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暗棋与阳谋(1 / 1)
元修的书房内,气氛凝重。
李休篆那句直指核心的问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独孤信身上。
独孤信英俊的面容上,眉头紧锁。
他沉思了片刻,似乎在脑海中仔细搜寻着关于“黑獭”的一切记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
“启禀陛下,以臣之见,黑獭……宇文泰,绝无可能背叛岳公。”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娓娓道来:“当年,贺拔家三兄弟追随尔朱荣,黑獭也作为贺拔家的部曲一同投效。当时,尔朱荣十分忌惮黑獭的三哥,宇文洛生,因为他在武川镇的旧部中威望极高。为了剪除后患,尔朱荣寻了个由头,便将宇文洛生杀害了。”
书房内的气氛愈发压抑,元修和李休篆等人都能想象到那份血腥。
“杀了宇文洛生之后,尔朱荣还不放心,想要斩草除根,连同黑獭一并除去。”
独孤信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情绪的波动,“就在那时,是岳公站了出来,力保黑獭。岳公对尔朱荣说,宇文泰年纪尚轻,在武川军士中毫无号召力,杀一个宇文洛生已经足够震慑人心,不必再多造杀孽。当时尔朱荣正倚重贺拔三兄弟,这才勉强答应,放了黑獭一马。”
独孤信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元修:“陛下,对于黑獭而言,岳公不仅是他的主公,更是有再造之恩的救命恩人,犹如再生父母。以臣对他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做出背叛岳公之事!”
这番话有理有据,充满了说服力。
李休篆和曹磊听完,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从逻辑上讲,宇文泰确实没有任何背叛贺拔岳的理由。
然而,元修的眉头却没有丝毫舒展。
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独孤信啊独孤信,你还是太相信人性中的“义”了……’
元修心中暗叹,‘你哪里知道,你眼前的这个“黑獭”,根本就是一个莫得感情的顶级政治机器!别说贺拔岳了,就算是未来与他并称“八柱国”的你,在他快要死的时候,不也一样被他死死防着,甚至不惜留下遗言让宇文护除掉你以绝后患吗?在他眼里,哪有什么亲情恩义,只有冰冷的权力和利益算计!’
这份来自后世的“先知”,此刻却成了元修心中最大的煎熬。
他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只能任由这份不安在心底蔓延。
独孤信何等敏锐,他立刻察觉到了元修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疑虑和不信任。
他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陛下虽然嘴上没说,但内心深处对宇文泰依旧不放心。
于是,他向前一步,主动进言道:
“陛下!若是您心中仍有顾虑,臣有一策!不如我们立刻派遣一位心腹使者,携带您的亲笔信,直接前往长安面见岳公,将其中利害当面陈说清楚!从洛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出两日便可抵达。如此,便可确保万无一失!”
这个提议一出,李休篆和曹磊的眼睛顿时亮了。
“此法甚好!”
曹磊抚掌道,“贺拔岳收到陛下亲笔书信,他定会警惕侯莫陈悦!”
李休篆也附和道:“没错,这样一来,无论宇文泰心中作何打算,只要岳公有了防备,高欢的阴谋便无从施展。此乃万全之策!”
元修心中暗叹一声,事到如今,也只能用这种“阳谋”去应对宇文泰了。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也罢,只能如此了。如今高欢在东,高乾在侧,朕还需要依靠贺拔岳坐镇关西,对他们形成牵制,他绝不能出事!”
他目光一凛,直接对李休篆下令:“李爱卿,此事十万火急!你今日便在朝中寻一位绝对可靠之人,带上朕的亲笔信,即刻出发!”
“臣,遵旨!”李休篆郑重应下。
关于宇文泰这颗定时炸弹的紧急预案商议完毕,君臣四人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开始将精力投入到堆积如山的政务之中。
四人又草草扒了几口饭菜,便又在书房内铺开了地图。
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首先,元修便和李休篆开始商议如何将新军制在洛阳周边推行下去。
“……宣传的文告要通俗易懂,不能满篇之乎者也,”
元修指着地图,事无巨细地说道,“要让乡间的里正、村老都能听明白!我们要告诉他们,把家中子弟送来当兵,不是去送死,而是学本事,拿军饷,未来甚至能当官,光宗耀耀祖!这是天大的好事!”
“洛阳周边,我们先选荥阳县作为试点。”
元修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这里民风淳朴,原来的世家大族大部都迁徙到了洛阳,又是京畿重地,便于我们掌控。执行的人选嘛……就让刚提拔起来的那个叫张可孤的常卿去,他出身寒门,让他去推行。但也要提防地方豪强的阻挠,万一他们煽动民意,拒不配合,我们该如何应对?预案一,安抚为主;预案二,若是冥顽不灵,直接调动羽林军,抓典型,严惩不贷!”
李休篆手下的毛笔在竹简上飞速滑动,奋笔疾书,将元修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细节、每一种预案都详细记录下来。
两人时而凑在一起激烈讨论,时而各自沉思,书房内充满了高效而紧张的工作氛围。
另一边,独孤信也早已将自己连夜整理好的,关于“军官讲武堂”的训练科目、课程设置、考核标准等想法写成了厚厚一卷,正等着李休篆和陛下商议完,他就要立刻上前,敲定每一个细节。
而曹磊,则默默地将一沓关于情报和外交的文书整理得井井有条,也等着和元修商议。
日子,就在这样忙碌而充实的节奏中,一天天过去。
与此同时,数日之后,关西,长安。
朝廷的诏书,飞越了崤函古道,送抵了这座古老的都城。
宇文泰加封夏州刺史的正式任命,也传遍了整个关西。
一座高大威严的府邸前,牌匾上“关西大行台府”六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府门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军士正在集结,大量的粮草、物资被装上马车,看样子,正有一支重要的人马即将远行。
镜头切入府内深处的一间书房。
房内光线充足,却气氛严肃,十余名文武官员分坐两侧,神情专注。
宇文泰,赫然坐在下首。
他的身旁,是行台郎冯景。
而在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个年约四十、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人。
他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顾盼之间,自有一股统帅千军万马的雄浑气度。
他的相貌与身在荆州的贺拔胜有七八分相似,但气质却更加沉稳厚重,如同一座巍峨不动的高山。
他,便是关西大行台,贺拔岳!
此刻,贺拔岳正与手下心腹议事,他目光扫过刚刚冯景和宇文泰,沉声问道:“冯行台,黑獭,你们此次前往洛阳,面见了陛下,也见到了高欢。你们都说说,观高欢此人,现在究竟如何?”
冯景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主公,高欢此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诈之徒!属下认为,他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信!当日在洛阳,他便想强留黑獭,若不是黑獭反应迅捷,恐怕就真的被他扣下了!”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赵贵也立刻起身,瓮声瓮气地补充道:
“主公!高欢这厮,不过是怀朔镇一个底层军卒出身,全靠着娶了娄家的女子,吃软饭才上的位!后来又投靠尔朱荣,整日谄媚奉承,没有半点武人的骨气!尔朱荣一死,他转头就联合河北那帮门阀世家,把尔朱氏给灭了!此人反复无常,阴险狡诈,我们绝不能与其深交!”
贺拔岳听着两人的话,缓缓点了点头。
他和高欢虽然相识,但并不算熟悉,冯景和赵贵的分析,与他印象中的那个高欢,基本吻合。
但他更想听听宇文泰的意见。他目光转向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年轻人,问道:“黑獭,你观高欢此人,将来会不会造反?”
宇文泰这才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深邃,他冷静地分析道:“主公,高欢此人,内心必有不臣之意。但他现在还不敢,因为实力不足。前些时日,他最忌惮的,是您在西,胜公(贺拔胜)在南,对他形成夹击之势。而如今,根据洛阳传来的邸报,高乾实际上也与他决裂;新帝元修,更是雷霆手段平定了斛斯椿的叛乱——而那斛斯椿,原本正是打算与高欢勾结的。这意味着,陛下也与他面和心不和。”
“所以,”
宇文泰做出了结论,“属下断定,高欢在短时间内,既不敢,也无力造反。但若是等他彻底攻占晋阳,稳住了根基,到那时,就不好说了。”
“分析得不错。”贺拔岳赞许地点了点头,“那你认为,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宇文泰胸有成竹地答道:“主公,我们远在关西,有崤函天险、黄河天堑拒守,关东的势力,暂时对我们构不成威胁。属下认为,主公当前首要之务,仍是一如既往,先稳固长安,而后继续出兵,扫平盘踞在陇西、河西的叛军余孽,彻底将关陇之地,化为我等的根基!”
贺拔岳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忧色:“西边的叛军大部已被剿灭,如今就只剩下一个灵州的曹泥,此人首鼠两端,时常和柔然人勾三搭四,还暗中联络费也头、纥豆陵伊利等部落,是个心腹大患。”
宇文泰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主公,曹泥不足为惧,属下已有一计,可一劳永逸地解决他!”
“哦?”贺拔岳精神一振,“黑獭有何良计?快快说来!”
宇文泰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铿锵:“属下建议,您立刻上表朝廷,请一道旨意,以朝廷的名义,联合陇西的侯莫陈悦,共同出兵,讨伐灵州曹泥!”
他看着贺垂头思索的贺拔岳,继续加码:
“属下即刻便要去夏州上任,夏州之地,正好卡在灵州与高欢势力范围的中间。有属下在夏州盯着,曹泥便绝无可能得到高欢的任何外援!此战,必能功成!一战而定,整个西北全境,便再无后顾之忧!”
此计一出,贺拔岳的眼中顿时放出光彩!
联合侯莫陈悦,既能合兵一处,实力大增,又能以朝廷大义之名,让侯莫陈悦无法拒绝。
而宇文泰坐镇夏州,正好截断了曹泥的后路。
此计环环相扣,堪称完美!
“好!好计!”贺拔岳抚掌大笑,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
他看向宇文泰,眼神中充满了欣赏和不舍:“黑獭啊,我是真的舍不得你离开长安啊!但你也知道,夏州的位置太过重要,北拒柔然,东慑高欢,若不派你亲自过去,我是真的不放心!”
宇文泰立刻起身,对着贺拔岳深深一躬,言辞恳切:
“岳公!您待我恩重如山,更胜再生父母!您的任何吩咐,属下万死不辞!请您放心,属下此去,定不负主公期望,为您看好夏州!”
“好好好!”贺拔岳连说三个好字,心中无比慰藉。
他想了想,又说道:“你走之后,行台府内往来的情报、书信,事务繁杂,我便让你侄儿萨保(宇文护的小字)来接管吧。萨保这孩子,跟在你身边历练了这么久,如今也足以独当一面了。”
宇文泰听到这话,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再次躬身,平静地说道:“多谢主公信任,肯栽培我的侄儿。”
“主公,时辰不早了,属下该上路了。”宇文泰起身告辞。
贺拔岳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都起来!一起去,为黑獭送行!”
一行人簇拥着宇文泰来到府外,早已备好的践行酒被一一端上。
宇文泰端着酒碗,与贺拔岳、冯景、赵贵等人一一碰杯,一饮而尽。
当轮到宇文护时,这个眼神坚毅的年轻人也与自己的叔父干了一碗。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之际,宇文泰忽然一把将他拉到了一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急速低语道:
“萨保,万一……洛阳的皇帝派了密使前来,送了信……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吗?”
宇文护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酷和严肃。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回答:
“叔父,您尽管放心上路!”
“侄儿,都记下了!”
“保管……洛阳来的任何书信,都不会让大行台,看到一个字!”
宇文泰满意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他再无留恋,猛地翻身上马,对着众人一抱拳,随即马鞭一扬,厉喝一声:“出发!”
车轮滚滚,马蹄声碎。
宇文泰带着他的队伍,头也不回地朝着北方的夏州,绝尘而去。
他的身后,是对他信任无比、满怀期望的贺拔岳。
而他的前方,是一片充满未知与杀机的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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