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火焰(1 / 1)
公孙度说完,场面立即变得鸦雀无声,就连平常喜欢躁动的牲畜此刻都夹紧了尾巴。
皇权,在这个时代,始终是人们缄口不言的禁忌存在。
自周王朝统治者自称天子,始皇帝受命于天以来,皇权的合法性就一直笼罩在天威之下,不可触,不可言!
以至于刘邦要编造赤帝子斩白蛇的传说,给自己穿上神秘外衣。
以至于刘秀要将谶纬学说拔高到极点,使得东汉以来玄学盛行,只为了增添他上位的合法性。
大贤良师张角造反,也要借天之口,才敢道出改天换地的野心。
可以说,整个汉代社会,无论王孙公子,还是市井百姓,都对神秘敬而远之。
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公孙度竟然公然对皇权的表达藐视,哪怕他是以农庄小民的视角说出。
可这句话的震撼始终在这些人的心中久久回荡,不曾停止。
此前还从未有人敢于当众对皇权的威严表示不屑。
面对着眼前这个占据北地,掌控大军的狂人,四周的百姓吏民皆不由垂下了眉眼,不敢再看面前的公孙度。
当前的他们,思维转到了另一个误区:能对皇权不屑的,只能是另一个皇权!
反倒是公孙度面前的少年开了口:“皇帝老儿也不行?”
“对!皇帝老儿也不行!”公孙度看着少年宝石般的眸子,极为认真的颔首道。
“喔喔!”
得到公孙度确认的少年欢呼起来,当前的他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只是感觉心头的枷锁正在松动,那种畅快感让他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
“喔喔!”
四周的民众也跟随着少年的欢呼一起欢呼起来,没有具体的言辞,没有万岁,没有万年,只有欣喜的自然反应。
下午,公孙度离开农庄返回土垠的路上,一直沉默的阳仪来到公孙度的跟前。
“主公今日,为何如此?”
“哦?”
公孙度挑挑眉头,没想到阳仪坚持到了现在,他一拉缰绳越过左右护卫骑兵,直到与阳仪独处后才开口:
“你是觉得,我今日的言语有失?”
“正是,仆明白主公激励小民之苦心,可小民若是对皇权没有了敬畏,天下如何安稳?
届时天下大乱,小民承受的苦痛岂不是更多?”
公孙度闻言,神色忽地变得很是严肃,紧紧盯着面前的老臣,缓缓说道:
“汉庭的官吏,总是自称为天子牧守一方,也就是说,除了官府,治下的百姓就是牛羊。
可我要说,他们是人,不是牲畜!”
“是人,就有选择权力。他们若觉得不公,那抗争便是。
汉庭天子将皇权的威严拔得老高,可还是防不住张角的代天讨伐。
与其搞些神秘外衣穿上,某觉得还不如摆明车马讲清楚比较好。
百姓承受了战乱的苦难,自会寻求避免战争的共存方式,不需要咱们这些牧羊人为其选择。”
阳仪闻言一时怔住,看着公孙度的面容久久不言。阳仪自认为是个为民为国的好官,也时常为百姓苦难唏嘘。
可经过公孙度的当头棒喝,他才知道,那些怜悯唏嘘,真就像是上位者那无关痛痒的施舍,并不会改变百姓弱势地位的实质。
“既然主公是为百姓着想,又为何要对幽、冀二州的民乱置若罔闻?
须知,只要主公的大军一至,那些民乱旦夕可灭,还可立即获取当地民心。”
“对民乱的处置,的确是我压下的。包括下令让张郃推迟出兵,也是我的暗中授意。”
“为什么?”
阳仪终于确认了自己的怀疑,当即忍不住质问出声。
公孙度没有隐瞒,目光幽深的望着夕阳,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建立了农庄、分配了土地,分发了武器,还给他们分配了有经验的管理者。
可以说,北地的农庄体系是我一手促成的。
我何尝忍心看到它被那些豪强摧毁?
可我知道,农庄体系始终缺少一样东西。
他们还没有将旧主踩在脚下。
他们还不具备主人的心态。
他们从未站起来过。”
“农庄成员,亦或者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需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世界上没有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想要保住土地,想要保护亲人,唯有靠他们自己。”
“阳仪,放眼看着吧。这把火会烧的很旺。不止幽州豪强,包括袁绍等诸侯,都会成为新时代的薪柴。”
听到公孙度的计划还涉及大敌袁绍,阳仪忍不住劝谏道:“战事凶险,主公不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吗?”
“呵呵.....”
公孙度并未直接回答阳仪的问题,而是看向不远处冒着黑烟的冶铁所,指着那高耸的烟囱道:
“明日,便让你看看某的底气!”
冀州,邺城。
“启禀主公,据手下蝉卫回报,公孙度治下冀州、幽州各地果真爆发了民乱,豪强纷纷起兵反公孙.....此乃前所未有之机啊!”
沮授立于厅堂,压抑着心中激动,躬身身禀报着前方情报。
“唔....”
袁绍脸色微动,却并未如沮授期望的那么激动,去年战役的虎头蛇尾已经让袁绍意识到了他与公孙度在军事上的差距。故而此刻他沉吟许久后才发问:
“唔,此事重大,容我思量一番,若如你所言,一场民乱而已,那公孙度就不曾派兵镇压?”
“主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沮授忽地加大了声音,作为亲身参与情报工作的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绝佳的机会。
“主公且看,边境文丑将军发来的文书,详细叙说了有多少豪强携带兵马前来投靠,而今我等在巨鹿郡、清河国的兵力正在急速膨胀!
这绝不是一场普通的民乱那么简单!
据投靠豪强叙述,公孙度不断发布政令打击治下豪强,且法令严苛,自去年他上任幽州以来,冀州、幽州各地州郡,因为犯法而诛连流放的家族多达上百。
豪强们不得不反!公孙度如此不智,犯下如此大错!正是我等反攻幽州的绝佳时机啊!”
沮授说到最后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一想到公孙度的处置失措造就出的民怨沸腾的场面,他就不由想要放声大笑。
袁绍见到沮授如此模样,当即收敛姿态,将文丑的文书与沮授的报告对照着阅读起来,还未看完他就禁不住大笑起来,手掌连连拍打案几:
“哈哈哈,公孙升济啊!你也有今天!”
“启禀主公,与幽州幕府的战争,已经到了不得不发之时,还请主公速下决断!”
然而,还未等袁绍为公孙度的窘迫高兴几秒钟,另一位亲信幕僚荀谌当即出言劝谏道。
“咦?何至于此?公孙升济如此倒霉,我等坐观成败便可,不必如此急着下场吧!”
荀谌没有沮授的激动,他的面容里多少有些忧虑,同样递上一份文书道:
“据巨鹿郡大营,以及清河大营的消息汇报,抵达我军的投靠豪强的人数正在迅速增多。
此乃豪强们的上表,彼辈遵奉主公为幽冀之主,邀请主公发兵向北。
而彼辈之所以投靠主公,指引大军向河北之地进军,还是为了夺回家业的。”
“哼!”
听到荀谌的言语,袁绍极为不满的冷哼一声,出身高门的他极为厌恶被人挟持,哪怕那些人口口声声是为他好。
但当袁绍看清了文书上的内容时,却是立即愣在当场,眼露震惊,手指颤巍巍的点点纸张,看看荀谌确认道:
“十....万?”
荀谌脸色凝重的颔首:
“正是,这还只是文书传回时的数字,据在下估计,随着这场席卷河北之地的民乱加剧,兵力的膨胀速度只会更快。”
“嘶....”
袁绍闻言吸口凉气,他可不是战场的雏儿,很清楚有些时候兵力的急速膨胀并不是件好事,别的不说,要负担这些兵力的粮草,就算他搜刮干净治下之地,也很难供应。
“所以,这场仗必须打!而且要快!今年北地遭逢旱灾,粮食本就减产,若不能带着这些豪强之兵回乡夺取粮草、土地,且以战争来消耗豪强之军的兵力。
恐怕就该我等来承受这些破落豪强潜藏的深深恶意了。”
袁绍倏地站起身来,局势发展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快,可以说,今年的战事根本不在他的规划当中,他是活生生被那些地方豪强绑上战车的。
袁绍心中很不爽,可又无可奈何,豪强的争相投靠,某种层面上正是袁绍在河北之地所拥有的强大威望的一种展现。
“传令,尽快与张燕议和,立即从太行山退兵。
派人去南方与我那好弟弟见一面,莫要再与曹孟德相争了,再打下去,袁家的基业就要全毁了。
另,立即征召境内夫子、农兵,向清河、巨鹿进发....”
下完命令后,袁绍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因为他从幽冀二州豪强的过激举动中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豪强扎根汉地数百年,可以说,这些人便是东周贵族的延伸,能够让这帮老牌贵族抛弃体面,集合起来聚兵攻击公孙度,足以见得局势到了何种不相容的地步。
而其中的诡谲之处在于,即便豪强如此过激,发动了远超普通诸侯的兵力、实力,却被逼得向袁军大营集结,想要依靠袁绍的大义和军队重新杀回去。
这也就意味着,那些投靠豪强,可能是地方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
身在高堂的袁绍忽地有种面对无尽漩涡的惊恐感,似乎幽冀二州的战场,是能够吞噬一切的幽海一般。
心头焦躁的他看向沮授:
“给我召集城内的豪商家主,我袁本初要与他们会面,决定我等生死存亡的时候到了......若不想被公孙度破家灭门,唯有全力消灭此贼....”
冀州,河间国。
吱呀!
高大的汉子推开腐朽的木门,日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入内,让屋内的妇人童子齐齐望了过去,眼神中都带着期许。
汉子就像是被这灼热的目光刺痛一般,避开了妻儿的注视,小心翼翼的打开布袋,露出内里掺杂了沙石草根的粮食:
“旱灾愈发严重,主家不愿意借粮,这是俺典当了坡上那块地换来的,你们,赶紧开锅吧!”
妻子自汉子打开布袋目光就再也移不开,瘦弱的儿子喉头耸动,同样直瞪瞪的盯着布袋。
“可,当家的,那是俺家最后一块地了....”
听完汉子的话语,妻子忽地回过神来,手掌悬在半空,有些不太敢接手布袋。
汉子高大的身形猛然一颤,随后不在意的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的...总有办法的....”
“那便好....”
妻子听到这句话,就像从前一般,对汉子的承诺充满信心的接过袋子,招呼着孩子烧锅。
没一会儿,这处破败的土屋上空便升起了炊烟。
“当家的,家里没多少柴火了,明日得去山里打些柴回来,一定不要去附近的北山,那里是张家的地盘,隔壁赵二去打柴,被张家的仆役发现,当时就给打断了腿,他硬是凭着双手爬了十里地回来,全身没几处好的....
你若是打到了柴,别忘记给赵二家送一点,他家也许久没有炊烟了....”
妻子张罗好食物,一边招呼父子俩进食,一边说起闲话。
“省得....”
汉子吭哧吭哧刨着食,嘴里含糊应着。
砰砰!
“二哥在吗?我是栓子,给你家送些柴来。”
汉子用力敲打着隔壁邻居的木门,动静很大,在静谧的村子里传的老远,屋内却始终未有回音。
“二哥?”
汉子当即觉得不妙,后退几步后助跑对着木门一个飞踹,木门嘭的一声断裂,透出门后的凄惨一幕。
那个他自小便一起玩耍的赵二哥,以及他的妻女,整整齐齐的挂在了房梁上,六只脚踝在汉子的眼前晃悠着,吓得他跌倒在地。
他呆愣愣的望着那个格外熟悉的面庞,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赵二是他们村子里少有的文化人,其人因为机缘巧合下学会了几个字,一向以读书人自居,举止也十分斯文,从未与人红过脸。
这样的人,下场竟然是与家人一同悬梁自尽。
“呜呜.....狗日的世道!”
嘭!
木门被猛地推开,正在一颗颗点数粮食的妻子紧张回头,诧异询问:
“咋这么快?柴送到了?”
汉子没有理会妻子的絮叨,而是取出家中的唯一一把铁器——柴刀,将之小心捆扎在木棍上,嘴里急声道:
“粮食做成干粮,你也马上收拾东西,咱们趁夜出发....”
“出发?去哪儿?”
“北边,你姐不是参加了农庄吗?咱们去投靠她。”
“可是,当家的,你不是说,进农庄就是给当官的当佃户,下场还不如给主家当奴仆.....”
“没有什么主家了!?”汉子的脸色忽然狰狞起来,他一把拉过妻子,沉声道:
“主家在储备粮草,在整备那帮部曲。我还偷听到管事说,主家要跑,他们怕那帮农庄的民兵,打算带领部曲与那些士族合兵.....
你听明白了吗?主家怕了,他们怕农庄,怕民兵手里的刀子!咱们必须走.....”
妻子沉默了,不再争辩,而是立刻转身制作干粮。
汉子也不再言语,自墙角撬出几枚锈迹斑斑的铜板,珍而重之的收进了怀中。
拍拍胸前沉甸甸的铜板,汉子忽地想起赵二家中的珍藏,一卷看不清字迹的书册,虽然他不识字,可凭借着对知识的尊重,下意识觉得书卷是好东西。
“动作快些,我出去拿些东西!”
想到这里,汉子知会一声,便就提起粗制的短矛出门。
再度出门,抱定了心思跑路的汉子忽地注意到村子里的气氛诡异,但他只以为是旱灾使得村民没有了出门的兴致。
而在村长外,一处树林阴影下,老者哭丧着脸跪倒在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跟前,连连磕头:
“少爷饶命啊,前面是小老儿家宅,小老儿愿意贡献粮草,还请少爷开恩,饶了乡亲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