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日-诚与自己 上(1 / 1)
晨雾刚散尽,瓦屋镇的土坯墙在晨光里透出湿漉漉的深褐色。
三人行至镇口时,镇口那棵大树的枝叶上还垂挂着晶莹露水。
谷畸亭正跟左若童聊着镇上早集可有稀罕吃食的闲话,一只灰鸽子忽然落下,精准停在高艮肩头,细爪上绑着个极小的竹筒。
高艮脸色微变,迅速解下竹筒倒出密笺。
展开匆匆扫过一眼,他先看向谷畸亭,又瞥了眼旁边的左若童,嘴唇微动,显露出几分犹豫。
“左掌门…小谷…”高艮声音压得极低,“我想,我得走了。”
谷畸亭叼着根随手扯来的草茎,闻言眉梢一挑没作声,只拿眼神示意他接着说。
“门里…呃,家里来急信了。”
高艮含糊应着,显然是顾忌左若童在场,“这路上不太平,让我护送俩两位客人回自个儿家去。”他捏紧了密笺,“可你这边……”
谷畸亭咧嘴一笑,他算是听明白了。
那两位客人应该是指的张家两位小少爷。
于是他伸手揽过高艮的肩膀,不由分说往旁边带了几步,离左若童远了些。
他凑到高艮耳边,压低声音。
“高哥,放心滚蛋!这位爷。”
他朝左若童那边努努嘴,“看着冷,心肠不硬。再说了,我跟他打的赌还没分胜负呢,他犯不着跟我这小辈计较。真要有事儿,那也是我自个儿找的,不怨他。”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起来,直勾勾盯着高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但有件事你给我记牢了。我跟左掌门打赌的事儿,还有我身份露馅的事儿,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说!尤其是……那位‘当家的’!半个字都别提!听见没?”
高艮被他瞧得心头一凛。谷畸亭平日里嬉皮笑脸,可一旦用这种眼神说话,那便是动了真格的。
他心里满是疑惑,谷畸亭为何要瞒着无根生?
要知道,在他看来,谷畸亭可是无根生的追随者。
可多年并肩的情分,还是让高艮点了头。
“成。”
高艮重重应了声,喉咙有些发干,“你……自己多保重,别真把这条命赌没了。”
“放心,阎王爷嫌我嘴碎,不肯收。”
谷畸亭松开手,又变回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拍了拍高艮胸口,“赶紧滚蛋吧,别耽误了正事儿。”
高艮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左若童面前,抱拳躬身,姿态恭敬道。
“左掌门,家中有急事儿,晚辈必须立刻动身,不能再随侍左右了,还望您海涵。”
左若童纯白的眼眸扫过他,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却又瞧不出半分喜怒,只淡淡颔首。
“去吧。”
高艮不敢多言,再次躬身,深深看了谷畸亭一眼。
随即,他身形一转,朝着与瓦屋镇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土路尽头。
大树下,只剩下白衣胜雪的左若童,和穿着皱巴巴西装的谷畸亭。
“走吧,左掌门,瓦屋镇虽小,‘五脏俱全’,带您逛逛?”
谷畸亭伸了个懒腰,率先朝镇子里走去。
左若童默然跟上,步履极轻,踩在湿漉漉的土路上竟似点尘不惊。
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袍行走在破败街巷中,明明格格不入,却又自带一股隔绝尘嚣的仙气。
镇子确实小。
几条主街纵横交错,两旁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得露出内里的黄土。
偶有几间铺子挂着褪色布幡,卖些粗盐、针头线脑或是劣质的土烟叶子。
空气里混着牲口粪便、潮湿土腥和廉价烟草的味道,沉甸甸的。
街上行人不多,个个面有菜色,眼神要么麻木要么警惕。
见了左若童这身打扮和气度,纷纷下意识避让,远远投来敬畏又带着几分畏惧的目光。
几个半大孩子躲在墙角,脏兮兮的小脸上,眼睛骨碌碌地转,好奇地盯着那身白得晃眼的袍子。
谷畸亭倒是熟门熟路,一路东张西望,时不时跟路边蹲着抽旱烟的老头搭话,问问今年收成,打听些镇上的闲篇。
老头们见这人嘴甜会来事,倒也愿意聊几句,只是言语间总透着股乱世底层特有的疲惫与认命。
“唉,这年月,活着就是遭罪……”
“赵老爷家的租子又涨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听说西边又打仗了?不知道啥时候打到咱这儿……”
压抑。
一种无形的沉重感,像这清晨未散的湿雾,沉沉地笼着整个瓦屋镇。
即便阳光努力透过云层,也驱不散浸在砖石泥土里的那股暮气。
左若童静静地听着,纯白的眼瞳扫过那些麻木的面孔、破败的屋舍、墙角顽强生长的野草。
他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谷畸亭偷眼看他,只觉得这位老神仙的气息比昨日似乎更沉凝了些,那层隔绝尘世的“壳”,在陈之行母子之后,仿佛又薄了那么一丝。
两人逛到镇中心一处稍开阔些的十字街口,旁边有个卖馄饨的挑子,寡淡的汤水味飘散着。
谷畸亭正琢磨要不要请左若童吃上一顿,一阵刺耳的马蹄声和嚣张的吆喝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小镇清晨那点可怜的宁静。
“闪开!都他妈给老子闪开!不长眼的东西!”
“滚!滚远点!”
七八匹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地奔过来,马上的兵痞穿着一身旧军装,帽子歪戴着,老套筒步枪斜挎在身上,嘴里骂骂咧咧,手里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向挡路的行人与摊贩。
街面上顿时鸡飞狗跳,行人吓得四散躲避,箩筐被踢翻,菜叶果子滚了一地。
为首那匹纯黑马上,坐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穿的好像是将校的军装,马靴擦得锃亮,跟周围兵痞的邋遢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长得算英俊,可眉眼间全是跋扈乖戾的气息,嘴角挂着残忍又带着玩味的笑,好像眼前这混乱惊恐的场面,正是他最爱看的戏。
他手里也握着条细长的马鞭,鞭梢染着暗红,不知是血还是其他什么。
“妈的,晦气!”
谷畸亭低声骂了句,拉着左若童退到馄饨挑子后面的屋檐下,躲开了马蹄扬起的尘土。
左若童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然后周围有认识这个青年的百姓,开始小声说起此人的来历来。
这青年,原来是西北军阀赵大帅的独子,人送外号“赵阎罗”的赵公子-赵德彪。
他说是带兵巡镇,其实就是出来耀武扬威、搜刮享乐的。
兵痞们纵马过去后,地上一片狼藉,还传来压抑的哭泣和咒骂声。
赵德彪好像还没过瘾,勒住马缰,目光跟毒蛇似的在街边扫来扫去。
突然,他眼睛一亮,盯上了街角一个正在收拾被踢翻菜筐的少女。
那少女十六七岁,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裙,可清秀的眉眼和窈窕的身段藏不住。
这会儿她正费力地想把压坏的菜叶捡起来,眼角还挂着泪痕,明显是被刚才的事吓的。
“啧,这破地方还有这么水灵的?”赵德彪舔了舔嘴唇,眼里冒出淫光,用马鞭一指。
“去,把那小娘皮给本少爷带过来!”
“得嘞!少爷!”
两个兵痞狞笑着翻身下马,像恶狼一样扑向那少女。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闺女!”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破旧短褂的老汉见了,眼睛都瞪圆了,扔下手里的扁担就冲上来,死死护在女儿身前。
“老东西!滚开!”
一个兵痞抬脚就踹在老汉胸口。
老汉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嘴角渗出了血丝。
“爹!”少女惊叫起来。
“妈的,找死!”另一个兵痞见老汉还敢拦着,凶性大发,抡起枪托就狠狠砸在老汉头上!
“砰!”
一声闷响,还伴随着让人牙酸的骨裂声。
老汉连哼都没哼一声,天灵盖肉眼可见地凹了下去,鲜血混着脑浆一下子涌了出来,身体像破麻袋似的软倒在地,手脚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他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爹!!!”
少女小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她猛地挣脱抓住她胳膊的兵痞,不管不顾地扑向马上的赵德彪!
她用指甲抓,用牙齿狠狠咬向赵德彪的小腿!
“啊!贱人!!”
赵德彪冷不防被咬中,剧痛之下,凶性彻底被激了出来。
他脸上那点玩味瞬间变成了暴戾,眼里只有被冒犯的狂怒和杀意。
他甚至没想这贱民怎么敢咬他,本能地做出了最直接、最习惯的反应——拔枪!
一把锃亮的勃朗宁手枪转眼就出现在他手里,黑洞洞的枪口在极近的距离,顶住了少女小翠的额头!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了。
街面上死一般寂静。
所有躲起来的、惊恐的、愤怒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屋檐下,谷畸亭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神情瞬间僵住!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一股冰冷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脊椎骨往上窜!
而就在他身旁的左若童。
那一直像古井深潭一样的气息,猛地爆发出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没有狂风呼啸。
可谷畸亭清楚地感觉到,以左若童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空气陡然变得沉重又冰冷!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被强行压缩到极致的恐怖炁机,他紧握的拳头发出细微咯吱声。
砰!
尖锐短促的枪声骤然炸响,狠狠刺破了凝滞的寂静。
是赵德彪扣动了扳机!
少女小翠的额头猛地爆出一团刺目的血花,她眼中的疯狂瞬间定格,随即涣散。
娇小的身体被子弹的冲击力带得向后仰倒,噗通一声摔在血泊里,就倒在她父亲尚未冰冷的尸体旁。
殷红粘稠的血顺着地上的缝隙蔓延开来,像两条绝望的蚯蚓,蜿蜒着交汇在一起。
枪口的青烟袅袅升起,混着浓烈的血腥味。
赵德彪甩了甩被咬疼的小腿,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脸上没半分悔意,反倒透着残忍的快意与发泄后的满足。
他朝着尸体啐了口唾沫:“呸!贱骨头!给脸不要脸!”
他收起枪,目光倨傲地扫过死寂的街道,还有那些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敢怒不敢言的百姓,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走!真他妈晦气!”
赵德彪一勒马缰,带着兵痞们策马而去,马蹄声嘚嘚渐远。
只留下街心两具尚温的尸体和一片狼藉的菜摊..
此刻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血腥味钻进鼻腔时带着死亡特有的铁锈冷意。
左若童周身那股恐怖炁机,骤然向内收束!
极致的压缩带来更沉滞的压迫感,他脚踩的青石板被踩出如同蛛网一般的细缝。
纯白眼瞳深处,那股怒意并未熄灭,反而在极致压抑中燃烧得更冷、更刺骨。
但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谷畸亭侧过头看了左若童一眼。
可他终究没动..
眼睁睁看着少女被一枪爆头,倒在血泊里。
眼睁睁看着那对无辜父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像蝼蚁般被碾死。
眼睁睁看着暴行发生,施暴者扬长而去。
为什么?!
那张脸依旧俊美如神祇,依旧平静无波。
可谷畸亭却在那平静之下,明明可以窥见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挣扎。
那不是畏惧怯懦,而是更深沉的...枷锁。
枷锁?!
左若童的目光从街心两滩刺目的血迹,缓缓移向赵阎罗消失的街口。
他的眼神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那里有兵营,有枪炮,有世俗界最野蛮的军阀暴力。
最终,连眼中那股怒意,也渐渐平复起来。
仿佛刚才一切从未发生过。
唯有那双纯白眼变得更冷了一些。
他未发一言,缓缓转身,朝镇内唯一挂着悦来破旧幌子的小客栈走去。
步履依旧平稳,白袍依旧纤尘不染,可谷畸亭却从那背影里,读出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站在原地,看着左若童的背影消失在客栈低矮的门洞。
再低头看街心两具尸体,看周围百姓麻木中透着绝望的眼神,又望向赵阎罗消失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玩味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寒彻骨的、属于这个时代全性妖人的决绝杀意。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低声骂了句:
“操!”
一直到晚上,左若童再也没有出来过。
悦来客栈的房间,比陈之行家的东厢房好不到哪里去。
墙壁斑驳着,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一股潮湿的霉味总也散不去。
屋里就一张破木桌,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再没别的家什。
左若童没点灯。
外面的月光从糊着破洞油纸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在他身上勾出一道清冷的轮廓。
他盘膝坐在床板上,没练功,只是静静的坐着。
白日里街心那两滩刺目的红,少女小翠额前爆开的血花,老汉凹陷的头颅,赵德彪残忍快意的眼神,百姓们绝望麻木的脸……
这些画面碎片般在他脑海里冲撞闪回,像一把重锤砸在他磐石般的心境上。
那名为怒的情绪,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并非畏首畏尾,更不是惜身怕死。
若只为个人快意恩仇,莫说一个赵阎罗,便是他父亲赵大帅亲至,左若童也有把握在千军万马中取其性命。
可然后呢?
三一门!
那传承一千年的基业,还有那门人弟子,那无数双仰望追随的眼睛!
他左若童是号称大盈仙人,更是三一门掌门!
这掌门二字重逾山岳!
赵大帅拥兵自重、睚眦必报,丧子之仇岂能善罢甘休?
一旦出手,无论多隐秘,以军阀的手段和眼线,终究会查到三一门头上。
到那时,等待三一门的便是灭顶之灾。
军队的铁蹄枪炮,无数弟子血染山门!
个人快意与宗门倾覆,孰轻孰重?
这个诚究竟该诚于掌门之责、守护传承,还是诚于本心之怒、替天行道?
他一生所求的“逆生三重”,追求的是超脱无为、先天一炁的圆融无碍,可眼前淋漓的鲜血、极致的暴行、滔天的愤怒、沉重的责任,将他困在漩涡中心,撕扯着道心。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
“进。”
门开了,谷畸亭走了进来。
他也没点灯,反手掩上门,就靠着门板站定。
月光照着他半边脸,平日里总带些戏谑的眼神,此刻沉静得像潭水。
“左掌门,”谷畸亭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白天为何不出手?”
没客套没试探,直击核心。
左若童沉默片刻。
月光落在他纯白的眼瞳上,映出一丝清冷。
“我若出手,他必死。”
“可他父亲盘踞西北,睚眦必报。丧子之仇,定会倾尽全力报复。三一门……挡不住军队的枪炮。门下数百弟子,传承数百年的基业,皆系于我身。”
“个人快意恩仇容易,护佑宗门传承却难。”
他顿了顿,纯白眼眸看向谷畸亭,那目光复杂至极,有深沉的痛苦,更有前所未有的迷茫:
“这‘诚’之一字……你说,我该诚于何处?是诚于掌门之责,还是诚于本心之怒?”
房间里又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犬吠,更添夜的寂寥。
谷畸亭听完没立刻回答。
他靠着门板,微微仰头,像是在看天花板,又像在思索。
沉默持续了十多息。
终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站直了身体。
月光照亮他半边脸,那双眼睛没了平日的跳脱,只剩近乎冷酷的清醒。
“不出手,血白流;出手,累宗门。”
“何为‘诚’?左掌门,您问我,我问谁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左若童。
“我只知道,那老农诚于土地,春种秋收,汗珠子摔八瓣,图个饱饭;那陈之行诚于娘亲,端屎端尿,熬干心血,图个心安。他们没您这通天修为,可活得比您‘真’!”
“您卡在逆生三重几十年,把‘掌门’这顶帽子当成了金箍,箍死了脑袋!把‘责任’当成了裹脚布,把自己捆成了粽子!您忘了,‘本心真性’才是先天一炁的根!连自己的‘心’都不敢‘诚’,不敢认,不敢动,您逆的哪门子生?修的哪门子道?”
左若童纯白的眼瞳剧烈波动,周身气息不受控制地一荡!
是啊,自己苦苦追寻的逆生三重,求的是先天一炁的极致升华、返璞归真。
可若连“真”都不敢面对,连自己的心都不敢正视,连暴行激起的愤怒都要强行压制扭曲,这“道”岂不是修进了死胡同?岂不是背道而驰?
谷畸亭看着左若童眼中的剧烈波动,知道话已戳中要害。
他不再多言,转身拉开房门。
迈出门的那一刻,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用极其平淡口吻,缓缓丢下一句。
“我这个全性,可没您那么多讲究。”
“杀就杀呗!”
话音落下,房门轻轻合上,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
左若童依旧盘坐在冰冷的床板上。
谷畸亭那句轻飘飘的杀就杀呗,却在他心湖掀起巨浪,反复回荡。
那层坚固的硬壳,在这句话的冲击下,终于在这第三日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