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他知道尸骸？！（1 / 1）
数日后，坐忘峰数十里外，山下小镇。
日头刚爬上屋檐，小镇的市集便活了过来。
空气里搅和着炸油糕的焦香、咸鱼干的腥气、牲口粪便的闷臭，还有一股子人挤人蒸腾出来的汗味儿。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追逐的尖笑……吵得人脑仁嗡嗡作响。
谷畸亭被裹挟在这股乱糟糟的洪流里，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阳光白晃晃地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无根生就在他旁边半步远的地方，步子不快不慢，偶尔还停下来，饶有兴致地拨弄一下摊子上的粗瓷碗，或者问问竹篓里的山货价钱。
他自在得很，仿佛这喧闹市井是他的后花园。
谷畸亭暗自叹了口气。
这几日刚能下地，就被拉下来陪这人闲逛。
这混蛋，是真不知道疼人，还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自打系统彻底沉寂，他就感觉自己像被硬生生从这个世界里剥了出来，成了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体内的空虚感，远胜于伤口残留的钝痛。
“啧，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儿，”无根生不知何时停在一个地摊前，侧过脸看他，嘴角噙着点惯常的懒散笑意，“活像刚被人从坟里刨出来。晒晒太阳，沾点人气儿，死不了。”
谷畸亭没应声，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摊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生锈的镰刀、磨秃的凿子、几块看不出名堂的矿石……最后，被角落里一块灰色的石头攫住了视线。
那石头不大，形状寻常，唯独表面天然生成的纹路，扭曲纠缠，竟构成了一张极其清晰的人脸轮廓！
眉眼痛苦地拧着，嘴巴大张，像是在无声地呐喊，一股浓烈的怨毒之意几乎要破石而出，扑面而来。
诡异得让人心头发毛。
“哎哟！这位爷好眼力！”摊主是个精瘦汉子，见谷畸亭盯着那石头，立刻来了精神，唾沫星子横飞，“这可是山里挖出来的宝贝！瞅瞅这纹路！山精的怨气百年不散，都凝在这石头里头啦~镇宅！绝对的镇宅！阴邪小鬼见着就跑，当然啦……”他压低声音，鬼头鬼脑地继续说，“要是想招点特别的‘运道’，摆在家里特定的方位……嘿嘿，心诚则灵嘛...”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闲汉也凑了过来，对着石头指指点点。
“啧，真够邪性的，看着就瘆人。”
“怨气这么重，怕不是什么好路数……”
“老张头，这玩意儿你也敢摆出来？不怕招灾？”
“你懂个屁！越是邪乎越值钱，指不定就有懂行的爷看上呢。”
或畏惧，或贪婪，或纯粹猎奇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石头“人脸”上。
摊主老张头得意洋洋，仿佛攥着件稀世珍宝。
无根生也看到了。
他俯身，两根手指随意地拈起那块“人脸石”，掂了掂，分量很沉。
他转向谷畸亭，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吃什么。
“瞅半天了。你看它像什么？”
谷畸亭的视线黏在那张痛苦扭曲的石纹“脸”上，眉头拧紧：“像是在受苦似的。”
“哦？”
无根生眉梢微挑，目光依旧落在石头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凹凸的纹路，“它苦吗？”
谷畸亭一愣，下意识道：“石头无知无觉，死物一块，哪来的苦乐？”
“那不对啊。”
无根生抬起眼，目光清亮，直直看进谷畸亭有些涣散的眼底，“既然它无知无觉，本无苦乐。那你刚才那句‘受苦’，打哪儿来的？是因为这纹路长得‘像’一张受苦的脸？还是因为你自个儿心里头揣着点‘苦’的滋味儿，看着这‘像’的东西，就把你那点‘苦’的念头，一股脑儿全扣它脑袋上了？”
这话像根冰冷的针，又快又准，扎得谷畸亭心头猛地一缩！
是啊，石头怎么会明白苦？
那苦的念头，分明是从自己心里冒出来的！
念头闪过的刹那——
无根生捏着石头的手指，骤然一收！
“咔嚓！”
一声干脆的响声，猛地炸开！
刺耳得让周围瞬间一静。
那块凝聚着“山精怨气”，引得众人或惧或贪的奇石，在无根生那只看似寻常的手掌里，如同一个脆弱的鸡蛋，应声碎裂！
坚硬的石块崩解开来，化作七八块形状不规则的碎块，哗啦一声散落在摊位的粗麻布上。
“哎——！我的石头！我的宝贝石头啊！”
摊主老张头眼珠圆瞪，猛地跳起，指着无根生，浑身哆嗦得筛糠一般，“你！你赔！你赔我的山精石！那是我压箱底的命根子！我……”
周围人群像是滚油里泼了水，轰然炸开。
“这人疯魔了不成？！”
“多好的东西，说毁就毁了？”
“赔钱！没得商量！”
无根生对身后指责和老张头跳脚的怒骂置若罔闻，他甚至没朝那摊主瞥上一眼，手腕随意一翻，掌心里残留的碎石屑簌簌撒落在地。
紧接着，他一把攥住了谷畸亭没受伤的右臂。
“走。”
谷畸亭还陷在那石碎人脸的巨大震惊中，被无根生这一拽，脚下虚浮，身不由己地被拖离了那片乱糟糟的摊子。
身后，还能听到摊主的叫骂声。
不一会儿功夫，无根生就将谷畸亭拖向一条堆着柴垛的巷子口。
谷畸亭猛地挣开无根生的手，后背重重抵上冰冷的土墙，胸口剧烈起伏，忍不住闷咳了几声。
他抬起头，盯着无根生，十分不解道。
“为什么？！”
“干嘛毁了它？！就算……就算它只是块石头，就算那‘人脸’是假的。也算是天地造化的一处奇景。你就这么……”
“造化？”
无根生截断他的话头，他转过身，正对着谷畸亭。
收起了他往日的笑脸，十分严肃道。
“天地造化的，是石头本身。并非那棱角分明的形状。那‘人脸’是什么？是你！是你谷畸亭的心念攀附在那块冰冷的石头上，是你强加给它的一个‘名’！是你看着那些扭曲的纹路，心头生出一个‘这像受苦人脸’的念头，然后把这念头死死按在它身上，给它套上一副‘怨毒’的枷锁！”
“执着于这个‘像’，这个你硬塞给它的虚假皮相，你就是着了‘相’！着了相，你的心就被这副你自己画出来的虚妄枷锁捆住了！它让你生出烦恼，让你觉得那石头在受苦，让你觉得它邪性、怨毒、值钱……全是妄想！全是蒙蔽你眼睛，糊住你本心的尘埃！”
无根生向前踏进一步，竟然让谷畸亭感到一股压力，呼吸也为之一滞。
“现在，石头碎咯~那副你强加给它的‘人脸相’，灭得干干净净，你的心呢？”
无根生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谷畸亭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
“是跟着那堆碎掉的石头渣滓，一起痛苦？一起破碎？觉得天地造化被毁了？还是——”
他刻意顿住，声音陡然沉凝。
“放下你的执着，看清眼前的东西。石头从来就是石头，是你自己给它披了件叫‘人脸’、叫‘怨气’的衣裳。衣裳撕了，石头还是石头。你的心，也该从你给自己套上的妄想里，挣脱出来，看个分明。”
“小谷，全性里面，你与高艮跟我最久，也最为亲近，我为何要这样说，你应该清楚，道我给你划了，就看你走不走了。”
听到这话，谷畸亭先是一愣，随后搞懂了无根生的意思。
他这是在开导自己。
那块“人脸石”是个象征。
系统塞给他的任务、身份、所谓“轨迹”不就是他心上另一块更大、更沉的“人脸石”？
现在它碎了，哑了。
他是该像集市上那样，对着碎石头片子发懵？
还是……
无根生瞧着他眼里翻江倒海的挣扎，那点清明挣扎着要冒头，脸上的冷硬悄然化开，又挂上那副懒洋洋气色。
他抬手，在谷畸亭没伤的肩上轻轻一拍。
“琢磨琢磨，小谷。”
他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声音悠悠荡回来，像最后一点火星子，又像闲扯淡，“那玩意儿碎了。你谷畸亭，是块石头，还是个人？”
谷畸亭贴着墙。
巷口斜进来的日头，在他脚前划了条明暗的线。墙外集市的喧闹闷闷地透过来，像捂了层厚棉被。
他脑子里还嗡嗡响，无根生那句“石头？人？”，一下就让他的脑袋一阵清明。
他下意识抬左手想揉太阳穴，扯动了臂膀的伤口，锐痛猛地窜上来，激得他抽了口冷气，闷哼出声。
“咳…咳咳……”
这实打实的疼，反倒像泼了瓢冰水，浇熄了脑子里乱窜的邪火，换来一阵清醒。
他撑着墙，慢慢直起腰，看向巷子深处。
无根生已走出老远，那件破旧单衫在巷子幽暗的光影里晃，背影随意，又透着股孤峭。
谷畸亭咬了咬后槽牙，拖着腿，跟了上去。
无根生没回头，也没放慢速度，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笃定他会跟上。
巷子越走越深，土墙夹道，光线愈暗。
“喂，”谷畸亭喘匀了气，哑着嗓子开口道。
“那石头碎了就碎了。可那口棺材……”
“总不能也是我心里的‘相’吧？它就杵在那儿，吸活物的生气，邪性冲天。你把它弄走，到底图什么？”
这才是压在他心口最沉的石头。
无根生脚步没停，也没回头，声音平平。
“该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
又是这句！
谷畸亭心头的火腾地窜起，憋屈直冲脑门。
他猛地刹住脚，声音拔高，压不住的怒气和执拗：“什么叫该知道？！我和夏柳青！命差点填进去！就为了给你送这口邪棺！现在连它是什么，你要用它干什么，都不能问一句？掌门！你还当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吗？”
无根生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转过身，巷子深处的幽暗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看不清神色。
沉默了几息，巷子里只剩下谷畸亭粗重的喘息。
“道理？”
“这世上的道理，是人编出来框人的绳，蒙眼的布。听多了，信久了，手脚就捆住了，眼就瞎了。”他微微侧头，目光像能刺透昏暗，望在谷畸亭身上。
“你问我道理，不如问问你自己。”
他朝谷畸亭迈近一步。距离骤然缩短。
谷畸亭能看清他眼里那点捉摸不透的光。
“那东西让你怕了？它吸生气，它邪门，它让你想起……一些更糟心的事，对吗？比如说某个尸骸？”
听到最后这几个字，谷畸亭瞳孔骤缩！
无根生……他知道！
他知道那具尸骸？！
这怎么可能！
是了...是了...
那棺材里有着和尸骸一样的气息，怪不得。
可是，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见过那具尸骸的呢？？
无根生像没看见他骤变的脸色，自顾自的说下去。
“怕，是好事儿。知道怕，才懂躲，才明白有些东西，碰不得，沾不得。那口棺材，就是这号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在谷畸亭惊愕的脸上扫过，话锋一转。
“至于我要用它干什么……小谷，有时候，不知道，才是福气。知道了，那绳，那布，就又缠上你了。至少现在还没到时候，你刚才不是才从那堆碎石头里，咂摸出点味来了？”
他没再多说，转身，继续往巷子深处走，轻飘飘丢下一句：
“跟上。找个地方给你灌口水，顺顺气。半死不活的，看着累。”
谷畸亭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无根生最后那几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扎进他心底最深的迷雾里。
他知道尸骸！
他话里有话，是警告？
还是指引？
看着无根生即将没入巷子更深处幽暗的背影，谷畸亭猛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又是一阵咳。
他抬手抹掉嘴角咳出的血沫子，眼里怒火翻腾，最终沉淀成一种更深的执拗和狠劲儿。
想拿一堆云山雾罩的话糊弄我？
当我是块没脑子的石头？
行！
无根生，你等着。
那棺材的底，那尸骸的根，还有你这盘棋到底怎么落子……老子偏要亲手掀开看看！
用我的法子！
他不再迟疑，咬着牙，一步，一步，朝着无根生消失的巷子深处，跟了上去。
幽暗的巷弄，如同巨兽之口，将两人的身影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