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景和宫 昭婕妤(1 / 1)
藏书阁的灯,燃了一整夜。
天快亮时,沈长昭离开了藏书阁。
偌大的殿中只有叶如棠一人。
她斜倚在榻上,裹着皇帝昨晚留下的玄衣。
叶如棠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睡在皇帝最看重的藏书阁。
她睡得很轻,沈长昭刚离开她就醒了。
她披衣起身,脚刚落地,外头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还有一道熟得不能再熟的尖细嗓音:
“娘娘,皇上已去紫宸殿早朝,那贱人昨夜果真就在藏书阁,陛下……一夜未曾让她出来。”
叶如棠一愣,贵妃?来的好快。
她刚来得及拢好衣襟,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温宛凝进来了。
她今日穿得极艳,紫烟金绣的对襟衫,华贵非常。
李来福跟在她身后。
叶如棠下跪行礼。
“你真有胆子。”温宛凝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连我都不曾染指的地方,你居然敢来。”
叶如棠连忙伏地磕头,“娘娘明鉴,昨夜是李副使将我送来,说是娘娘吩咐我要好好侍奉圣上,奴婢焉敢不从啊!”
她低眉顺眼,恭敬至极。
温宛凝脸色一下子沉了,向李来福瞪去。
李来福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自己偷跑进来的!我何时让你来了!”
“偷跑?”叶如棠抬头看他,“若非李副使指路,昨夜我如何能走进这里?莫非您是怕贵妃怪罪,所以不敢认了?”
她语速很慢,却字字逼人。
李来福的脸色瞬间青一阵白一阵。
温宛凝再也压不住火,猛地挥手,一个耳光扇过来!
啪!
“贱人!你以为爬上龙床就能攀上高枝了?!”
叶如棠脸颊被扇得歪向一边,头发散落,唇角瞬间渗出一丝血。
她慢慢地转回头,抬眼看着温宛凝,“娘娘,您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奴婢只是听命行事,奴婢无错啊。”
温宛凝怒极反笑,抬手又要打。
李来福在旁急道:“娘娘且慢,此贱婢还未受旨封位,正该此时拖出去责罚,打死也无妨。”
“谁敢?!”
冰冷的男声,忽然从门口传来。
众人一愣,回头,全都跪下了。
是沈长昭!
他穿着一身未换的朝衣,身上还挂着寒气,显然是半路折回。
“陛……陛下?”李来福腿一软,整个人贴在了地上。
温宛凝脸色也变了。
沈长昭一步步走进殿内,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叶如棠。
目光落在她红肿的脸颊,眸色一点点沉下来。
“朕才离开一刻,你们就想杀人了?”
他语气很淡,却明显饱含怒气。
“贵妃,朕的藏书阁,你也敢闯?”
温宛凝咬牙:“陛下,此贱婢昨夜犯了疯病,勾引圣驾,坏了宫规,妾身只是……”
“宫规?”
沈长昭冷笑一声,伸手去扶叶如棠。
叶如棠缓缓起身,随即又要跪下:“奴婢……不敢。”
“起来,不必跪。”
沈长昭亲手把她扶起来,揽进怀中。
李来福抖成了一团。
温宛凝一时哑然。
沈长昭目光扫过众人:
“她如今是朕的婕妤。”
“谁敢动她一分,朕便废谁十分。”
叶如棠怔了怔,抬眼看他。
那一瞬,她明白了。
她赌对了。
他心里,确实有那个与自己长的极像的女人。
以前她不是那女人,但现在,她是了。
温宛凝僵在原地,脸色发白,却兀自强撑,“妾身,不敢。”
沈长昭不再看她。
低下头,将叶如棠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是要把她贴进骨子里。
叶如棠的脸贴着他胸膛,听得见他心跳,又稳又有力。
她不仅保住了命,还有了身份。
皇帝扬声吩咐,“叶如棠,赐婕妤,封号昭,居景和宫。”
“宣内谕司,速将册封诏拟好。”
“着太医院派人进景和宫给婕妤请脉,由尚药副使亲理。”
李来福一个劲儿磕头:“奴才知罪,求皇上恕罪。”
皇帝一眼都没有看他,“今日起,李来福罚入禁言房思过。”
贵妃离去前望了叶如棠一眼,眼底是几乎扭曲的恨意:且看你能得意几时。
正午时分,叶如棠走进了景和宫。
景和宫,是新修的殿宇。
不比长信宫那样金玉堆叠,这里很安静,甚至有些简陋。
叶如棠走进来的一刻,所有人都看着她
曾经长信宫的宫婢,如今成了独掌一宫的婕妤。
景和宫的门槛一夜之间高了三寸。
叶如棠还未坐下,皇帝身边的太监小禄子已经快步而入,跪倒在地,嗓门尖而亮:
“恭贺婕妤娘娘凤体安康!
“奉陛下口谕,赐景和宫——“
“金丝楠木雕花长案一张,紫檀三宝格一座,玉瓷缠枝牡丹三事成器,定烧冰裂纹青釉盏十只……”
“另有南珠数颗,羊脂玉手镯一对,缂丝香袋三枚,皆为昭华宫中旧藏,陛下命人重新拈香,送于娘娘宫中。”
昭华宫,昭和郡主的旧物啊,叶如棠微笑,谢了恩,命宫婢们一一记下收入库中。
小禄子走后,各宫的封赏也一一送到,皆是一些珍玩摆件,唯有长信宫,送来的是一只玉雕的狮子狗。
叶如棠看着那只憨态可掬的狮子狗,轻轻一笑,明白这是贵妃在嘲讽自己,提醒她不过就是贵妃身边的一条狗。
“挽翠,“叶如棠吩咐内谕司分配给她的贴身宫婢,”摆在正厅最显眼的地方,如此可爱,本宫要日日看着。
“是。”挽翠看着那玉雕,眼底闪过异色。
廊前的绿槐下,两名洒扫的小宫女压着声音,“你听说了吗?陛下今日赏了婕妤娘娘昭华宫的东西!连那对羊脂玉镯都赏了!”
“什么?不是说陛下从不许人动昭华宫的东西?”
旁边一个年纪略大的宫女啧了一声,“咱们宫里这一位,如今真是圣恩隆宠,风头无两啊!”
“尚药副使谢如一,前来为婕妤娘娘请平安脉。”
“请谢老进来。”叶如棠手抚案边,微不可察地一握。
谢如一,尚药副使,二十年前便入宫为医,如今白发半头,仍执药典于晨昏,宫中人称“谢老”。
无人知他来历,无人记得他过往,只知道他常年不笑,话少人冷,只对经方、脉法、香典感兴趣。
除了叶如棠。
她知道,谢如一是当年父亲叶清辞最得力的徒弟,入宫前便随侍身侧,一柄药铲、一炉香盏,行遍南北。
后来父亲出事,谢如一因治愈了德妃的咳疾,被太后重用,封为尚药副使。
多年来宫里已换过多任院使,数拨宫医,谢如一却始终都在。
谢如一拄着沉旧的桃木手杖,身着浅蓝医袍,缓步进入殿内。
给叶如棠行过礼后,谢如一道:“老臣今日首次给婕妤娘娘请脉,为保无虞,需清净方可,请娘娘屏退左右。”
叶如棠点头,抬了抬手,挽翠带着宫婢们全部退到了殿外。
叶如棠看着谢如一,“十年了。”她轻声道。
“嗯。”谢如一手指落在她腕上,缓慢地,像是在抚一件旧物。
“棠儿长大了。”
叶如棠眼眶忽地一热,强忍着没动。
谢如一也眼眶湿润,低声询问,“有谁告诉过你昭和的样貌?”
叶如棠:“两年前,整理父亲的医案时,偶然看到了昭和的画像。”
“皇上是否知晓?“
叶如棠看着他,眼里水光未散,“不曾。”
谢如一轻轻嗯了一声,“很好。”
他手指继续移动,话音低到几不可闻。
“如今宫中,识得昭和面容者,唯有太后,久居宫中养病的德妃,以及陛下自己。”
“昭和去后,陛下下旨封禁昭华宫,不许外人出入,所有画像全收归库藏,宫中后来者再无人知晓昭和样貌。”
“你这张脸,能让他如此,确实是像得狠了。”
叶如棠沉默了半晌。
“谢老可知,当年昭和是怎么死的?”
谢如一看她一眼,眼中闪过异样。
“那年春雨大得离奇。”
“昭和失足落水,没救回来。”
“你为何要接近皇上?师父已去,我本希望你平安长大,再熬的几年,放出宫去,得配佳偶,安度一生。“
“你如今虽得封婕妤,却是一脚踏入了修罗场,岂不是辜负了师父?“
叶如棠盯着他的眼睛,“因为,我才刚得知,父亲当年,是被贵妃陷害的。“
“贵妃?!竟然是她!”
谢如一惊讶过后陷入了沉默,半晌未发一言。
“谢老可曾想起了什么?“叶如棠轻声问道。
谢如一低声道:“你自己保重,不可轻举妄动。“
随即将手撤回,下跪行礼,朗声道:
“娘娘脉象平稳,六脉虽调,唯略显浮虚,气血亏弱,是年少积劳所致。幸未伤根本,静养得法,不日便可复元。”
“老臣稍后会拟一方调理药汤,为娘娘养血扶正,固本培元。”
“烦请娘娘按时服下,避风寒、慎劳损,旬月之内,便可无忧。”
他顿了顿,又道:“若有不适之处,还请及时召老臣请脉。”
“有劳谢老。挽翠,赏,好生送谢老出去。”叶如棠知他这是有意离开,不愿多说,只得配合。
晚膳后,叶如棠坐在案前画香谱。
香谱是爹留下的,只有几页残本。
父亲常说:“医药之道,不适于女子。香是活的,调香是最柔的术,也是最狠的毒,自古医毒为一家。棠儿,若你精研此道,亦可成为一代大家。”
她一笔笔临摹着,笔尖画着香谱,心中画着父亲,如同一团黑色的火焰在心中熊熊燃起,烧的她五内俱焚,此仇不报,安能为人!
夜半时分。
景和宫内只留了窗前一盏白纱灯,柔得像梦。
案上铺着半张纸,一支兔毫笔躺在旁边。
叶如棠披着一件中衣,头发松松的披着,坐在案边,像一幅未画完的画。
“你不累?”
沈长昭出现在殿门口,没让人通传。
叶如棠手一顿,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虚影,转过头,看向他。
“陛下。”
她声音轻轻的,有点哑,像刚睡醒,又像刚哭过。
沈长昭一身深玄软袍,腰系金纹,发也没束,批散着,整个人沉在夜色里。
他站在门口,盯着她看了很久。
她没再开口,他也不说话。
两人之间,只剩下一点香的气息,轻轻浮着,像水上飘一层薄雾。
沈长昭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下,低头,看了看她画的香谱。
“你改了?”
“嗯,有些香用的不妥,我改了份量。”
叶如棠说得轻描淡写,他却听得很认真。
“你学过?”
“小时候跟爹学的。”
“竟是家学渊源。”
沈长昭低头,看着她又落了一笔。
指尖很白,看起来柔嫩滑腻。
叶如棠抬眼望着他,眼神很静,不媚,也不躲。
那一刻,沈长昭忽然分不清了,这双眼睛,到底是她的,还是……她的。
沈长昭又靠近了一点,盯着她的眼睛,低声说:
“别画了,陪朕。”他不是在求,是命令,也是诱哄。
是圣旨。
但叶如棠没动。
沈长昭一只手从她腰侧滑过去,落在她背后,掌心贴着她脊骨,一寸一寸地抚着。
像要记住她的形状。
“明日再画。”他嗓音很低,像夜风拂过灯焰,轻轻一吹就能燃起来。
“今晚,别分心。只看朕。”
叶如棠偏了下头,鼻尖几乎擦过他下巴,眼里泛着光。
慢慢地,把手从他手中抽出,又一点点往回贴——
贴上他胸口。
那里心跳正快。
她抬眼看他,唇角微微翘起,眼尾泛着薄薄的红。
“陛下是怕我心不在你?”
“不是怕。”
他盯着她,声音低得像耳语,“是妒。妒你对香比对我认真。”
她轻轻笑了一声,眼睫颤着,“那陛下……想怎么罚我?”
话音刚落,他便吻了上来。
并不猛烈,而是慢慢品尝。
像怕她碎,又像怕她跑。
她轻轻喘了一声,被他推倒在身后的软榻上,烛火晃了一下。
风掀起帘角,月光洒下来,落在她眼中,像一滴没擦干的泪。
“陛下,”她声音软下来,轻喘着“陛下!”
他没答话。
只是低头咬住她耳垂,呼吸滚烫,一字一顿:
“留在朕身边,不许走。”
他再一次覆上来,声音已经哑得不像他自己,“这一次,朕……不想再错过了。”
殿内的香还在燃,烛影晃动。
榻上是一段抵死的缠绵,情未动,身已乱。
她低低的喘着,像是要推开他,又像是要抓牢他。
他扣住她的腰,含着她耳垂咬了一口,像宠,又像警告。
“今晚别再画香谱。”
“你要画,就画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