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因果初显(1 / 1)
十日后,秦岭。
谷畸亭立在一处山坡的空地。
山风钻过林隙,卷起腐叶扑打他的裤脚。
记忆里苑家那座张扬跋扈的新宅,如今只剩一片焦黑残骸。
然而空地边缘,歪斜地杵着一座简陋木屋。
板材粗劣,树皮未净,榫卯接口呲着毛刺,几处支撑也潦草不堪,显然是仓促拼就,勉强用来遮风挡雨的东西。
“咳咳……”
木屋里传出咳嗽声,紧跟着是压抑的哭泣声。
谷畸亭心头一动。
那声音……像是苑金贵那个骄纵的小崽子,苑陶。
他眼帘微垂,炁流如水银泻地,悄然铺开。
视野穿透单薄的板壁。
屋内景象模糊映现。
角落草堆上蜷缩着一个瘦小身影,背对门口,肩膀随着抽泣耸动。
稍远处,破木板搭成的床上,一个妇人蜷缩着,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身下污浊的薄被,撕心裂肺的咳嗽正是她发出来的。
炁息流转,扫向木屋后方那片被新土和枯枝败叶刻意掩盖的区域。
感知穿透伪装,撞上一副棺材。
谷畸亭的目光凝注其中。
那里躺着一具尸体。
仓促掩埋,轮廓依旧清晰。
熟悉的体型,熟悉的衣物,尤其是那具躯体上残留的炼器痕迹。
长鸣野干——苑金贵!
他死了?!
更让谷畸亭讶异的是苑金贵尸体上残留的炁息。
一道几乎将他斜肩铲断的恐怖创口。
伤口边缘,皮肉骨骼并非寻常切割的断口,更像是被某种霸道绝伦的力量从根基上粗暴撕裂。
伤口深处,丝丝缕缕精纯霸道的白色炁息附着在残留组织上,散发着冰冷纯粹的杀意。
这伤口……谷畸亭近距离见过。
逆生三重!
关于原著的支线记忆立刻浮现。
是了!
左若童身死后,三一门对全性展开了不死不休的追杀。
这残留的炁息……是陆瑾的!
苑金贵终究没能逃过,殒命于此。
那炁息清晰地烙印着陆瑾当日狂暴的杀意。
“原著里……苑金贵似乎是因为车子突然坏了,才被三一的人追上……”
谷畸亭太阳穴一跳。
几个记忆碎片在脑中碰撞摩擦,骤然贯通成一条冰冷的因果锁链。
时间倒流回他去找狂寂和尚那天。
苑金贵那张堆满假笑的油腻脸孔凑近,硬把车钥匙塞进他手里,嘴里嚷着“谷兄弟借你试试”,手上却把他狠狠推向那辆偷来的日军轿车。
当日,这混蛋就是想让他开着招摇的军车引开鬼子追兵,祸水东引。
谷畸亭当时暗恼。
于是在目的地下车时,顺手在那辆车上做了点手脚,卸了一根发动机上的小螺丝。
那点小麻烦不足以致命,但足够让驾车逃命的苑金贵在关键时刻栽个跟头,吃尽苦头。
他只想给这自私小人一点教训。
结果……
现实画面与记忆碎片轰然对撞!
那条无形的因果之链瞬间绷紧!
他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手脚,在苑金贵亡命奔逃的生死关头,只需一瞬卡顿失速,对于身后杀意沸腾,衔尾急追的三一门人,已然足够!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道家这句古老的箴言,裹挟着苑金贵尸骸上浓烈的血腥怨气,狠狠撞进谷畸亭心口。
噗通!
心脏像被一只冰手攥住,沉坠下去。
这感觉远比张怀义竹林里那诛灭的宣言更令人窒息。
张怀义指向他体内不可控的天殃,是未来的威胁。
而眼前这具尸体,却是他亲手拨动命运丝线后结出的恶果。
无可辩驳的现在。
他以为自己只是冷静的旁观者,是拨弄棋子的手。
却不料,指尖落下带起的一缕微风,已在命运长河中掀起血浪,将棋子碾得粉碎。
就在这时。
“娘……娘你别咳了,我怕……”木屋里,苑陶带着浓重哭腔说道。
“咳咳……陶儿,不怕……娘没事……”妇人用尽全力挤出一点安慰,随即又被剧烈的咳嗽声给撕碎。
这声音钻进谷畸亭耳中,让他心里突然一软。
或许是端木瑛那股正气的影响。
苑陶无助的哭泣,妇人撕心裂肺的咳嗽,这孤儿寡母挣扎求生的全部重量,重重压在他的脊梁。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指尖拨弄命运丝线时,那丝线猝然崩断的血腥回响。
一股负罪感突然从心里冒了起来。
他攥紧拳头,体内深处,那道由端木瑛亲手加固的封印壁垒,感应到他心神的剧震,不安地悸动起来。
“谁?!”
一声警惕的声音猛地炸响。
木屋薄薄的木板门吱呀一声拉开条缝。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探出来,眼睛红肿,正是苑陶。
他脸上挂着泪痕,眼神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般的凶狠,望向谷畸亭所在的方向。
“滚开!别过来!”
苑陶尖声嘶喊,声音因愤怒变了调。
他猛地从门后抽出一根前端削尖的粗木棍,双手紧握,尖端指了过来。
“再过来我捅死你!滚!”
屋内传来妇人焦急虚弱的呼唤:“陶儿……谁……外面是谁?”
谷畸亭站在原地。
他看着眼前握着简陋武器,色厉内荏的孩子,看着他眼中深切的恐惧和恨意。
那恨意或许并非针对此刻的他,但这恨意像烧红的烙铁,将会一辈子烫在他心上。
喉咙有些干涩发紧。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苑陶。
谷畸亭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道。
“苑金贵……是你父亲?”
苑陶身体陡然僵住,攥着木棍的手指抖得更加厉害。
他死死盯着谷畸亭的脸。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原本混杂的恐惧和凶狠,被一种更刺骨的惊愕与恨意彻底取代。
他终于认出了这张脸。
“是你?!”
苑陶的声音猛地拔高。
“谷畸亭!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爹,只有你开过那辆车,要不是你...”
他手里的尖木棍不再虚指,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蛮劲狠狠捅了过来,“我跟你拼了!给我爹偿命!”
谷畸亭侧身,轻易躲开了这毫无章法的一刺。
他看着眼前这张被仇恨和悲痛扭曲的稚嫩脸庞,心头像是压了块石头。
“他葬在屋后,对吧。”
“滚!滚啊!不许提我爹!不许靠近他!”苑陶一击落空,彻底陷入歇斯底里。
他胡乱挥舞着木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都是你!你们这些人……你们……”
他找不到最恶毒的诅咒,只剩下绝望的嘶嚎,“就是你们害死了他!现在还想怎样?连我们娘俩也不放过吗?要钱?要命?什么都没有了!我娘……我娘她……”
哭喊声里是彻底的崩溃。
“咳咳咳……陶儿……外面……谁啊……”屋内,妇人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更深的恐慌。
“是谷畸亭!就是害死爹的那个谷畸亭!”苑陶对着门缝哭喊,木棍依旧死死指着谷畸亭的方向。
“谷……谷兄弟?”妇人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陶儿,让……让谷兄弟进来……”
“不!我不让!”苑陶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门前,“他休想!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谷畸亭抬起了手,没有指向苑陶,也没有指向木屋,而是指向木屋旁一小片还算平整的空地。
“我不进去。”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苑陶那张被恨意和恐惧完全占据的脸,“苑陶,去捡些干燥的柴火来,要粗实耐烧的。”
苑陶愣住了,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话弄得有些懵。
“你要柴火干什么?”
谷畸亭没看他,目光转向那扇薄薄的门板,声音平静无波。
“嫂子,秦岭地气寒湿,久住这屋子没火祛湿暖身,风寒肺痨难好。生火,祛湿气。”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妇人压抑不住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出来。
过了好一阵,那虚弱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陶儿,听……听你谷叔的话,去……去捡柴。”
“娘!”苑陶还想争辩,他满心不明白,更是不信任。
“去!”妇人用尽最后力气喝道,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苑陶狠狠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死死瞪着谷畸亭,最终猛地将木棍往门边地上一插,转身冲向竹林边缘,胡乱扒拉着地上的枯枝。
动作带着强烈的警惕意味,频频回头。
谷畸亭不再理会他。
他走到那片空地,俯下身,沉默地清理地面的碎石和浮土。
很快,一个浅圆的土坑显露出来。他运炁于掌,将坑底压实抹平。
苑陶抱着一小捆干燥枯枝跑回来,重重摔在坑边,敌意丝毫未减:“柴火!给你!”
谷畸亭扫了一眼。拿起几根粗枝,手腕微微一抖,炁流如刃,精准地削平两端。接着,他全神贯注地开始搭建,将处理过的柴火以极其精妙的角度和顺序,一层层稳稳架在土坑上。
动作行云流水,转眼间,一个中空稳固、利于通风的塔形柴堆便在他手下成型。
苑陶起初抱着胳膊,脸上写满戒备和不屑。
但看着谷畸亭那流畅到近乎艺术的动作,看着那结构精巧,稳如磐石的柴堆在他手下诞生,小脸上那股凶狠和不解,渐渐被一种难以掩饰的惊异压过。
炼器,说到底就是制作。
能搭出这种柴堆的人,用他爹的话来说,骨子里就是个炼器的好胚子。
作为炼器师的后人,他没法不惊异。
柴堆搭好,谷畸亭从怀中摸出那把在铁匠铺买的黝黑厚背短刀。
手腕猛地一翻,刀背狠狠砸在坑边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上。
铛!
一声清脆震响,火星迸溅!
一粒最亮眼的火星被无形的力道精准引着,落入柴堆最下方特意填满的细小枯叶引火口。
嗤——
一缕微弱的青烟升起。
谷畸亭俯下身,对着那缕青烟,悠长而轻柔地吹了一口气。
那粒微弱的火星骤然膨胀,橘红的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枯叶,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
火势沿着精心构筑的骨架迅猛向上蔓延,眨眼间,一簇散发着温暖橘光的篝火便在空地上熊熊燃起。
跳跃的火光映在谷畸亭深潭般的眼眸里,却化不开其中冰冷的死寂。
摇曳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也照亮了不远处苑陶那张写满困惑,仇恨仍未消散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