是就要传遍整个村子了……”
贺凤英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张大了嘴巴,手中的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苞米茬子撒了一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女儿竟然会用这种如此决绝,如此不回头的方式,来彻底堵死父亲的反对之路!
震惊过后,贺凤英看着女儿那惶恐又坚定的眼神,再摸摸她那似乎真的与往日不同的小腹,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生气吗?当然生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认命,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对女儿这种破釜沉舟勇气的惊叹。
对于自家大女儿嫁给金强,贺凤英内心本就不像丈夫那样排斥。金强是本村知根知底的后生,踏实肯干,知道疼人。
更重要的是,金家虽然如今名声扫地,但是金俊武还在,金家在村里的根基和影响力仍在。从现实角度来看,这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女儿这步棋虽然走的惊世骇俗,却也是眼下唯一能盘活局面的棋。
贺凤英长长的,重重的叹了口气,像是把所有的震惊、无奈和认命都叹了出来,她语气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无奈和一丝疲惫的接受,数落了女儿几句:
“你……你个死女子,真是想把你爹往死里气啊,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行了,这事娘知道了,等你爹回来,我跟他说。”
当贺凤英把女儿怀孕的消息向孙玉亭摊牌时,孙玉亭的反应如同被人用浸了冰水的闷棍狠狠砸在了后脑勺上。
他先是目瞪口呆,仿佛听不懂妻子在说什么;随即脸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骂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后,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精气神,软软地瘫靠在炕墙上,眼神空洞,彻底蔫了。
生米不仅煮成了熟饭,甚至都快焖成锅巴了!他所有的反对、所有的“政治原则”、所有的脸面,在女儿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他还能怎么办?去打骂女儿?除了让孙家成为全村更大的笑话,还能有什么意义?
现实的残酷冰冷地摆在面前:他家穷得叮当响,根本拿不出任何像样的嫁妆;金强家更是如此,不可能拿出什么彩礼。
这场婚姻,注定了是“裸婚”。所有的坚持,在女儿日渐隆起的小腹和即将到来的流言蜚语面前,不堪一击。
孙玉亭沉默了整整一天一夜,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最终,他用一种彻底的、死寂般的沉默,默许了这桩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的婚事。
尽管双方家庭都是这般光景,但金俊武作为金强如今唯一能主事的亲人,觉得绝不能委屈了这对历经磨难才在一起的苦命鸳鸯。
他拿出自己微薄的积蓄,在金家湾的院子里,尽可能地张罗了一场简单却郑重的婚礼。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丰盛酒席,只是请了少数几家关系近的亲戚和邻居。窑洞门上贴了红喜字,炕上铺了洗净的被褥。
金强和孙卫红穿着虽然旧却浆洗得干净整洁的衣服,对着金俊武和几位长辈,简单地鞠了躬,这婚就算是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