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道路(1 / 1)
公孙度闻言,当即抬眼向着说话之人望去,那是个看着有些憔悴的老兵,脸颊消瘦,骨架宽大,整个人散发着属于老兵的独特气质。
愣了一瞬,公孙度很快便从对方身上的标识辨别出了对方身份,朝他微笑颔首道:
“关阳是吧?你说的很对!确定不义的首要条件便是知道何为大义?”
关阳见到公孙度回应,激动的连连颔首,脸上一片涨红。
按照常理,如他这般的清冷性子,其实很少在公共场合发言的,可公孙度的问题,自然而然的让他回想起了昨日见到的辽东灯火,想起了公孙度的讲话,想起了自己上战场的究极原因。
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不过是属于少数人的梦想,似他这样的兵卒,最为需要的其实是那番守护的心理基础。
这也是他们敢于在战场上挥刀的底气所在。
关阳的话同样也引起了在场其他军官的深思,这时代的兵卒们,受到的大多是忠君教育,忠于上官,忠于主公,乃是这时代武人的共识。
这样的宣传、这样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武人变得盲从而又冲动,上了战场,听从命令,向敌人杀过去便是,无关对错,无关好坏。
今日的公孙度却是要让他们意识到,上战场并不只是简单因为长官的一声令下,它背后的原因其实涉及到了他们所有人。
赵云闻言眉头深深皱起,他从未想过大义还有这样的解释。
这与他从前所接触到的,社会所遵从的都有所不同。
儒生们为经书上的盛世奔走呼号几百年,结果只能给帝王家摆出个纲常架子。
天下大乱?定是董卓乱了社稷!
群雄乱战?定是诸侯不尊王法!
黄巾起义?是小民愚蠢!是张角野心勃勃,是阉宦误国!
赵云回想起这些年的中原战事,每一次战争都有着为汉家,为天下的大义口号。
可现实却与之相反,董卓死了,朝堂并未重回正轨。
诸侯们一边口头上遵奉汉庭,向长安输送财货,一边在地方上你争我夺。
活不下去的百姓,或无力反抗死于乱军刀下,或裹上黄巾手持刀枪,与豪强、士族拼个你死我活,或被迫参与到战事当中,沦为那战场下无数白骨中的一员。
残酷的现实教育了每一个人,那些大道理有时并不管用,天子并不能为天下带来安宁,诸侯也不真正的遵奉天子。
“须知这世上的大多数战争,其发生的原因看似无比荒谬,可深究其根本,都有着相同内涵,便是双方利益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这矛盾,则是由于双方大义间的冲突。”
听着公孙度的剖析,赵云心怀疑惑的站起身道:
“使君意思是,大义不是一成不变的?”
这一点,正是赵云所忧心忡忡的,大义若是能变,那么他自小受到的那些教导,以及建立其上的世界观也都会随之崩塌。
与他一起的田豫同样如此,受过不少教育的二人,也是在场中心思最重的人,公孙度的发言,对他们来讲,堪比世界观的重塑。
反观其他人,兴许皱眉,但也只是对言辞中的词汇不解,而不是难以接受。他们内心里还是以兴奋为主。
这种将从前心中的不解亦或者缺乏的理论体系补充完整的经历,足以让这些精锐心理发生蜕变。
“子龙说得不错。大义,唔,亦或者叫做根本利益,其就是会随着角色的转变而转变的。”
公孙度很高兴赵云的提问,他抬起头扫视了眼在场的那些目光炯炯的军官,接着看向紧闭的大门,知道此地并无他人,心中顿时轻松了不少。
“每个人,因为身处位置,出生州郡,家庭背景,其根本利益都有所区别。
比如,南方的袁绍麾下的冀州谋士武将,他们的根本利益是守住家中的财货,保住现有的富贵荣华,以及跟随袁绍,去创造名留青史的功业。
所以袁绍才要攻打幽州,而这,便与我幽州子民的根本利益发生了冲突。
诸位也见识过去年那一战中,幽州上下的齐心协力,其中便有这样的道理。”
他以刚刚与他们大战的袁绍为例,举出了他们与袁绍不死不休的原因。
赵云敏锐的意识到了公孙度的未尽之意,当即指了出来:
“使君,您只说了袁绍麾下的谋臣武将的大义,那些冀州百姓、小民呢?他们的大义必与之相悖吧!”
“呵呵,这,便是今日我要讲的东西了。这个世界上,无论中原还是蛮荒,皆以种族、国别来标识阵营。
这便涉及到一个定位问题,刚才的关阳说到自己的大义是守护百姓的安泰生活。
由此观之,他是将自己视为百姓一员的。
但其实这并不寻常,这世上的大多上位者,一旦有了些许权力,亦或者有了凌驾他人的资本,便不再将自己视为百姓了。”
公孙度说到这里,很是讥讽的笑了几声,接着看着那些脸上透露着些许愤慨的军兵道:
“冀州的权力集中于以袁绍为首的士族豪强官僚体系中,百姓的声音被埋没,被忽视,被打压。
但,这便是现实。
尔等现在会感到愤怒,我心中很欣慰,因为你等还将自己视为一个百姓,而不是可以随意欺凌弱小的上位者。
这很难得!很难得!”
公孙度连说了两句很难得,他知道,人的本性是自私的,上位者无时无刻都必须要与私心作斗争。
但让公孙度心中感到乐观的一点便是,这片土地的人们,长久以来积累的一个共识便是,公高于私。
的确,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明白了,主公的意思是,为了我等的父母妻子不受那些鸟人的欺辱,我等便只能向那些诸侯开战,消灭他们!建立起属于咱们的势力。”
有人眼睛发亮,顺着公孙度的话语喊道。
这番几乎将改朝换代挂在嘴边的话顿时引起了众人的应和。
砰砰!
这些军官能够从冀州百姓的遭遇联想到自己身上,这一点倒让公孙度没想到,眼看着话题就要跑偏,他当即敲击了讲台,干咳一声道:
“咳咳,冀州始终是外敌,以而今的实力对比上看,其还远不是我等的威胁。
我等当下的首要威胁不在外部,而在内!”
说到这里,公孙度眼中的精光一闪,仔细扫过在场的众将官,将这些人的脸色变化都尽数收在眼中。
“主公说吧,打谁?我老吴第一个上,管他是谁,士族?大姓?还是哪个不长眼的官员?”
“是极,主公只要发话,我等不说二话!看这北地,谁敢在主公眼皮底下放肆!”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场将官都是一脸激愤,脸色涨红,拳头握紧,似乎想要马上去暴打那些与公孙度作对的内部人物。
“并非某个人,亦或者单独势力,或者家族。”
公孙度干脆地摇头,接着在背后的一张木板上书写道:幽州的官吏组成。
此次他不再将这些人以州郡或者师从分类,而是以他们的出身划分。
其中的八成都是出身地方的大姓豪强,少数则是公孙度从辽东带出来的平民子弟。
唰唰!
石膏笔在木板上摩擦的声音不断响起,在场的军官当即安静了下来,众人望着上边那悬殊的人员构成,各自陷入了沉思。
关阳等辽东老兵看着公孙度列出来的人员出身,各自心中微微感到一丝寒意。
不知不觉间,这幽州州府竟然被那些个旧有官僚包围了起来。
“为他人做嫁衣!”
这一瞬间,关阳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他只要想起他们这些人拼杀到死,好不容易为家乡父老拼来的安泰平和生活,却要将他们双手送到那些汉庭官僚手下,遭受可预料的压迫,他就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憋闷感。
赵云同样望着公孙度列出来的表格,此刻的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公孙度才讲完每个人的根本利益各有不同,这时候便将那些旧有的士族豪强官吏给列了出来。
简直就是明摆着告知众人,他公孙度对官僚体系中的一家独大很不放心,乃至于心有提防。
但赵云深知其中并没有那么简单,史书上的那些成事人物,多少人是因为手下官僚反水而败亡的,几乎没有。
这些官僚只会服从胜利者,公孙度只要击败那些敌对诸侯便是,压根不用担心手下的那些寄生虫似的官僚。
可他偏偏在他们这些军官面前提出来了!
公孙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他的大义又在何处?
若是以公孙家的家族利益着想,好生善待这些旧有官僚,招降纳叛,便能很顺利的开启新王朝,也能维持公孙家的几百年富贵。
难不成?他的大义,其实是治下的万千百姓?
怎么可能!?
赵云死死盯着台上正在书写的公孙度后背,就想要透过那身袍服,要看清楚公孙度的心一般。
公孙度暴虐,以至于屠戮辽东豪强,公孙度残暴,以至于连起大案,将幽州、冀州的好几家大姓连根拔起。
民间、士林的种种传闻在赵云的心中闪过,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总是笑眯眯对待他的大汉将军,竟然是个如此的仁慈人物。
对,就是仁慈。
此时的赵云用刚刚学到的知识发现,一旦将视角从士林豪强转移到普通小民身上,就能发现公孙度散发的仁义光环。
给小民分地,还帮助他们自己组织起来,让他们能够与豪强对抗,能够与欺辱的官吏讨价还价。
重视工匠,为百姓带来无数便利的生产工具、器械。
振兴商业,给小民带去无数可以挣来钱财的机会。
“不知不觉间,使君竟然做了如此多的事。可,为何,冀州乃至幽州传闻中的使君,会是这种名声?”
这一刻,赵云猛然意识到了,公孙度与治下豪强的矛盾,兴许早就公开了,这从他在士林中的坏名声便可观之一二。
就在赵云默默思索时,周围的军官们也爆发了一阵阵窃窃私语声。
“使君意思是,那些官员不靠谱?”
“应当是吧!我早就看那些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士族子弟不顺眼了。都是爹生娘养的,哪里便比人高贵了?”
“嘿,老邢,这话可说错了,人家可能还真不是娘养的,啧啧....”
“老邢说得其实不错,我等本来就与这些大姓子弟不对付。现在看州府官吏中这么多的大姓子弟,说不得哪一日我等便要落到这些人手中,即便我等幸免,也难保不准家父老遭难!”
“那怎么办?其实我看辽东就不错。家中的兄弟种地的种地,从商的从商,遇到事了一起上,别说大姓了,官来了也不怕。”
“这你就想简单了,现在拿你没办法,那是主公在上边看着,他们不敢动手。
以后啊,大姓官吏若是拿你没办法,说不得就要给你安上一个图谋造反的罪名,拉起大军来讨伐,你如何应付?”
“对啊!军中!现在军中的大姓子弟也在增多。
而且他们一个个武艺不凡,立功的速度也快,将来这些人带着军队来讨伐我等的场面兴许不远了。”
“还能怎么办?当初我等随着主公好不容易从战场里拼杀出来。
这些大姓子弟身子骨本就不差,又都读过书,说起兵法也都一套套的。
家里的那些崽子,还有那些农庄子弟,谁能比得上?”
众人越说,心中就越是压抑,在公孙度的引导下,这些人下意识的便将那些出身不同的人看作了另一群体,也意识到了两群人的根本利益不同。
“其实还真有人能比的上。”
一直沉默的韩龙听着左右讨论,忽地开口道。
“谁!?”当即便有人追问。
“那些羽林营出来的崽子。能力与学识没得说,更不用说这些人都将主公当作义父,忠诚上也靠得住。”
韩龙瞥了那些面色忧虑的手下一眼,轻轻提了一句道。
其实这时候的他,心中已经领会到了公孙度的意思,麾下缺乏可靠人才的公孙度,留给他的道路只有两条,要么和光同尘,与旧士人同流合污,开启个短命王朝。
要么,复制羽林营的模式,培养属于他们自己的人才,走向前人未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