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7章 灯枯(二合一)(1 / 1)
六七百护院猛然冲出,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冲向敌军。罗胜的兵马正抱着稻草往碉楼边上堆放,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突然冲杀出来。
数百名抱着稻草的兵士猝不及防,被护院冲了正着。他们连忙丢下稻草抽出兵刃仓促迎战,但动作慢了一步便束手束脚,六七百护院冲来,将他们冲的七零八落,瞬间死伤数十。其余的赶忙转身往后方大队兵马处逃跑。
“杀!”顾谦抖着长枪大声吼道。
他虽已经年过古稀,但此刻抖擞如少年一般,长枪抖动,一枪愬翻了一名士兵,狠厉之极。
大族子弟的教育之中,武技是其中的一项。只不过大族绵延越久,子弟纨绔怠惰,能学好武技的已经不多了。但在顾谦那一代,少年时也曾学过武技,为官时也曾领过兵马,不像顾氏后来的子弟,只会吃喝玩乐,不学无术。
顾谦年纪虽老,但武技根底尚在。平素看上去温文尔雅的老者,此刻杀敌起来,宛如狮虎一般。他挺着长枪往前冲,身旁十几名护院几乎都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得飞奔跟随护卫。
顾谦又一枪挑翻追上的一名兵士,身后传来陆纳大声的称赞:“好。东翁老当益壮,几十年没见你如此矫健了。你这身板,还能娶两房妾室,生一堆儿子。”
顾谦其实早已心跳如鼓,勉力回头笑道:“祖言兄,莫说嘴。你我比赛杀敌如何?”
陆纳笑道:“比就比,怕你么?”
另一侧气喘吁吁的朱腾叫道:“算我一个。”
“好,算老朱一个,咱们三个比比谁杀的多。”陆纳大笑道。
在三名老家主的鼓舞之下,众护院士气高涨,向前猛冲猛杀。在他们身后,数百男女老少族人在十几名管事的带领下冲出碉楼,向着四周野地里四散而逃。
罗胜的兵马倒也确实暂时没办法管这些四散逃走之人,此刻,罗胜正喝令一千多名兵士正面迎击冲来的大族护院。火烧烟熏之计固然不错,但对方被迫出来交战也不失为自己想要的结果。正面交战,这些护院民团岂是正规军的对手。
事实确实如此,当最初的突然出击让护院兵马占了先机,杀死了上百名仓促迎战和逃跑的攻方士兵之后,接下来大批的兵马迎战上来,局势便骤然逆转了。
罗胜的兵马再不济也是正规兵马,非护院民团所能相比。凭借工事防守或可有来有回,但是一旦正面相搏,差距立刻显现。
双方在庄园之中的空地上混战在一起,刀枪交击,箭支横飞,杀的天昏地暗血肉横飞。起初的相持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护院兵马便呈败象。人数和战场实战技能经验的差距让他们开始快速的减员死伤。战场上惨叫连连,大量的护院开始受伤倒下,许多人浑身浴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顾谦等人其实明白最终是这个结果,他们在决定冲出来厮杀的那一刻便已经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但他们需要做的便是能杀一个敌人便杀一个,能撑得一时是一时。这样可以让那些老弱妇孺的族人逃的更远,能够活命。
本着这个原则,死伤便是换取族人逃走的代价,但也要尽量的拖延时间。
顾谦脸色发白,脸上全是汗珠。他的心跳很快,咚咚咚宛如揣着一支兔子在胸腔之中,拼命要挣扎逃出来一般。年纪不饶人,尽管自己有心杀敌,但却有心无力。
“收缩阵型,背靠围墙一角杀敌。”顾谦大声叫道。
其实不用他叫喊,整个护院的阵型也在被对方压缩。外围的护院被杀死之后,护院兵马自然而然的开始收缩阵型。他们往北侧围墙下聚拢,不到四百人的护院兵马在围墙一角聚拢在一起,摆出防御的阵型。
罗胜冷笑连声,喝令兵马猛攻对方。一千多名兵士围在外围,长枪盾刀兵一路蚕食,从外围往里砍杀。对方顽强之极。外侧护院拼死抵抗,内侧还有护院往外放箭。火铳还在内侧朝外轰击,大量杀伤己方兵马。
本来罗胜也可以这么做,这种情形下往对方人堆里放箭按理说是最好的杀敌手段,但是那样一来对方也有同样的远程杀伤的空间。罗胜不想给他们机会。一旦放箭,前方进攻的兵马便要停止肉搏,对方便有规避的空间。围墙一侧的那些工事便可以被他们用来躲避箭支的攻击,反倒不如肉搏杀光他们的效果更好。
况且,罗胜希望能够活捉那几位南方大族的头面人物。桓嗣告诉他,活捉到顾谦他们,比杀敌他们的价值更大,功劳也越大。此刻有活捉他们的机会,自然要活捉。乱箭射进去,射杀了顾谦等人,岂不是可惜了大功劳。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况越发的惨烈。护院兵马一个个的浴血倒下,外围的空间被不断的压缩。到午后时分,护院只剩下了不到两百人,地上全是战死的护院的尸体。而顾谦等人也被压缩在一片不到六七十步的围墙角落里。
顾谦朱腾陆纳三人知道大势已去,但三人面不改色,依旧在护院的保护之下大声喝令作战。三名古稀之年的老者,腰板挺的笔直,毫无胆怯的之色。也正是因为他们如此的表现,才能让护院们支撑到现在。
但此刻,局势已经不可逆转。
“祖言兄,朱兄。今日恐是我等大限之日了。我三人相交一生,虽非兄弟,甚似兄弟。虽非同年同日生,今日却要同年同日死了。”顾谦沉声说道。
陆纳呵呵笑道:“我陆祖言能和二位贤翁共死,也算是三生有幸了。咱们三个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喝酒吟诗倒也不寂寞。”
朱腾沉声道:“死有何惧?我只是放不下我吴郡大族百年来积攒下的名望和基业。列祖列宗泉下见了我们,不知会不会怪责我们。”
顾谦沉声道:“朱翁,你还没看明白么?这十余年来,我可是想的明明白白了。我尝为门户所计,以门户利益为先,做了许多违心之选。但这些年来,我南方大族挣扎求生,并未门第光大,反连遭劫难。为何我们一心为门户所计,结果却不如人意?我想明白了,正是这天下之世,这混乱之局所致。这些年来,哪有安生之年?任凭我们如何机关算尽,终难抵大势汹涌。别说我们了,就算北方豪族,又当如何?便是王谢之家,庾氏郗氏乃至司马氏,又当如何?还不是一样家破人亡,湮灭消沉?所以这不是南北的问题,而是整个天下混乱的问题。我们再努力,也是无用。因为你争我多,倾轧征伐不断,我们又何能幸免?唯有天下太平了,唯有百姓安宁了,我等大族才能真正的崛起。否则,我们也是波涛之上的一叶扁舟,风雨之中的一片枯叶,无根之莲,无皮之毛。”
陆纳闻言抚掌赞道:“东翁所言,实乃至理。”
朱腾也微微点头,叹道:“东翁所言,令我有茅塞顿开之感。”
顾谦呵呵笑道:“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所悟罢了。我也是从徐州之事顿悟而出。那徐州这些年来,百业兴旺百姓安定,徐州大族,也自纷纷得以光大。我等家族子弟,在徐州也各有建树。朱兄的两个孙儿,超石和龄石,如今名扬天下,这不是光大门楣么?只是在朱兄心中,尚有些偏见,认为在朝廷之中为官,方为正途。但实际上,天下大变,朝廷为桓玄所篡,又当如何?难道要在桓玄之下为官才算是正途?可见并无此道理。我南方大族实际上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光大必有时日,又何来担心呢?我们要做的,便是绝不向桓玄低头,不能让桓玄拿我们这些人要挟李徽,要挟我们在徐州的子弟。故而今日,当坦然赴死,不能让他们得逞。”
陆纳和朱腾闻言,长吁一口气,眼神清明,齐声喝道:“正是。”
顾谦手持长枪,朝着前方密密麻麻的敌人喝道:“二位贤翁,咱们杀过去,杀他个人仰马翻,血流成河。无非一死而已。”
陆纳朱腾大笑道:“杀!”
三名老家主各自归拢人手,各自率领数十名剩下的护院冲向前方。
对面的兵士都惊呆了,在他们的目光里,看到的是三个白发飘飘满脸皱纹的老者冲杀过来。不知为何,心中竟然颇为惊惶。
罗胜大声喝令着兵士迎上去,双方很快交手。兵刃乒乓作响,惨叫声此起彼伏。敌众我寡的情形之下,护院一个个的倒在血泊之中。
顾谦手握长枪,长枪又快又准的连刺数人。因为气力不足,长枪刺中之后不能毙命,顾谦便用全身气力前压,将对方硬生生的顶出数步,将枪尖硬生生的戳进对方的身体。这让顾谦浑身流汗,气喘如牛。
但随着身边的护院一个个的倒下,顾谦知道死期将至,挺枪刺中一名敌人之后,顾谦无力拔枪,只得放弃了长枪,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
旁边,陆纳朱腾等人身边的护院也只剩下了二三十人,也都咬着牙拼杀。顾谦转过头来,迎着初冬的风,嗅着田野里泥土的味道。那是他多年来最熟悉最惬意的味道。这座庄园,这里的土地,是他无数次逡巡的地方,是他最惬意的地方。
“死在自家的庄园里,也很好。这里本就是我该死去的地方。”顾谦心中想道。
罗胜的兵马一拥而上,将顾谦等二十余人团团围困。兵器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虎视眈眈的逼近,像是饥饿的群狼面对着已经被孤立的小兽一般。刀刃上滴着血,一步步的逼近。
就在此刻,忽听得北侧轰鸣作响,喊杀之声震天大作。众人愕然看去,却见在北侧官道之上,尘土飞扬,战旗猎猎。烟尘之中的兵刃闪耀着光芒,就像迷雾之中的星辰闪耀。无数的骑兵正从官道上疾驰而来,眨眼间便从数里之外抵近。
罗胜错愕之际,有人叫了起来:“是东府军骑兵,是东府军骑兵。”
罗胜骇然道:“你怎知道?”
不用其他人回答,罗胜已经看清楚了那些骑兵的装束,更醒目的是东府军的血色大旗,那是东府军独有的旗子,通体血色,看着让人目眩。
顾谦陆纳朱腾等人也看到了飞驰而来的骑兵,他们意识到是东府军抵达之后,顿时惊喜大叫。下一刻,三处六七十名护院兵马聚拢在一起,拥着三人向后退去,退到一处工事之内。为了防止对方最后时刻拼命,他们明智的选择了规避。
片刻时间,漫山遍野的骑兵便冲到了庄园之中。无数的骑兵铺天盖地如潮水一般涌来,将罗胜等千余名步兵完全淹没。
骑兵轻松的击溃了那些试图抵挡的敌军步兵,罗胜策马往山野中逃窜,两队骑兵快速包抄追赶,追出里许之地将罗胜等人击杀。战斗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告结束。
三名老者在墙角工事中目睹了这一切,那些飞驰而过的骑兵矫健入龙,身上的盔甲闪闪发亮,从他们身旁冲过去,举着冷森森的长刀冲向敌军士兵,将他们砍得血光四溅。三名老者啧啧称赞,兴奋不已。
一名身姿挺拔的将领策马冲来,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掀开头盔面罩的时候,朱腾惊喜叫出声来。
“超石?是你这混小子!哈哈哈。”朱腾大笑起来,指着那将领对身旁陆纳顾谦叫道:“快瞧……是我家超石……”
顾谦陆纳笑道:“果然是他。”
朱超石快步上前,拱手叫道:“阿翁,二位世翁,超石救援来迟,还望恕罪。”
朱腾大笑上前,一把拉住朱超石上下打量,赞道:“好小子,威风的很。不愧是我朱家子弟。来的正好,并没有迟。只不过,再迟来一会,便要给你阿翁我送葬了。哈哈哈。”
朱超石连连告罪。顾谦笑道:“朱翁,莫要怪他。能来救我们,已经很好了。哎,超石,是否是弘度牵挂我们的安危,命你前来的?”
朱超石点头道:“禀报顾家世翁,超石正是奉主公之命,率骑兵前来吴郡救援。主公说,桓玄奸诈,必会不择手段,对吴郡大族不利。让我领兵马前来,请吴郡大族众人往徐州一聚。我率骑兵快马加鞭,奔行三日抵达。没想到还是来迟了一步。超石该死。”
顾谦摆手道:“不迟,不迟。都怪我们几个老骨头倔强,才有今日之灾。早去徐州,便不必让李徽分心来救了。你家主公正在攻京城吧,却让他分兵来救我们,岂不是坏了他的大事。”
朱超石道:“主公自有打算。攻城之事,倒也不必担心。况且,我率五千骑兵南下,除了来吴郡保护诸位,更要去往吴兴会同会稽太守谢琰同桓嗣兵马作战,倒也不是全然为了来吴郡救援。”
顾谦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那便是了。我说怎么来了这么多骑兵。原来是要去协助谢琰同桓嗣的兵马交战。看起来,你家主公自有安排,我们倒是不必操心了。”
陆纳呵呵笑道:“那是当然。进碉楼说话吧,我身上疲倦的很,站都站不住了。”
众人忙进入碉楼之中,朱超石命人打扫战场,收拾尸体。又命人去周边喊话,寻找逃走的族人妇孺回来。
顾谦进了碉楼之后,身上有些发冷。见朱腾拉着朱超石说话,祖孙两个叙话,旁人自是不便在旁,于是叫人扶了自己上了碉楼顶部,坐在背风处晒太阳去了。
碉楼大堂里,朱腾拉着孙儿问东问西,甚是欢喜。问及他父亲朱绰,兄长朱龄石等情形,得知他们都很好,朱腾心情高兴。
说了一会话,朱超石道:“阿翁,我在这里不能耽搁,要即刻南下。军情传来,桓嗣已经进军钱唐,进攻谢太守的兵马。我要率骑兵即刻去参战,所以一会我便要领军出发。这里的情形已经如此糟糕,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请阿翁和其余世翁世伯他们带着族人北上,去往京口转往徐州暂时歇息。大战开启,三吴之地不会太平的。我会派三百骑兵护送你们。阿翁,你们可不要推辞,不要让主公分心,也不要让孙儿们分心。”
朱腾呵呵笑道:“自当如此,不过得和东翁商议清楚。那个老家伙倔强的很,当初就是他不肯离开这里的。得劝劝他才是。”
朱超石笑道:“那咱们便上去劝劝他。顾家世翁不是不知道眼下情形,不是不明理之人。好好劝说劝说便是。”
朱腾点头,当下叫了陆纳一起,将此事告知陆纳。陆纳自是知道吴郡不可逗留,同意一起去劝说顾谦。几人沿着碉楼的土楼梯一直往上,来到顶部入口处。远远看见顾谦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太阳低着头,像是在打瞌睡。
朱腾低声笑道:“祖言,东翁像不像是一支晒太阳的老猴子?”
陆纳一看,呵呵笑出声来道:“你别说,还真是像。没准你我也是如此,也莫笑话他。今日东翁可是让我刮目相看,就我看到的,他亲手杀了起码四五个敌军。平素根本看不出来他还有这般本事。”
朱腾道:“那倒是不夸张,确实厉害。”
见朱腾等人上来,站在一旁陪同的顾家管事忙低头招呼顾谦道:“家主,家主。两位世翁和朱家小将军来了,醒醒。”
顾谦不答,兀自低着头端坐不动。
管事的觉得奇怪,俯身过去,伸手在顾谦的肩头轻轻推了一下,但见顾谦搭在胸前的手赫然垂下,整个身体也松弛了下来,歪在椅子里。
管事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凑过去看时,猛然间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家主,家主,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啊。家主。”
朱腾陆纳等人大惊,朱超石快步上前,蹲在顾谦面前,伸手探其鼻息,竟然气息全无。
“这……这……世翁这是……去了么?”朱超石叫道。
陆纳上前,探手将顾谦的手掌抓在手里,只觉手掌冰凉。搭其脉搏,无丝毫动静。陆纳眼中泪水涌出,掩面哭泣道:“东翁……仙去了。”
朱腾闻言惊愕,一屁股坐在顾谦面前,放声痛哭。
顾谦坐在椅子上,双眸微闭,阳光照在他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将他的面庞笼罩上一层光晕。他本已经是七十六岁的高龄,身子一向不好。今日奋起抗敌,勇猛之极。但当时便已经身子不适,只是勉力支持。适才在阳光下坐着歇息,便是感觉到身体不舒服,身上发冷。不久前,心脏骤停,竟然已经是油尽灯枯了。
顾谦一生在吴郡顾氏大族之中尽心竭力,为了顾氏家业殚精竭虑。正是他的远见卓识,让顾家和李徽捆绑在一起,并说服吴郡大族支持李徽。从一开始对李徽防备和利用,到最后对李徽完全信任,利益与共,可谓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对于李徽而言,顾谦是他穿越之后第一个给了他奋斗的机会的人。虽然中间因为理念不同有过龌龊,但终究最终互相欣赏,利益与共。说李徽的今天,始于顾谦,那也并不为过。
令人欣慰的是,吴郡顾氏的将来必然是一片光明。顾谦悟出了这一点,他也心安理得,去的无牵无挂。所以,他僵硬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临死之时,安详淡然。
顾谦去世的消息传下去之后,整个碉楼之中一片哭声,震动庄园田野,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