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无根生的低语(1 / 1)
山崖空荡,风声呼啸。
夏柳青咧咧嘴,想扯个嘲讽的笑容,却牵动了内伤,猛地呛咳起来。
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混着雨水淌进泥里。
“老谷…送到了…咳咳…掌门…”他声音嘶哑,透着疲惫与怒火,“他娘的在哪儿?耍猴呢?”
声音散在风里,没半点回应。
没有预想中的等待之人,没有那个总挂着散漫笑意、心思却深不见底的家伙。
拼了命送到这鬼地方,什么都没有。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夏柳青最后那点清醒。
他瞪着灰蒙蒙的天,视野开始模糊打转。
身体和精神的剧痛如同漆黑的潮水,彻底将他吞没。
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闷响,他眼一翻,直挺挺栽倒在地,像一截枯朽的烂木头,彻底昏死过去。
平台上,只剩谷畸亭还强撑着。
呼~
冷。
刺骨的冷。
不仅是山风抽打,更是从身后那口棺材里散发出的阴寒死气。
谷畸亭觉得自己像块被丢进万年冰窟的炭火,身上残存的最后一点暖意正被一丝丝抽干。
此刻的身体,就是个四处漏风的破麻袋。
棺材的低语在他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拖着他往那无边的黑暗深渊里沉坠。
怎么回事……眼前越来越黑了……
他用尽全力想要睁开眼睛,可这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就是不争气地往下耷拉。
他想运起观海术守住心神,但体内经脉像干涸龟裂的河床,连一滴真炁都搅动不起来。
“到头了么……”一个模糊的念头浮起。自打来到这个纷乱的世界,谷畸亭第一次生出了撒手不管,就此了断的念头。
实在是太累了。
“老夏倒了,我也真撑不住了…掌门…”他意识涣散,兀自嘟囔,“你丫的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这鬼棺材…”
“管他娘的老子累了…”
就在谷畸亭的意识即将被疲乏彻底吞噬时。
山风,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
平台边缘,翻涌的湿冷雾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悄然拨开。
两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雾散开的缺口里。
他们出现得如此自然,却又无比突兀,仿佛一直就安静地伫立在那里,只是之前浓雾遮掩了形迹。
一人及腰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身上只套着一件褴褛单薄,衣襟大敞的单衣,身形不算高大,甚至透着一股病态的单薄。
然而他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意,负手而立。气息却平稳得如同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静默无声。
山风卷过他的衣角,却带不起半分涟漪,仿佛连风也识趣地绕开了他。
正是全性掌门——无根生。
另一人与他气质截然相反。
身材高大魁梧,沉默得像座巍峨的山岳。
一身深色劲装,脸廓方正,眉宇间凝着一股近乎刻板的沉静。
右眼上一道伤疤斜划而下,透着刚硬。
他目光第一时间便如磐石般锁定了平台上倒伏的夏柳青和苦苦支撑的谷畸亭,以及中央那口纹路诡异的青黑棺材,眼神里没有惊诧,只有一种磐石般不变的稳定。
这人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高艮。
他们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了。
就在谷畸亭心中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即将彻底崩断的前一瞬。
谷畸亭原本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
视线模糊,意识昏沉欲灭,但那个平和如渊的身影,如同黑暗里骤然点亮的强光,瞬间刺破了他沉沦的黑暗。
是他!
掌门!
无根生!
还有高艮!
那根死死绷着的心弦,在这一刻,“铮”地一声,彻底断了。
那是一种猝然卸下千钧重负后的虚空感,瞬间冲垮了他凭意志构筑的最后堤防。
任务总算完成了…
这要命的玩意儿也送到了…
掌门也终于来了…
自己和老夏…该算是捡回一条命了吧?
一股混杂着解脱和极度疲惫的情绪汹涌而上,淹没了所有思考。
可为什么…非要等到这最后一刻才现身?
两个天杀的王八蛋,等老子缓过这口气,非把你们狠狠揍一顿不可!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咬牙苦撑、所有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负面情绪。
在这一刻失去了支点,轰然倒塌。
他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想挤出点什么。
也许是骂人的脏话,也许是憋在心头的质问。
但终究没能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就这样,谷畸亭头一歪,直挺挺地向冰冷湿硬的岩石地面栽倒下去,昏睡了过去。
在他彻底失去感知之前,视野彻底黯淡前的最后一瞥,那口沉默的青黑棺材表面,那些原本沉寂如死的暗金纹路,在无根生现身的同一刹那,极其短暂地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微光。
那微光一闪即逝,快得令人以为是错觉,但谷畸亭在意识离体的最后那一刹,却分明地“感觉”到了一股冰冷刺骨的怨毒之意。
这棺材…果然与无根生有关系…
山风再次呼啸,卷动着平台上潮湿的气息。
它吹过死寂的棺木,吹过泥泞中的夏柳青,吹过高艮臂弯里昏死的谷畸亭,最后掠过负手静立,目光落在青黑棺木上的无根生。
无根生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又似乎从未改变。
他视线从棺材上移开,扫过夏柳青和谷畸亭的惨状,眼神平静得如同在看两件被风雨打湿的旧器物。
“啧..”他轻咂了下嘴,“够狼狈的。”
高艮托着谷畸亭毫无知觉的身体,眉头紧锁。
“都只剩半口气了。尤其是小谷,内外伤交加,精神耗干,根基受创不轻。夏柳青筋骨重创,失血太多。再晚点,神仙难救。”
他一边说,一边利落地检查谷畸亭伤势,手指搭上腕脉,一股温和醇厚的真炁小心探入,护住其几近枯竭的心脉。
无根生踱到那口青黑棺材前,伸出手,指尖在离棺木表面寸许的位置缓缓拂过。
随着他指尖移动,棺材表面那些扭曲的暗金纹路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如同活物一样。
“能把它送到这儿,也算难为他们了。”
无根生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是贬,“当日弄出这口棺材的时候,这棺材的胃口,就没那么容易满足。一路上的‘饵料’,让它恢复了不少元气。”
高艮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无根生。
“掌门,你真要动它?这东西凶戾非常,假如反噬的话……”
“反噬?”无根生轻笑一声,指尖依旧虚悬棺木之上,感受着冰冷死寂下隐藏的躁动。
“吃了多少,就得加倍吐出来。白吃的道理,这世间没有。”
“尸解仙…嘿,哪条登天路脚下不是尸山血海?区别只在于,踩的是别人的骨,还是自己的。”
“你明明就知道尸解仙成功的可能性很低,那你为何还要...”
高艮有些不解的问道。
无根生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悲伤,无奈的说道。
“我总要试试吧...”
他收回手,转向高艮和昏迷的两人。
“先把这两位‘功臣’安顿好,别真断了气。老高,你处理外伤手稳。”
无根生下巴朝平台背风处一块干燥岩石点了点,“就那儿。”
高艮不多言,一点头。
一手稳稳托着谷畸亭,另一只手一捞,轻松抓起夏柳青没伤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
动作看似没轻没重,力道却异常精准,避开了夏柳青重伤的腿脚。
他迈着沉稳步子,把两个血人拖到岩石下,小心让他们靠坐一处,避免二度损伤。
高艮蹲下,先摸出一个小巧皮囊,倒出几粒蜡封丹丸,捏开谷夏二人牙关各塞一颗,用真炁助药化开。
接着撕开谷畸亭肩头破烂衣料,露出那狰狞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伤口边缘颜色发暗,邪气侵染。
高艮眼神一凝,又从另一个皮囊倒出淡黄药粉,均匀撒上。
药粉触及伤处,立时发出轻微嗤响,一丝几乎不见的黑气腾起。
他利落地扯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布条,迅速包扎止血。
处理完肩伤,他检查谷畸亭软垂的左臂,眉头锁紧,摸出几根硬木片加上布条快速固定。
轮到夏柳青,高艮重点在他那条伤腿。
小心卷起破碎裤管,露出肿胀发紫的小腿。
他蒲扇大手盖在伤处上方,掌心透出温润厚重的土黄色真炁,缓缓渗透。
夏柳青昏迷中身体猛地抽搐,喉间发出痛苦闷哼。
高艮不为所动,持续输入真炁,疏导淤积气血,同时矫正骨位。
轻微咔嚓一声,夏柳青腿上畸形肉眼可见地迟缓回位。
同样撒药、包扎、固定。
做完这些,高艮额角渗出细汗。
他起身走到平台边缘,警惕扫视下方雾气弥漫的山道。
无根生始终立在那口棺材前,背对众人,身影在稀薄晨光山雾中略显模糊。
低语声断断续续,似对棺言,又似自语:
“快了…是时候了,这盘棋,总有结束的时候…,我知道,你躺在里面很难受,很害怕,但请相信我,我将给你这世间所有异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将活得比我久,见识到的东西比我多,我相信你将可以生活在一个不是乱世的世道,也许将来你会结婚生子,我老冯家也会有后,呵呵...你在忍耐一下吧..”
就在这时,棺材再次轻微的动了一下。
无根生样子有些伤感,他的手轻轻按在棺材上,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像夏柳青和谷畸亭一样。
受到棺材的精神攻击。
“对不起~我太害怕被那鬼东西弄回去了,你身上留着我的血,那东西迟早会找上你的,放心~我会搞定那东西的,等你醒了,也许我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但是请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记住,我曾对你说过的话,这人呐,总爱求功名,争对错,却忘了喘的这口气,热的这副身子,本就是老天爷赏的独一份恩情。野草不知道自己是草,你可知道自己是人?老天爷给的这点灵光啊……咱们省着点儿用。”
无根生的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棺木上,晨雾濡湿了他微乱的发梢。
那足以让夏柳青和谷畸亭心神崩溃的诡异低语,此刻却仿佛温顺的涟漪,只在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
“我知道…你在听。”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纹,像是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婴孩。
“难受?害怕?都一样。但这点难受,这点怕,恰恰是‘活着’才有的滋味。”
“多少山精野怪,吸日月精华,熬枯了草木岁月,就为了能沾上一丝人气,得到一个‘像人’的皮囊?多少异人枯坐寒潭,熬炼性命,所求也不过是那一点‘先天一炁’带来的灵光?而我们呢?”
他低低地笑了,笑声里没有得意,只有一丝苍凉,“生来便带着这点灵光,生来就顶着这副人身,行走在这光怪陆离的人世间…这是多大的造化?”
“世人糊涂啊。”
“求长生,求无敌,求个轰轰烈烈…争来斗去,把自己活成了物件,活成了筹码,反倒把老天爷白给的这份‘大礼’。这副能痛、能怕、能哭、能笑、能喘热气的身子骨给糟践了!”
“野草漫山遍野,它不知道自己是一株草。石头千年不动,它也不知道自己是块石头。可你呢?你此刻或许懵懂,但你终将明白,你顶着的是‘人’的形骸,承着的是‘人’的因果,燃着的是‘人’才有的这点灵光!这灵光,不是让你去凿穿天地的,是让你用来知的——知道疼,知道怕,知道欢喜,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一场泼天的奇遇,一份独独给你的恩情。”
无根生的手掌在棺盖上重重一按,又缓缓松开,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
“省着点用,孩子。这点灵光…省着点用。好好活,活得像个人样,把这口气喘热了,把这副身子骨焐暖了,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声线低沉,被山风撕扯,唯有离得最近的高艮依稀捕捉到只言片语。
他面无表情,恍若未闻。
无根生缓缓转身,脸上那点捉摸不透的笑纹依旧挂在那里,目光扫过昏死的谷夏,最终落在高艮身上。
“老高,守好他们,也守好这‘宝贝’。”无根生语气平淡如常,“我去接应剩下的。这趟动静太响,尾巴不少,得清理干净,别扰了此间清净。”
高艮沉声应道。
“掌门放心。只要我站着,没有活物能踏上这平台半步。”
无根生颔首,不再多言。
他迈步走向崖边,没使任何花哨身法,只是平常一步踏出,身影便无痕地融入翻涌的云雾,如同水滴入海,再无踪迹。
平台上,只余下高艮铁松般伫立的身影,岩石下靠坐昏迷的谷畸亭和夏柳青,以及那口在晨光里散发不祥死气的青黑棺材。
山风呜咽,卷动湿冷雾气拂过高艮坚毅冷峻的脸颊。
他双拳微握,周身气息沉凝,厚重如大地壁垒,隔绝外界窥探喧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