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死局已定 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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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在万丈绝顶上呼啸,卷起左若童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

像是要将他这朵不肯沾尘的云彻底吹散,融入脚下那翻涌奔腾,浩瀚无边的云海。

这无与伦比的晨光,慷慨地泼洒在悬崖边那重新变得不染纤尘的白衣之上。

谷畸亭背靠着冰冷粗粝的岩石,肋下的枪伤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像有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

左若童背对着谷畸亭,身形挺直如孤峰,周身那层恒定流转。

散发着仙灵之气的纯净白光已然恢复,甚至比昨日在瓦屋镇外时更加内敛,更加深邃。

但谷畸亭敏锐地感觉到,那层“仙气”之下,某种沉重的东西被彻底剥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勘破后的澄澈,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

风,卷着云海的湿冷气息,也卷着谷畸亭嘶哑的嗓音,送到左若童耳边。

“左掌门…您…现在还好吗?”

左若童缓缓转过身。

那张脸,依旧是中年俊逸的模样,肌肤若琉璃,不见一丝皱纹。

纯白的眼瞳,深邃如古井寒潭,倒映着漫天金霞与翻腾的云海。

但谷畸亭知道,这双眼睛,此刻看到的,是比云海更深,比绝壁更险的东西。

左若童的目光落在谷畸亭染血的衣襟和苍白的脸上,没有询问,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然。

“嗯,还好。”

他目光落在谷畸亭染血的衣襟上,无喜无悲。

“你说得对。‘诚于己’方是根本。我左若童,口称逆天顺心,实则…一直在逃。逃这逆生三重…终究无法承载登仙之重的真相!”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穿透力。

“逆生三重,精妙绝伦!穷尽此术,锤炼皮囊筋骨,锁住残存生机,模拟先天一炁,确可达人间武道之巅!近乎金刚不坏,水火难侵!它是保命续命的奇术,是锤炼肉身的宝筏!”

他猛地抬手,指向奔涌云海。

“然!术终究是术!它模拟先天,却非真正先天!它延缓腐朽,却无法超脱生死!它锁住这副残躯,却困不住大道真意!纵使我耗尽心血,踏足三重…它依然只是一门强大的‘术’!与那羽化登仙,超脱凡尘的‘道’…云泥之别!天堑难越!!”

他放下手,纯白眼瞳深处翻涌着巨大的痛苦,但这一次,痛苦的对象清晰无比。

“我靠此术苟延残喘,是我个人的孽债…但更大的孽债,在门里!在那些因强求突破失败后躺在后山如同活死人的同门身上!他们…还在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等一个解脱…而我…”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彻骨的无力与绝望。

“给不了他们了,什么都给不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巨大的悲凉瞬间弥漫。

谷畸亭的心脏沉重跳动。

他捕捉到那“解脱”二字背后的深重愧疚,知道自己此次目的时机已到。

他强撑伤躯,恭敬一揖:。

“左掌门,您…可曾听闻‘神灵明’?”

左若童那几乎凝固的纯白眼瞳,骤然爆射出两道精光!

“神灵明…”他低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波动,“有所耳闻。传闻乃全性新任掌门无根生之独门手段…能化天下万炁,破尽诸般‘术’法伪装,直指其…本源核心?”

“正是!”

谷畸亭直起身,目光灼灼地迎上左若童的视线。

“此术号称能撕破一切‘术’的华丽外衣,将其打回最原始、最赤裸的本真面目!左掌门,您既已明悟,您这登峰造极、耗费一生心血的‘逆生之术’,其本质…终究只是‘术’!那么…”

他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如同在敲响一口无形的丧钟。

“您可曾想过…若以您这人间至强的‘逆生之术’,对上那专破万术、直指本源的‘神灵明’…会如何?”

谷畸亭的话,如同九霄神雷,狠狠劈入左若童沉寂的心湖!

不,是直接劈在了他刚刚认清、却又万念俱灰的认知之上!

左若童的身形猛地一震!

那身仙气盎然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狂舞!

他纯白的眼瞳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某种终极的答案,随即那光芒又迅速熄灭,化作一片惨然却洞悉一切的清明!

所有的挣扎、痛苦、犹豫,在这一问之下,如同阳光下的薄雾,瞬间消散!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谷畸亭这看似提问,实则是为他铺就的最后一条路的深意!

用最直观、最震撼、最无可辩驳的方式!

在所有人面前!

在那些沉溺于“逆生成仙”美梦的门人弟子面前!

用无根生的“神灵明”,亲手撕碎他左若童维持了一生的“仙姿”假象!

将他这具依靠“术”强撑的残躯,打回枯槁腐朽的原形!

用自己的“死亡”和“破功”,作为那口最沉重又最响亮的警钟!

狠狠敲在所有三一门人的心上!

敲碎他们沉睡了数十年的幻梦!

“呵…呵呵…”

低沉的笑声从左若童喉咙深处溢出,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惨然。

“说一万遍道理…不如亲眼见一次真相…是了…是了…”

他抬起头,望向那浩瀚无垠的金色云海,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决绝与坦然。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敲碎那金丝笼子!才能让他们看清…这‘术’的极限与虚妄!才能给他们…一个真正的了断!”

巨大的痛苦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最终化为磐石般的坚定。

为了那些生不如死的同门,与敬仰自己的弟子们,这条路,他走定了!

左若童缓缓转过身,面向谷畸亭。

没有仙风道骨,没有居高临下。

他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如同面对一位真正的道友。

这一揖,沉重如山岳,饱含着最真诚的感谢,也浸透了诀别的意味。

“谷小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惨笑,却又无比清晰,“这场赌约…是你赢了。赢得彻彻底底。你让我看到了‘诚’,也让我看清了‘真’。没有什么…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撕碎自身的‘逆生’,更能让人…刻骨铭心了。”

他直起身,再次望向那无垠的金色云海与初升朝阳。

霞光万丈,将他的白衣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辉,仿佛随时要羽化而去。

他轻声吟诵,声音不高,却悠远空灵,穿透风声,带着对天地浩渺与生命须臾的无限感怀,也带着最后一丝对仙道的向往与知其不可得的悲凉。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吟罢,余音袅袅,仿佛融入了云海与天风。

左若童不再言语。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壮丽的天地,眼神澄澈平静,再无半分留恋。

他向前一步,踏向悬崖之外的虚空!

就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清越的、源自生命本源的鸣响,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回荡在谷畸亭的心湖!

左若童周身那纯净的白炁,骤然变得无比明亮、柔和!

光芒并不刺眼,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温暖与浩瀚的生命气息,仿佛与初升的日光彻底融为一体!

他的身体,就在谷畸亭的眼前,瞬间分解!

并非血肉崩裂,而是化作无数细碎、晶莹、如同最纯净水晶般剔透的白色炁流!

每一缕炁流都散发着柔和而强大的光芒,如同被无形的天风吹散的亿万颗星辰,又似归巢的、散发着微光的流萤。

这些晶莹的炁流轻盈地、无声地融入了那浩瀚翻腾的金色云海之中。

它们在其中流转、盘旋、上升,与金色的霞光交织、共鸣,仿佛本就是这天地间最纯净的一部分,此刻终于回归了本源。

那身素白的衣袍失去了支撑,如同蝉蜕般,缓缓飘落,轻柔地覆盖在谷畸亭脚边的岩石上。

整个过程,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悲壮的诀别。

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壮丽、神圣与凄美交织的意境。

是真正的“遨游”而去,是生命最本真形态的回归与升华。

谷畸亭怔怔地望着那片依旧奔腾不息,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灵性的金色云海。

脚下,是那件触手冰凉、却似乎还残留着主人一丝气息的白袍。

巨大的震撼、深沉的悲凉、由衷的敬意,还有一丝完成使命后的空茫,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谷畸亭的心神。

“原来,你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突破到第三重了呀...”

他缓缓弯腰,捡起了那件白袍,入手轻若无物,却又重逾千斤。

左若童的离去,仿佛也带走了谷畸亭强撑的最后一口心气。

肋下的枪伤骤然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失血过多的眩晕感如同黑潮般汹涌袭来,眼前阵阵发黑,金红的云海在他视线里扭曲旋转。

他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手中的白袍险些脱手。

就在这时!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后方的乱石堆中疾掠而出!

速度快得只在谷畸亭模糊的视野里留下一道残影!

一股大力稳稳托住了他即将倾倒的身体。

熟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怒和担忧,在他耳边炸响:

“小谷!操!你怎么搞成这样?!谁干的?!”

谷畸亭勉强凝聚涣散的目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乱糟糟的头发,粗犷的眉眼,右眼有着一道伤疤。

来人正是高艮!

他怎么会在这里?!

“高…高哥?!”谷畸亭的声音虚弱嘶哑,带着难以置信,“你…你不是送人去了吗?怎么…折回来了?”

高艮一边迅速检查他肋下被血浸透的简陋包扎,一边语速极快地解释,手上动作不停,从怀里掏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

“别提了!刚护着那俩小祖宗出镇子不到二十里,就撞上掌门亲自派来接应的兄弟了!掌门他…等不及了!直接带着那个叫李慕玄的小子,提前一天就上三一门了!我他娘的把人交给接应的兄弟,心里老觉得不踏实,想着你这混球跟左掌门打的要命赌,怕你真把命赌没了,就赶紧掉头追回来!紧赶慢赶…还好!还好老子赶上了!”

他撕开谷畸亭伤口处黏连的破布,看着那狰狞的贯穿伤,倒吸一口凉气。

右手快速地撒药,然后重新包扎。

“这是枪伤…你跟左掌门真动手了?!他不可能用枪打你吧?”

“没…没动手…”谷畸亭忍着剧痛,急促地喘息,“是…是对上军阀了,不谈这个…提前一天…李慕玄他们已经上山了?!”

他心头猛地一紧,随即又涌起一股巨大的庆幸,“还好…还好…布局…已成…”

但他猛地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顾高艮的按压,挣扎着要站直身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不行!高哥!快!带我去三一门!现在!马上!远远看一眼!哪怕就一眼!我必须亲眼确认一下!”

高艮看着他惨白的脸,涣散却异常执拗的眼神,又看看他死死攥在手里的那件白袍,知道拦不住他。

骂了句娘,一咬牙道。

“妈的!算老子欠你的!忍着点!”

他半扶半架起谷畸亭,辨明方向,朝着三一门所在的山峦,然后背起谷畸亭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高艮的身影在嶙峋的山石间快速穿梭,专挑隐蔽难行的小径。

谷畸亭伏在他的背上,不由得想着。

自己是坏人吗?

呵…这世道,拎着刀枪鱼肉百姓的算一种坏,像赵阎罗那种,坏得简单,坏得纯粹,坏得人人喊打。

可还有一种坏…

是拿着道理当刀子,戳破别人毕生信仰的幻梦,还美其名曰“为你好”。

是把活生生的圣人,亲手推向必死的祭坛,还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牺牲”。

老农诚于土地,孝子诚于亲,左若童…诚于道,也诚于他那份对同门的愧。他们活得真,活得透亮。

而自己呢?

自己算计人心,拨弄他人命运,把“诚”字儿都当成撬动棋盘的杠杆!

自己他娘的…才是最坏的那种人。

坏得清醒,坏得…理直气壮。

可...那又如何...

落子无悔…

即便是错了,也绝对不能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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