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偶遇(1 / 1)
夜深了。
四下寂静,唯有夜风绕过回廊,轻轻拂过。
顾怀瑾手握佩剑,缓步走在回廊上。
那句“枭首示众,曝尸山门一年”的圣旨,仍在他耳边回荡不休。
沈长昭下旨时的语气冷得近乎无情,仿佛那数十条人命,不过是秋日落叶,扫去便罢。
“通谋者,尽斩。住持失察,处死。其余僧众,发为苦役三年,不得复剃为僧。”
他低声重复着,眼神沉静,但手指却紧绷,一寸一寸收紧,又一寸一寸松开。
他是将军,战场上杀人无数,但却从未屠戮过手无寸铁之人。
罪人自然该杀,但其余僧众,却实在无辜。
可这是圣旨,他无可奈何,只能将情绪硬生生压进心底,不露声色。
行至曲廊尽头,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一怔,循声望去。
是叶如棠,看方向,应是刚从太后那边出来,正缓缓向这边走来,青石地上映出她柔长的倩影。
月光照着她的面庞,眼角眉梢俱是沉静。
魏嬷嬷提着灯笼,半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火光微弱,却将她整张脸映得柔光盈盈,像极了他梦中的模样。
顾怀瑾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待她走近,微微躬身行礼,语气克制,“微臣见过昭容娘娘。”
叶如棠步子微缓,点了点头,“顾指挥使。”
见他并未离开,她停下了脚步。
顾怀瑾目光垂地,只看见她的披风衣角贴着青石轻晃,夜风正好从侧面吹来,她站在他面前,姿态安静得像一湾湖水。
顾怀瑾想起今日她在寺中的惊人之举,不,她不是昭和,昭和天真烂漫,对这些鬼蜮伎俩丝毫不懂,她却胆识过人。
他抬起头来,那张脸却猛地撞进眼中。
可如若不是,又怎会如此相像?
他犹豫了一瞬,目光微闪,终是上前一步,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适才陛下欲降旨,三名涉案妖人,即刻枭首,住持连坐,凡与三人同院之僧众亦无一幸免。陛下还命将尸首曝尸山门一年,以儆效尤。”
他说得很轻,也很快,语气低沉,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叶如棠静静地望着他,凝神侧耳,像是在等他说完。
顾怀瑾看着她的眼睛,一瞬间有些恍惚,又往前凑近了些,
“臣,心有疑虑。”
“我朝信佛者众多,此事又众目睽睽,影响甚大,微臣心中忧虑,若当真将尸首曝尸一年,不免太过骇人
“此旨若下,百姓或不记妖人之罪,只记圣上雷霆之威。”
他喉间发干,却还是强撑着把最后那句话说了出来:“此时能劝得陛下的,唯有娘娘一人。”
言罢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叶如棠又拱手行了一礼。
叶如棠望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乌发垂落肩前,衬着她眼神清澈如镜。
顾怀瑾忽而有些后悔,自己此举……实在太过莽撞。
他不知道她会如何回应,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做法,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顾大人的意思。”她终于开口,“是想让本宫为众僧进言?”
顾怀瑾向她一躬身,“请恕微臣僭越。娘娘今日临危不乱,慧眼如炬、当众戳破奸计,如今之际,能为此事进言的,恐怕唯有娘娘您了。”
叶如棠看了他片刻,顾怀瑾闻她久未言语,抬起头来,与她目光一触,便立刻避开。
他刚刚确是一时冲动,此刻心中忐忑不安,与叶如棠清澈的目光相接,只觉心跳陡然加速,却听到叶如棠轻声道:“本宫知道了。”
顾怀瑾一揖到地,待叶如棠走开,方才站直了身体。
只见她背影婀娜,纤腰一束,行走于夜色中,袅袅婷婷,竟不似真人一般。
顾怀瑾更加心神荡漾。
那张脸,那双眼,分明便是昔日的昭和。
眸中清波荡漾,澄澈得能照见世间一切,竟让他生出纵身跃入的冲动。
你若真是昭和,必会如她一般纯善慈悲,不会袖手旁观。
叶如棠回到房中,魏嬷嬷为她解下披风,夜深露重,指尖轻蹭到一抹微凉的湿意,让人忍不住手指一抖。
她坐在桌前,魏嬷嬷端来一杯热茶,捧到她手中。
她指腹贴着瓷盏外壁,细细摩挲着那一圈暗纹,目光落在雾气氤氲的茶面上,若有所思。
魏嬷嬷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忍不住开口,“娘娘,适才顾大人那番话,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她轻抿了一口茶,热气沿着喉咙缓缓流入腹中,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她低头思索良久,“嬷嬷有话,不妨直言。”
魏嬷嬷看着她,眼中多了一丝担忧,声音也压低了些许:“娘娘,顾大人原是骠骑将军,军功赫赫,后又为皇城司指挥使,掌京畿巡防、缉密之事,深得陛下信重。”
“他若当真忧心,大可自行上疏,何必……借您之手?”
叶如棠神色未动,慢慢将茶盏放回桌上,指尖轻触瓷面,发出一声轻响。
魏嬷嬷见她不语,更是忍不住叹了一声,语气也急了些:
“您如今获封郡主,既得皇上宠爱,又得太后青眼,圣眷优渥,好不容易才熬到今日这一步。“
“何苦为了这些与您不相干的事去触圣上的逆鳞?”
她顿了顿,咬了咬牙,“陛下那性子,一向果决,杀伐决断,任谁都劝不得的。”
“娘娘若当真进言,恐会惹祸上身。”
“不仅未必能保得下那些人的性命,还会惹得圣上离心,得不偿失啊,娘娘。”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案上的香烛轻轻跳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微响。
叶如棠的指腹仍搭在盏边的瓷胎线上,缓缓抚过那道如流水般的暗纹。
她轻笑了一声,“嬷嬷所言,很有道理。”
“只是……”
她顿了一下,望着茶面,语气温柔得几乎像是自语。
“若人人皆只看眼前利害,只想如何保全自身,而袖手旁观,便如同医者见疾不治,终令小疴成膏肓之患。日积月累,终有一日,那真正的厉害,便唯有陛下一人面对了。”
魏嬷嬷一愣。
叶如棠的话并不重,却一针见血。
她忽然想起今日佛殿之上,眼前女子那一声“是蜡”,一语惊动众人,拨开迷雾,破了当时的危局。
此时回想,竟觉得后脊发凉。
叶如棠一介后宫女子,无兵权,无家世,却能够仅凭一双眼,几句话,便将风向翻转。
魏嬷嬷目光渐渐肃然,心中敬服,向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老奴,明白了。”
叶如棠将茶盏推的更远了一些,抬眼望向窗外,忽然觉得,今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