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承诺(1 / 1)
篝火在屋外噼啪作响,温热的气流顺着门缝往屋里钻。
“谷兄弟……”妇人虚弱的声音隔着门板飘出来,带着发颤的气音,“外面天凉,进来坐会儿吧。”
谷畸亭站在门口,望着那扇歪歪扭扭的木门。
苑陶刚才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像要吃人,此刻想起来仍让他胸口发闷。
最终,他还是抬手,推开了吱呀作响的门。
屋里很暗,一股混杂着草药和汗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借着门缝溜进来的火光,能看清屋子小得可怜,除了一张破木板搭的床,墙角只剩堆着的干草和几件破旧衣裳。
病床上的妇人费力地侧过脸。
谷畸亭看着她,心头一沉。
这副身体残留的记忆里,曾见过这位富家主母,那时虽不十分体面,至少还有几分富足女主人该有的样子。
如今,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枯黄的皮肤紧贴着高耸的颧骨,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河床,眼睛里蒙着一层灰,只剩下微弱的光点在转动。
“咳……咳咳……”她似乎想挤出个笑容,嘴角刚动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得像柴火棍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死死攥着身下那床脏得发灰的薄被。
“娘!”苑陶不知何时蹿了进来,扔下手里的枯枝就扑到床边,一只手笨拙却尽力轻柔地顺着妇人的背,“您慢点,慢点……”
他抬头看向谷畸亭时,眼神又冷又硬,像淬了毒的刀子。
那里面裹着的不光是恨,还有藏不住的怕——怕他娘亲会……
而那股子狠厉劲头,已远超一个孩童该有的模样,与成年人无异。
这眼神,分明认定了谷畸亭是来抢夺他们最后一点活路的。
谷畸亭的目光落在苑陶手上。
那孩子正紧紧攥着一个物件,借着微光能看清,是用些废铜烂铁粗粗拼凑的玩意儿,上面钉着几根尖刺,边缘磨得毛糙。
木刺深深扎进他掌心,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物件上,依稀刻着两个字:
睚眦……
谷畸亭心头一动。
这小子,原来这么早就在鼓捣这东西了。
他记得很清楚,原著里苑陶第一次用那套叫“九龙子”的法器,是在全性攻龙虎山对上陆瑾的时候。
那九龙子的第一颗,正是这睚眦。
眼前这粗糙的铁疙瘩,显然就是睚眦的雏形。
“谷兄弟……坐。”
妇人好不容易止住咳,喘着粗气说道,指了指床边一个充当凳子的破木箱。
谷畸亭依言坐下,离床不远不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妇人身上那股微弱的气息,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会断掉。
即便不通医理,他也明白,这妇人时日无多。
苑陶依旧守在床边,像护崽的狼,眼睛死死钉在谷畸亭身上。
手里那睚眦的胚子攥得更紧,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屋里死寂,只有妇人呼哧呼哧艰难的喘息,和苑陶压抑粗重的呼吸声。
谷畸亭想开口,说几句安慰的话。
可若是开口,那些话听来虚伪得很。
道歉?在苑金贵的死面前,又显得太过轻飘。
那根被他卸下的螺丝,就是横亘在中间,一根无法拔除的毒刺。
“车。”
苑陶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股刺骨的冷意,全然不似孩童。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谷畸亭。
“我爹那辆车,”他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像在强压着什么,“只有你开过。你是唯一一个,在我爹出事前碰过它的人。”
谷畸亭迎上他的目光。
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怨恨,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就是他那点“教训”结出的恶果。
一个骄纵的孩子,一夜之间天塌地陷,从云端跌入泥淖。
这份不甘,这份恨,理所当然。
稚子何辜,承此业报?
他无法否认。
做了,就是做了!
“是,我开过。”谷畸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并且在发动机上,扭下了一颗螺丝。”
苑陶浑身一震,攥着珠子的手猛地收紧。
眼底瞬间涌上泪光,却被他死死憋住。
“好啊!你认了!”他声音带着哭腔,“那我今日就杀了你!”
怒火中烧他,他猛地抬起手中的睚眦,作势就要狠狠砸向谷畸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本该虚弱无力的手,却扣住了他的手腕。
“住手,陶儿!”
苑陶猛地回头。
娘亲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那目光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得他心中的怒火,只剩下满腹难言的酸涩。
他不甘地咬着牙,泪水终于失控地滚落。
“娘……”声音哽在喉咙里。
五指一松,那枚透着凶戾气息的睚眦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娘亲将他轻轻揽入怀中。
“听娘的…别动手。杀你爹的,是三一门的人,不是你谷叔。”
苑陶的头无力地垂下。
对谷畸亭的杀意,终究没能再次凝聚。
“咳咳…咳咳咳……”妇人突然爆发出更剧烈的咳嗽。
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喘息急促,眼神涣散开。
“娘!您怎么了?”苑陶彻底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拍抚她的后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撑住!我这就去找大夫!”
妇人艰难地摇头,眼神却奇异般亮起一丝回光。
她挣开苑陶的手,朝着谷畸亭的方向竭力伸去。
“谷…谷兄弟…”声音气若游丝,却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急迫,“救…救陶儿…”
谷畸亭身体微微前倾。
妇人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了几下,终于揪住了他的衣袖,死死攥紧,如同抓住沉没前最后一根浮木。
“您和老苑…都是全性的…咱们是同门…”妇人的目光骤然凝聚,死死望在谷畸亭脸上。
“三一门的左老贼死了…他们恨透了全性…不会放过我们的…”
“陆瑾杀了金贵…更不会放过陶儿…他们是要绝我老苑家的户啊!”
苑陶在一旁浑身筛糠般颤抖,面无人色。
“三一门”、“陆瑾”这几个字狠狠扎进他的骨髓。
父亲惨死的模样瞬间在眼前炸开。
他恨三一!
他恨陆瑾!
“求您…谷兄弟…带陶儿走…”妇人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带他走,越远越好…隐姓埋名…别沾这个圈子…让他…平平安安活下去…”
声音越来越微弱,唯独那只攥着衣袖的手,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
“陶儿还小,不懂事。可他是好孩子…有老苑家的炼器的根骨…求您…看在…看在同门的份上…”
谷畸亭看着她眼中的乞求,内心彻底松动了。
苑金贵是全性,死于三一门的复仇,本是这腥风血雨的江湖常态。
当初他卸掉苑金贵身上那个螺丝,不过是想给个教训,怎料会走到这步田地。
可此刻,看着这弥留之际仍为儿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母亲,看着床边那个被仇恨吞噬,却又无能为力的孩子,谷畸亭心中那点飘摇的犹豫,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彻底压了下去。
无关江湖道义,这是他亲手卷入的因果,必须由他担起。
是无法回避的债。
他低下头,迎上妇人即将熄灭的目光,一字一顿道。
“嫂子,放心。”
“我谷畸亭,”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旁边神情复杂的苑陶,最终落回妇人脸上,“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必保苑陶周全。我带他走,护他活命。”
这声承诺,短暂地点亮了妇人眼中最后的光。
妇人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笑了笑。
随即,那只死死攥着他衣袖的手,彻底失去了力气,软软地滑落。
“娘?”
苑陶试探地唤了一声,死寂无声。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她的鼻息,身体骤然僵住。
“娘——!”
凄厉的哭嚎声撞在木屋四壁,回荡着绝望。
苑陶扑倒在母亲身上,所有的硬气,所有的伪装轰然崩塌。
他像一个被彻底遗弃在荒野的孩子,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恸。
谷畸亭沉默地站在一旁。
看着痛哭失声的苑陶。
生离死别,江湖中司空见惯,可当自己直面的时候,那感觉着实不好受。
不知过了多久,苑陶的哭声渐渐低弱,当他的目光再次触及谷畸亭时。
眼神里渐渐凝聚起极其复杂的东西。
恨意未消,疑虑仍在,恐惧犹存…但似乎,也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指望。
他看着谷畸亭,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只是默默转过身,拿起那块破旧的薄被,十分轻柔地盖在了母亲身上。
谷畸亭明白,苑陶并未全然信他。
那份恨,那份疑,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可解。
但他心意已决,无论前路如何,这个承诺,必须践诺。
他起身,走到门口,推开木门。
屋外,篝火余烬未熄,映出一小圈昏黄的光晕。
山风穿过密林,卷起腐败的落叶,沙沙作响。
秦岭的夜,深沉刺骨。
谷畸亭回头瞥了一眼屋内。
苑陶蜷缩在床边的身影单薄得可怜。
床榻上的妇人,再也不会发出痛苦的咳嗽了。
他将目光投向篝火光芒无法触及的山林深处。
前路艰险。
带着一个对自己满怀恨意的孩子,若是三一门真有二楞子来追杀,来这接下来的路可不好走。
他转回身,对着屋内的阴影说道:“收拾一下,天亮就走。”
苑陶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更深地蜷缩起来,像一头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谷畸亭不再催促。
他走出屋外,来到篝火旁,添了几根柴。
火焰重新旺盛起来,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庞,明暗交错,看不清具体神情。
长夜未尽。
但对谷畸亭而言,一段已无法回头的路,已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