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杯毒酒(1 / 1)
夜雪压宫墙,寒气入骨髓。
长信宫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一声响。
叶如棠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那盏贵妃温宛凝亲赐的酒,低着头,像以往数年一样恭敬顺从。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却像被人一点一点捏紧,连呼吸都疼。
十年前,叶如棠的父亲叶清辞是御医署正令,整整二十年不曾失过一案,连先皇后都对他敬重三分。
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坐在父亲肩头,看他开药、行针、施诊,那时候她以为自己长大也能像爹一样,悬壶济世,不问是非。
没想到父亲被人诬陷“在宫中施行巫蛊”,皇帝盛怒,下旨极刑,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叶如棠被人从榻上拖起来,扔进禁言房,等候处置。
是温宛凝救了她。
高高在上的妃子,披着狐裘蹲在雪地里,伸手抚着她的头发,说: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宫里的人了。你叫叶如棠,我记住了。”
她信了。
她真的信了她是恩人。
她为她鉴毒、研药、调香,替她挡刀,十年不曾背叛半分。
她以为自己是温宛凝的心腹,受宠多年,从不避嫌,哪怕内谕司副使李来福公公来了也从不避退。
直到昨夜。
她去熬香,被卷帘风惊动,躲在屏风后,听到了她一生中最荒唐的事情:
温宛凝笑着在说,“那条老狗当年死在本宫手里也不算冤,叶如棠这丫头确实好用,又懂药又懂香,这些年助本宫良多,算是一条忠犬。只可惜,快没用了。”
李来福阴恻恻的回应,“是啊,娘娘如今已是六宫之首,这贱婢居然胆敢违逆娘娘的旨意,不肯与我对食,不听话的狗,留不得了,得娘娘庇护多年,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那一瞬,她的心死了。
十年恩情,十年忠心,当时年幼的自己怎会如此眼盲心瞎,将这个毒妇错认成恩人。
十年的感恩戴德,却原来是献给了杀父的仇人。
现在,叶如棠手里这盏酒,不止是毒,更是羞辱。
酒里有慢毒,会先让她浑身瘫软,十二个时辰之后才吐血而亡,这十二个时辰显然是送给李来福的。
她低下头,看着酒面微微泛着的淡淡的金色,耳边又响起温宛凝软到腻的声音:
“如棠,这酒啊,是为你专门温的,喝了它,好生歇着吧。”
她抬眼看向温宛凝。
那人正坐在上位,披着雪狐绒,笑得温婉又端庄。
她从来不是亲信,只是工具,还是条被养肥的狗,如今到了该被宰杀的时候。
叶如棠目光扫过周围,宫婢,太监,握着刀柄的侍卫,全都注视着她。
其实她早已发觉,今日自己想以去香局领香的借口走出长信宫的大门,都被人以娘娘令你在宫中待命的理由拦下了。
逃不掉了,逃不掉了。
这么多人围在温宛凝的身旁,纵然想扑过去鱼死网破,都不可能了。
“叶如棠!怎么还不喝?你这是仗着娘娘疼你,逆娘娘的旨意逆成习惯了不成?”
站在贵妃身侧的李来福上前一步,俯视着脚下的叶如棠,唇角勾起,两眼放光。
叶如棠惨然一笑:“谢娘娘恩典。”
仰头,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今生已无望,但我即便是死了,也必化厉鬼,回来与你们清算这笔血债!
片刻之后,她忽地咳出一口血来,身子摇晃两下,仰面摔在石阶上。
“她、她吐血了!”
“娘娘——她死了!”
温宛凝脸色一变,猛地站起,声音发紧:“快,把她拖下去,别让外头人看见!”
“快把尸体处理了!”
几个太监一拥而上,将叶如棠拖了下去。
“叶如棠,该你值夜了。”
什么?!
她猛地睁眼,外头正是仍在落雪的夜,一切回到了三日前,她还记得,正是这日正午,她婉拒了贵妃赐她的对食。
她重生了?她重生了!
带着十年血债、满腔恨毒,重回这局。
这一世,她不再是狗,也不是刀。
她是猎人。
夜,寒的彻骨。
叶如棠从偏殿后门钻了出去,手里攥着一张藏书阁的地图,那是十年前父亲手抄的,藏在她绣鞋底下。
她在宫中多年,清楚得很,皇帝每年邵阳郡主祭日,都不在养心殿,而是在藏书阁独宿一夜。
没人能去,没人敢去,没人愿去。
除了她。
她轻手轻脚爬上假山,顺着梅花树翻进藏书阁东侧的回廊。
手腕磕破了,没喊疼。
裙子勾破了,也没停。
她必须在这一夜,赌上她的命,爬上皇帝的龙榻,成为皇帝的女人,才能躲过那杯毒酒,再报那杀父之仇。
藏书阁门前没有侍卫。
大晟朝的皇帝沈长昭就是这样的人,杀人无须刀,他若独处,宫中无人敢靠近。
门没锁,她抬手推开,吱呀一声。
屋里很安静。
她看见了他。
男人坐在榻上,墨色中衣半解,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在看,眼神落在火炉上,像是沉在回忆里。
她脚步轻到像猫。
可他还是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那一瞬,叶如棠的心狂跳,快到耳中全是轰鸣。
但脸上没变。
只有一双通红的眼,和满身湿冷的气。
沈长昭皱眉,眸色微沉。
“你是谁?”
叶如棠张了张嘴,声音微颤,“奴婢,叶如棠……是温贵妃宫中的,今晚被李副史唤去侍奉……奴婢不愿,逃了出来,慌不择路才闯进来。“
说完,她身子一歪,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她不是做戏。
她是真的给自己下了药,“媚丸”。
令人情动,药性猛烈,但不会伤身。
她要让他以为,她是无辜的,是可怜的。
她要他动情,哪怕是一瞬间。
沈长昭本来不信。
可当他看到她倒下那刻,那张脸映着烛火,眉眼像极了已经死去十六年的邵阳郡主。
他的呼吸顿住了。
他不是信了她的话,他是信了自己的眼。
他不怕骗。
他怕的是,那张脸不再出现。
所以他一把她抱进怀里,满腹惊疑:“你究竟是谁?!“
叶如棠热得快烧起来,身子微颤,眼神迷离,却强忍着,只是轻轻靠着他,咬着唇,湿漉漉的眼眸望着他。
“叶如棠,奴婢名唤叶如棠。“
沈长昭死死的盯着她的脸,抬起手摸上了她的面颊,摩挲着,像是想确定这张脸究竟是真还是假。
叶如棠心里稍定,两年前她在父亲留下的一本医案中无意间看到夹在册中的一副画像,画中人竟是长大后自己的模样,惊诧的翻到背面,看到父亲的字,昭和。
幼时父亲曾跟她提过,六宫妃嫔众多,但皇帝却只钟情昭和郡主一人。
所以今日她才敢来,豁出性命赌这一次。
沈长昭贪婪的看着她的脸,低声问:“你在怕什么?”
她嗓子沙哑:
“李公公他、他要奴婢对食,奴婢不想被太监碰,哪怕是死……”
沈长昭的瞳仁微微一缩。
这一刻,她说对了。
这一句,比任何药都猛,即使眼前的女人不是昭阳,哪怕只是顶着这张脸,他也绝不容一个阉人去亵渎。
“别怕,你既生了这样一张脸,便永远只能是朕的女人。“
那夜的藏书阁,火光灼人。
叶如棠死死抓着那根玉雕扶手,指节泛白,冷静到近乎病态。
父亲死于贵妃陷害,但下旨极刑的,却是你这个昏君啊。
我要你记住我。
我要你以为我是她。
然后我再告诉你,我不是。
我要你,活活疯掉。
她在流汗,在流泪,也在记每一个画面。
外面风雪更急。
红烛的蜡油滴在地毯上。
李来福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皇上,贵妃娘娘说,她宫里一个贱婢疯了,从长信宫逃了出来,恐是撞坏了脑子。”
“奴才担心她逃到这里冲撞了皇上,特来请罪。”
殿中静了片刻。
沈长昭低下头。
叶如棠贴在他怀里,轻喘着。
一身白得过分的皮肤,薄得像是吹口气就能碎掉。
她贴着他的胸口,发丝乱成一团,有几缕轻轻扫过他的下巴,痒得像细针,扎得他指节都绷紧了。
她身上很香,一种勾人心魂的甜味,像刚融化的一粒糖,黏得他呼吸一滞。
她已经没了力气,但不知是无意还是本能,环着的手臂收紧了一下。
他的身体猛地绷紧。
她像一只病了的猫,窝在他怀里,乖顺,柔软,微微发抖。
可这抖不是怕,是轻轻地在撩火。
她知道怎么让他想揉碎她,却又舍不得用力。
沈长昭喉结动了动。
“她在朕这里。”
他冷冷开口,几乎咬着后槽牙。
“你给朕——滚远些!”
外面瞬间噤声。
李来福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沈长昭低下头,看着她。
忽然,她轻轻笑了,没有声音,只是气息打在他喉结处,热得发烫,那笑容,像极了昭和郡主,美的不可方物。
他的眼神沉了下去,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汗水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