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二日-诚于亲(1 / 1)
日头快落下时,三人刚好踏入瓦屋镇。
这镇子名带瓦字,街巷却多是土坯墙垒砌,唯有几间铺子顶着残瓦屋顶。
谷畸亭抬手拂去肩头草屑,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恰好接住一片飘落的槐树叶。
此刻谷畸亭的心情极好,要不是左若童还在身旁。
他真想拉着高艮去喝上一杯。
说起来,自己还真就没尝过这个世界酒呢!
正想着,高艮忽然扯了他一下,朝着前方一指头。
“瞧那儿,门楣上吊着灯呢。”
前方确实有户人家。
竹篱笆上缠着些许枯死的丝瓜藤,门楣下悬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风里晃出个虚浮的圈,圈里无数小飞虫正绕着光尘打转。
“像是能借宿。”
高艮搓了搓手,望向左若童。
左若童点了点头,三人这才朝那户人家而去。
当院门被推开时,高艮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有人吗?天色暗了,能否借宿一晚,给钱的!”
这时,出来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青布褂子打满补丁,眼窝深陷,看见三人时手里的粗瓷碗晃了晃,碗沿豁口处漏出几滴浑浊的汤水。
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却不小心蹭到了碗里的药渣,食指上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痕迹。
“几位爷,这是......”
他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左若童身上时顿了顿,又飞快移开,像是不敢直视那身一尘不染的白。
“借宿一晚,房钱好说。”
高艮摸出几枚银元掂得叮当响。
年轻人盯着银元看了眼,又看看左若童,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侧身让道。
“在下陈之行,屋里简陋,不嫌弃就好。我娘病着,夜里或有些动静,可能会惊扰到三位......”
他说话时,露出脖颈上一道淡褐色的疤痕。
“没关系,咱们就是歇歇脚。”
谷畸亭连忙说道。
进院子后,谷畸亭看了看四周。
墙角堆放着半垛湿柴,草棚里瘦驴正有气无力地嚼着干草。
驴蹄边散落着几枚干瘪的豆荚,被踩得粉碎。
正屋门帘是旧蓝布缝的,隔着帘子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
谷畸亭随左若童进了东厢房,木板床上铺着发黑稻草,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墙角斜靠着条三条腿的板凳。
“高哥咱们去西厢房歇着,左掌门睡这里吧。”
“行。”左若童淡淡道。
高艮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地方能睡人?真是难为左掌门了。”
却还是扛起包袱,和谷畸亭往隔壁走。路过正屋时,他忍不住朝门帘缝里瞅了瞅,除了一阵咳嗽外,只能看见里面一片昏暗。
二人进入房间后,高艮刚把包袱扔在床板上,就盯着谷畸亭小声道:“你当真要拿命赌?那可是左若童!一根手指能捏碎咱全性多少人?你说跟他打赌,我还以为你喝多了!”
谷畸亭拍了拍高艮的肩膀,随意躺在木板床上,双手抱着后脑勺吹了声口哨。
窗纸破口处漏进的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头发,他却感觉很舒服。
“嘿!高哥,你以为拉你来干嘛?”他语气轻松,手指在窗沿刻痕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赌输了也好给我收尸。”
“我说……你到底图啥?”高艮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疑惑,“全性虽然胡闹,但也没几个敢在这一位面前拿命开玩笑的。”
“高哥,”谷畸亭撑着木板坐起来,十分认真地说道,“也许,我这个赌,能换得几日后掌门与小李子性命也说不一定哟~”
“什么意思?”
突然房间外一阵嘈杂声响传来。
“嘘~”
谷畸亭打断还在疑惑的高艮,目光从破窗外看去。
只见陈之行端着药罐摸进灶房,将药罐放在灶火上。
他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黑眼圈深得像涂了墨,却仍小心翼翼盯着里面的药。
正屋再次传来咳嗽声,高艮听着摇了摇头。
“听这动静,这位老夫人的命,怕是拖不了太久了。”
谷畸亭没有回答,高艮觉得无趣便自去睡了。
反倒是谷畸亭看着陈之行辛劳的样子,一丝灵感从脑中闪过。
他轻轻一笑,不顾高艮,直接下了床……
那一边,左若童静坐床沿,本想养气练一会儿静功。
可突然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比起刚才更加吵闹。
以他的境界,即便外面车水马龙也能保持心绪安宁,只是白日老农的话让他感触颇深,实在难以静下心来。
就这样整整一个晚上,正房那边的动静就没停下来过。
直到听到公鸡打鸣,已是第二天。
左若童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从昨晚起,正屋的动静就没断过。
那个陈之行每隔一个时辰便会进房,先是倒水的轻响,水勺碰到陶碗发出清脆的叮当。
接着是翻身时草席的窸窣,老妇人压抑的呻吟;偶尔传来低声哄劝。
“娘,再忍忍,天就亮了......”如此循环至天明。
突然,正屋再次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比昨晚更加撕心裂肺。
紧接着是陈之行慌乱的脚步声,木板地被踩得吱呀作响。
左若童起身下床,走出房间,走进正房。
一进去,就见年轻人跪在炕边,正用布巾轻拍老妇人后背,另一只手护着她稀疏的白发,生怕碰掉一根。
老妇人枯瘦的手抓住他袖口,神情痛苦。
由于过于痛苦,老妇人的手指将陈之行的手臂抓得到处都是伤口。
“没得治了,早已病入膏肓。”
谷畸亭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肺痨攻心,搁谁都没辙。你看她那手,瘦得只剩骨头了。”
左若童没说话,目光落在陈之行重新拧干的毛巾上。
那毛巾磨得只剩粗纱,但仍轻轻擦过老妇人嘴角。
“左掌门可知……”谷畸亭忽然凑近说道,“这小子半年前将家里最后一床棉絮卖了换药,怪不得所有房间里除了他娘这儿,就全是干草堆。听说去年冬天为采冰棱止咳,在山上摔断过腿。”
他指着之行走路时微跛的左脚,“全瓦屋镇都笑他傻,说他是个孝痴,可他每天夜里还是要把药渣晒成灰,装在小布包里,放在自个儿娘的枕头下。”
左若童纯白眼瞳在昏暗的房间中异常明亮,仿佛两轮清冷的明月。
他想起三一门祖师手札里的话:逆生之道,在于斩情断欲,归于先天。
可眼前这年轻人心系母亲性命,这份应当应分的痴诚,真的很让他触动。
人应该有情。无情不就等于是畜生了吗?
“你说明知自己的亲人快死了,他图什么?”
左若童声音有些发涩。
听出这位老神仙声音的异样,谷畸亭眼前一亮,耸耸肩道。
“图个心安呗~普通人就是这点好,不像咱们的功夫还要区分个先天后天,只知道‘娘在,家就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左若童素白的袍角,那洁白无瑕的布料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晚辈觉得,有时候无论是修道、修佛亦或者是修儒,最后要是把心修没了,只剩下一副空壳子,看着光鲜,里面全是冷的。那晚辈宁愿做一个普通人。”
见谷和左在房间里,陈之行这才想起,此刻已经是早上了。
于是忙说道,为三位预备了早饭,这就是去端来。
谷畸亭二人只得说了一声多谢,走出了正房。
早饭时陈之行的手还在抖,眼下乌青重得像抹了锅底灰,眼眶泛红,显然是一夜未眠。
他强笑着给三人添粥,一粒米掉在补丁上,他用手指捏起来放进嘴里,小心翼翼的。
高艮看着他袖口磨出的破洞,摸了摸自己身上剩余的钱,想着临走时多留一些给对方。
“你娘的病,多久了?”谷畸亭夹起一筷子咸菜,随意问道。
年轻人一愣,随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三年。”
“三年?”
高艮惊得差点摔碗,声音陡然拔高。
“天天这么熬着?换我早就疯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实在无法想象,三年如一日地伺候重病的母亲是怎样一种煎熬。
陈之行没接话,只是低头喝着稀粥,埋下头盖住眼底的情绪。
左若童注意到他的异样,于是温和地问道。
“你很孝顺,很好。”
“是娘一手将我抚养长大的。”陈之行忽然开口,声音低如蚊蚋,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那年我才五岁,镇子上闹饥荒,她老人家背着我逃荒,走了三天三夜,路上没吃一口粮,怀里揣着半块糠饼全塞给了我。我记得清楚,她嘴唇干裂得全是口子,还笑着跟我说不饿......”
他抬头时,眼里没有怨怼,只有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现在她病了,当儿子的没什么好说的。”
“你……你娘这病治不好。”
高艮脱口而出,随即被谷畸亭狠狠踩了脚,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陈之行却笑了,笑容疲惫却真挚。
“能不能治好,是大夫和老天爷的事。”他卷起袖口,露出手上被娘抓伤的伤疤。
“我只知道,她睁眼能看见我,喝药时知道我在旁边,就够了。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她给的,就算还回去也是应当的。”
左若童放下瓷碗,碗底与木桌相碰发出清响。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三一门洞府观想先天一炁的日夜,以为斩断尘缘便是超脱,便是接近大道。
可陈之行有着比自己更珍贵的东西。
是心甘情愿燃尽自己也要照亮至亲的痴诚,是一种他从未理解过的“道“。
“小友,”左若童声音微颤,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份情绪,“你……不觉得苦?”
陈之行愣了愣,低头看自己布满裂口的手。
那双手粗糙、黝黑,布满老茧和伤疤,昨日还在田垄刨土,此刻却能稳稳端住滚烫的药罐。
“苦啥?”他忽然笑了,露出白牙,笑容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满足。
“夜里给我娘揉腿时,她要是哼唧一声,我就知道该往哪儿使力。这比啥都强,比啥宝贝都金贵。”
正说着,正屋传来微弱的呼唤声,带着病弱的沙哑。陈之行立刻起身,几乎是小跑着进去,连鞋都没提好,差点在门槛上绊倒。
左若童听见他在里面低声哄劝:“娘,喝了这勺药,咱就不咳了,啊......”
左若童素白的手指抚过桌沿,那里有陈之行昨夜蹭上的药渍,在晨光中呈深褐色,形状像一滴凝固的泪。
“久病床前无孝子,他的确不错。”谷畸亭有意无意说了这么一句。
左若童微微一愣,纯白眼瞳映着窗外初升的日头,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波澜。
自己由于早年练功时出了岔子,69岁的年纪仍维持着逆生三重的状态,不能随意解开,所以至今仍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
什么大盈仙人,说到底,自己也是个“病人”。
论辈分,他与龙虎山的张天师算是同辈,却一直与天争命、与地斗狠,忽略了大道规则源于本心真性的指引。
陈之行对母亲的痴诚,恰是最本真、最自然的,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干扰。
大道应该是有情的!
高艮端着空碗站在一旁,忽见左若童袍角在晨风里微颤,那素来淡漠如仙的身影竟透出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想起谷畸亭昨夜的话,忽然觉得这位三一门掌门不再是云端遥不可及的神仙,而是真真切切在看、在听、在想的活人,有着与常人无异的情感和困惑。
“该走了。”左若童站起,从袖中取出一只羊脂玉佩放在桌上,“将这个给这位孝子,谢谢他做了一次我的‘老师’。”
高艮应了声,拿起羊脂玉佩便朝正屋走去。谷畸亭跟在左若童身后,见他经过正屋时顿了顿,目光透过门缝落在炕上。
陈之行正低头吹着药汤,老妇人枯瘦的手轻轻搭在他手背上,仿佛在传递最后的温暖。
那画面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左掌门可看懂了?”谷畸亭压低声音,十分狡黠地说道。
“这就是普通人的‘诚于亲’,没半点玄奥。您所追求之物,说不定就藏在这人间烟火里,藏在这至情至性中。”
左若童没回答,抬头望向瓦屋镇上空飘散的炊烟。
那些炊烟细弱却固执地升向天空,像极了他此刻纷乱却渐渐清晰的心境。
他忽然明白,逆生三重的“聚则为丹,散则为炁”或许从始至终就是错的,至情至性的“诚”,当散作人间灯火,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
“还有两天。”
左若童轻声道,转身离去。
谷畸亭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深。
他想起昨晚自己模仿陈之行的脚步声,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整夜……
陈之行跟着高艮从正房出来时,手里还攥着那只羊脂玉佩。
玉质温润的光映着他沾着药渍的指节,反而显得有些刺眼。他快走两步追至谷畸亭面前,膝盖一弯便跪在了地上。
“先生!”他捧着玉佩的手在发抖,哭腔里混着浓重的鼻音,“多谢先生教我说那些话……有了此物,我娘的病就可以……”他擦了擦眼泪继续道,“先生昨夜教我的法子果然管用……”
“起来吧,地上凉。”谷畸亭语气难得没了戏谑,“教你说话是真,可你守着你娘三年也是真。我也没料到,那位老神仙会赏你这玩意儿,这玉你收着,换些好药给老人家吊着,比谢我管用。”
陈之行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谷畸亭一个眼神止住。
“好好陪着吧,”谷畸亭转身时,西装后摆扫过陈之行的额头,“我们走了。”
高艮看了看手中的银元,又重新塞回怀里。
那羊脂玉佩可比自己全身上下的家当都值钱!
他摇了摇头,与谷畸亭并排走着。
二人走到院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重重的磕头声。
陈之行跪在地上,对着他们的背影连磕了三个头,羊脂玉佩被他攥得发暖,贴在胸口突突地跳。
谷畸亭脚步未停,只是抬手挥了挥,嘴里低语一声:“还有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