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反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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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四年,十月廿一。

黎明时分,深秋寒露颇重,跨越河北平原的绛水水量在几次秋雨过后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浑浊的水面漂浮着杂草木屑,间或有鼓胀的尸体飘过。

“呼!”

呼吸着晨雾中的寒凉空气,管承对水面上的杂物视而不见,他趴在一艘小舟之上,感受着河水微微荡漾的他身着一身单衣,单手捉刀,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灯火。

噗!

一声突兀的声响忽然在小舟旁响起,惊起一片刀光。

“别动手!自己人!”

时刻警惕的管承举起右手,压抑着声线命令手下收回刀兵。

随着水声出现的,是个干瘦汉子,手脚干练,生得一双大脚板,此时听闻问话,一边用脚踩水,一边向管承禀报:

“当家的...不,统领,我偷偷潜过去看了,袁军的水寨除了几个在岸上巡逻的兵丁外,水手、船夫都在岸上扎营,巡逻兵卒也都是样子货,跟咱们差远了。我估摸着,这些人怕是没打过水战!”

“嗯嗯,某知道了!”

对于手下回答,管承不置可否,毕竟在北方,论起真正有水战经验的将领,拉不出十个人。所以一开始收到公孙度调令之时,管承就没有将袁军的战船水军放在眼中。

在管承的眼中,他们的敌人,不过是些在袁军威胁下,为袁军转运辎重的倒霉船夫罢了,最多还有些袁绍招安的大陆泽水匪,以这些人的成色,压根称不上水军。

真正给管承这支现役水军威胁的,其实是绛水的地形、水文限制,绛水水系虽然水量充足,却也无法与大河相比较,管承等人仰仗以横行渤海的大船无法在此行动,那便只能使用小型舟船。

管承伸出手在水面上探了探,感受了下水温后的他抬头看看天色。旁边侍候的手下似乎知道他要看什么,将一镂空铁盒奉上,上边盘成螺旋的线香上,白色烟灰后的红色刻度表明了当下时间。

“时间到了,擂鼓,举帆!给上游的范老二信号!”

“所有人备好弓弩,待敌军营寨火起,给我朝着逃离的舟船冲,莫要放走一艘袁军舟船!”

咚咚,咚咚咚!

赤裸上身的大汉举起鼓槌,狠狠敲击着鼓面,鼓声沿着河面传递,激起一层层水浪!

“杀啊!”

鼓声尤如火星,霎时间点亮了上游河道,一艘艘载满火油木柴的小舟燃起了大火,打着赤膊的水手操撸划桨,口中发出压抑的喊杀声,小舟破开水花,尤如利箭般朝着袁军水寨袭去。

“敌袭!!”

“将军,大事不好了!”

被鼓声与喊杀声惊醒的袁军水寨当即发出警讯,身着单衣,怀抱妇人睡得香甜的将官在睡梦中被喊醒,还未发怒就被眼前的红光所惊得说不出话来。

火!入眼之处尽是大火。

去了辎重,全是空载的舟船在水寨中挤得满满当当,此刻却尽数成为了这场大火的绝佳薪柴。

本应该护佑水寨的水门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一艘艘火船撞入这个容纳舟船的小小河湾。

砰!

载满火油的陶罐破碎,在满天的火星中被点燃,继而顺着河湾水面蔓延开去,腾起的火焰顺着木寨,栈桥,点燃了岸边歇息的帐篷。

“救我!!”

安眠的军士力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加身,呼喊着救命的他们成了黑夜中的人形烛火,将火焰与光明带向是处。

“快!让他们救火啊!!不,快救船,不,快迎敌!”

惊惶的将官手足无措,一辈子吃喝玩乐的他有幸出身在大姓之家,从未经历过兵事的他因为身世而被委托个督运粮草,掌管袁军舟船的职务,从未想过在这北地会被人以舟船袭击的他六神无主,两只眼睛四处打转,见到眼前乱景,一边呼号着命令,却又连连改换命令,最终如同被人扼住脖子的鸭子,呆立当场。

“杀啊!”

战场并没有给他这个战场新丁多少时间,管承在看见火船奏效之后,没有丝毫犹豫的率领水军加入了战场。

兴许是眼前的大火光亮太过耀眼,众多慌张的袁军兵卒竟然未曾注意迫近的管承所部,直到一个个精壮人影自齐腰高的芦苇中冲出,他们口咬利刃,手持弓弩,一边迈开脚丫子,一边朝着前进路上射出致命箭矢。

火焰,喊杀,耳旁呼啸的利箭,这是真正的战场!

“逃啊!!”

最先混乱的便是水寨中的船工力夫,他们本就不是这场战争的参与者,在袁军军威威胁下转运辎重的他们本就不情不愿,而当要命战火真正烧到自己身上时,这些人做出如何选择根本不用犹豫。

力夫们手无寸铁,患有夜盲症的他们大喊着,嘶叫着在营寨中乱窜,将秩序搅得一团糟。

船夫们拥挤在水寨岸边,看着相依为命的舟船尽付火海,心丧若死的他们沿着火光边缘,向着没有火焰的水面冲去,接着便是下饺子的扑腾水响。

管承身为统领,却保持着当海贼的作风,一马当先冲在前方的他一刀砍翻个在营门乱窜的袁军兵卒,躲开一根刺杀的长矛的他手起刀落,将围过来的敌人一一格杀。

然而,真正的厮杀并未持续多久,管承这支渤海水军还未对水寨中的敌军发起总攻,擒获敌军首脑,就发现火情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自水面蔓延到岸上的大火不仅将水寨的木制建筑点燃,还将自河北大旱以来本就枯黄干燥的芦苇野草引燃,闪着红光的火星漫天飞舞。

望着天空这恍若繁星的火点,管承并未感到丝毫浪漫,只因为随着这些火点的飞窜,他目之所及都成为了祝融乐园。

“撤!撤到水上去!!!”

气势汹汹的渤海水军以比扑杀来袭更快的速度向后奔逃,姿态极为狼狈的他们身后满是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冲天的火焰恍若朱雀,扬起的脖颈照亮了天际。

呼呼!

耳畔全是急促的喘息声,管承直到上了船才敢回望水寨,空气中的寒意早就随着这场大火消失不见,炽热的火光映在脸上,让舟船上的水军们面目发烫。

“乖乖,好大的火!”

“呼,幸亏跑的快!”

“哪个狗日的放火,真是不为人子!!”

随着最后一个接话之人的出声,场面立刻安静下来,兵卒们纷纷转头,接连的抽刀声次第响起,一脸煞白的船夫终于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当即磕头如捣蒜,大呼饶命。

呛!

管承露出瘆人笑意,将手中钢刀靠向船夫脖颈:

“说!袁军舟船的其他驻泊位置!”

绛水水面上的火很大,点燃了大半天空,也惊动了正在战场对峙的两军。

“那里是?我军水寨??”

袁绍披着单衣出帐,亲兵掩护下的他登上高塔,望着火红天光的他呆愣许久,这才一脸怒意的看着周遭将官,牙齿里钻出不可置信的言语。

“回禀主公,有败兵回营,我水军营寨被幽州水军以火船突袭,其部....部水军随后掩杀,我军新....募难以抵挡!”

禀报的小兵战战兢兢,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的他结结巴巴,好不容易将情报道出的他跪伏在地,生怕被眼前的哪个大人物给当场剐了。

扑通!

负责转运辎重兼负责绛水水运的官吏跪倒在地,嘴里连声求饶。

“主公恕罪!我着实不知那公孙度怎会有只善战水军!”

望着求饶将官,袁绍却没了处置对方的心思,因为这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深邃寒意袭来,眼前的大火就像一束闪电,将他从小生幽州军一场的美梦中惊醒。

“这一切,会不会是公孙度的阴谋??明明有水军,上次大战却隐藏不出.....除了水军,他还隐藏了什么?”

周围的军官幕僚对视着,想到那最为不妙的答案,众人皆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悲观的袁绍简直万念俱灰,此时的他已经开始怀疑起了自己,而自我怀疑一旦生起,就容易多想。

“河北豪强的投奔也在公孙度的意料之中,也是此人并非庸人,肯定能预料窜逃的豪强危害之处,那他为何任由我军向北驰骋?还有,这场战事本就不在我的计划之中,若非世家合力,冀州幕府是绝不会在短时间里发动大战的.....肯定是他,公孙度不愿意给我足够时间,他想要我出邺城,让我主动出击,放弃防守的战略优势,然后以骑兵的野战优势与我决战!!

一定是这样!该死,我怎么被冲昏了头,要来打公孙度这蛮子!!”

心中遐想不断的袁绍在原地打转,嘴里念念有词的他脸色变换不停,看的众人摸不着头脑。

“主公!仆以为,水路被断,而今形势下,我军都应与公孙度速战。”

荀谌看着周围这些将官幕僚,当先站出来拱手劝道。荀谌比袁绍等人想的更为长远,他不仅恐惧公孙度那些隐藏起来的手段,还深知袁军的长短,由大部豪强私兵构成的袁军此刻是凭借着对公孙度的极大仇恨来维持战意的,而这种战意,是最经不起时间摧残的,若是战事僵持,军士一旦麻木,这支天下间难以匹敌的雄兵也到了败亡之时。

“不妥!!幽州军野战强悍,速战于我军不利!水路被断又如何?待得天寒,河面结冰下,粮道自通。我军营寨有足够积储,足以与幽州兵马相持!”

反对之声立即响起,头戴高冠的审配站出来,厉声反驳道。很显然,上一次的公孙度的水淹大营,不仅给袁绍留下了心理阴影,也让审配等幕僚对待公孙度部伍格外谨慎,不愿意与之浪战。

荀谌见到审配这个倔老头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转头看向其他人,扫过一双双心虚的眼睛:

“诸位!尔等还想将这一战僵持到明年不成!?”

荀谌的厉声质问让袁绍都抬起了头,有些惊讶的望着这个心腹大臣,心中怯战的袁绍其实也有着保留实力与公孙度僵持的幻想的。

“不够!我军的粮草不足以支持十万大军战斗,其实,即便水路畅通,邺城维持大军后勤也到极限了。若我军不能战胜眼前的幽州军队,不能将战火烧到北方,不能缴获到新的粮草物资,大军将无粮可食!”

说到这里,荀谌的嗓音也变得沙哑,那张因为忙碌而显得憔悴的脸缓缓抬起,与众人对视之后转向袁绍,露出一脸的惨笑:

“我等,自从邺城出兵后,其实就没有选择了,不是吗?要么击败公孙度,主公掌控幽冀,要么被那公孙小儿击败,我等化为齑粉,沦为后人笑柄.....”

“荀友若!你.....”

有人恼羞成怒,抬手质问,就要开骂,却被中央的袁绍举手打断:

“好了!!”

充当主心骨的袁绍一开口,立即阻挡住了众人心中对荀谌泛起的恶意,被荀谌点醒的袁绍不再沉浸在对战败的恐慌中,他回想起上次被大水冲营的狼狈,回忆起后续重整旗鼓驱逐公孙度北返的气势奋发,心中的豪迈涌起,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那双睿智而让人敬佩的眸子扫过众人,让众人的目光随之转移。

片刻之后,袁绍整理衣衫,于这寒风呼啸的高台之上,对着四周将校幕僚深深一礼:

“诸位,本初不才,有诸位良贤相佐,我等,能够汇聚于此,皆有大志于天下。当今天下,世道纷乱,诸侯并立,百姓罹难,正乃英雄奋发之际!

天下时局态势,在中原,中原主从,在幽冀,今日一战,若能破灭幽州强军,天地,鬼神在侧,本初在此立誓,必与诸位,共享富贵!”

袁绍的声音真诚而有感染力,众多常年追随于他的幕僚将官想起种种,回忆起袁绍对他们的提拔赏识,竟然当场落泪。

“我等,愿为主公效死!!”

“为主公效死!!”

揖拜姿态的袁绍对面,一众将官幕僚纷纷下拜,以比君臣之礼更为真诚的姿态表达着自己的忠心。

“哈哈哈!”

熟悉的豪迈笑声再度在袁军大营中响起,倒让营中因为水寨被袭而惶惶不安的小兵们心中安稳许多,毕竟作为主公的袁绍如此,说明战场形势并未大坏,这仗,还有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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