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石笯何以囚飞鸟,梅谷隐者释迷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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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气阴沉沉的,午后竟是下起了大雪。雪片飞絮似的顺着小窗飘了进来,不多久地上便白了一片,天色暗时尚未停歇。

张子凌穿着一身单衣只觉寒冷刺骨,他在室内时跑时纵,时而打上一套拳脚,尚才有些暖意,肚子却又咕咕叫了起来。入夜时分,才见老妪蹒跚而来,她将汤罐放在地上缓缓打开,顿时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充盈室内。

张子凌从来也没有闻到过如此诱人味道,那味道甜甜的,又带了一点花的芳香,让人只是闻上一下便会忍不住被那气味吸引。但见汤罐里依旧只是那熟悉的蘑菇汤时,心里总还是有些失望。只是今天汤中的蘑菇看上去着实地美艳。那蘑菇就像是一个个红色油纸做的小伞浮在汤里。他不由得浅尝了一口,那鲜美的味道瞬间沁透了心脾。

张子凌捧着汤罐正自朵颐之时,忽听老妪冷冷问道:“你当真是张程远之子吗?”

张子凌闻言心中一震,此前他从未听过这老妪开口,一直以为她是个哑巴。更让他惊讶的是,这声音竟是那日在高屋内与萧剑声对话的独孤易兰,她的声音散发着一种冰冷,哪怕让人只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

张子凌心中犹疑着独孤易兰因何会问及自己的身世,回想那日在高屋外偷听到的谈话,能就此打探一些关于父亲的消息也未可知。沉吟片刻他故作镇定地答道:“是啊,婆婆你识得他吗?”

老妪冷冷道:“很多年前曾是见过,不过听说他早就死了。”

张子凌轻叹道:“是啊,那时候我还很小,就连他的样子也都记不得了……”

老妪哼了一声说道:“那又有什么稀奇?你找个镜子照照便能看个八成!你现在像极了你爹当年的样子,只是头发颜色有所不同。是外族人吗?”

张子凌茫然道:“外族人?我不知道……”

老妪道:“中原之地鲜有人生此异样,那些赤发碧眼的多是来自番邦。你母亲呢?她也死了吗?”

张子凌沉默了片刻,才勉强“嗯”了一声。

老妪忽然注视着张子凌问道:“你父母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你?”

张子凌随口敷衍道:“也没留下什么,那时候我还很小,多是不记得了!”

老妪眉头微蹙又道:“你独自一人到此地又是所为何事?”

张子凌支吾道:“我听山下的人说这里时常招些杂役,所以、所以来谋个生计!”

老妪冷哼了一声说道:“我料你也不会如实回答!”她忽然冷笑道:“今天的汤水还算可口吗?这三味火菇熬成的汤味道虽是人间极品,但却不是谁都能有命喝的!你试着用手掌抵住你的胸口檀中穴向下一寸之处,是不是能感觉到那里有一点热?”

张子凌闻言忙用右掌贴于胸腹之间,果然觉得一股灼热之气直透于掌心,只在喘息之间,这热气已变得灼热难当,他正自慌乱之时又听那老妪说道:“这三味火菇乃是域北的一种奇毒,服用的人全身经脉会被慢慢腐蚀而死。若非有人要留你性命,数日以来我也不用大费周章地用数种菌菇来中和这毒性。我听闻你来此地之前便已习得这山庄的武艺,你父死时你尚且年幼,料想定是留有手札、秘籍等物。若你肯交出来,我便使些药物让你少些苦楚。否则再不多时,你便会如同堕入火窟,待得全身筋脉都被这毒性侵蚀,莫说是再想用什么武功,只怕是连咬舌自尽的力气也没有了。那人要我不可杀你,却不知我尚可要你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张子凌正欲开口,全身忽感一阵抽痛,他一手撑地勉力想要站起身形,却一个踉跄栽倒在一旁。那汤罐也在地上摔了个稀烂。此时就好像有一团烈焰在他身上炙烤,想要用手去扑,却是动动手指也难。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喘息着说到:“我、与你、并无仇怨,你又因何、对我、用这歹毒手段……”

那老妪望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张子凌,似笑非笑地“咦”了一声。那声音阴冷、还带着一点邪魅。她冷冷自语道:“并无仇怨、并无仇怨……”猛然间,她已将一块皮囊似的事物丢在了地上。昏暗中那人已渐渐站直了身形,她再不是那白发苍苍、皱纹满布的老妪,却已然变成一个身材姣好、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但在烛光映照之下,她一侧的脸颊之上数道错综的伤痕却是清晰可见,那伤痕像是被刀剜过、又像是被火烧过,殷红一片直裹住了半个眼眶,让人看着不禁脊背发凉。

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名叫独孤易兰!本和你并无仇怨,但当年正是你爹从中作梗,不仅害我的计划落空,最终还落得了这副相貌。此后这十余载我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其中的煎熬又有谁能明了?你若要怪也只得怪你爹张程远死得太早!”

张子凌闻言不禁心中惊恐,料想此番落入此人之手便是不死也定是要受上无尽折磨。怎奈他已被灼烧般的剧痛充斥了全身。恍惚间听得独孤易兰说道:“明日便有官差押送你去往汴京,说不定此刻就在这里死了反倒是落得轻松。”随后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

张子凌头脑里一阵天旋地转便即昏厥,石室内终又归于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子凌被一阵寒冷惊醒,他睁开眼见片片飞雪正如柳絮一般从小窗飘入,落在身上便化成了雪水。他感觉身上灼热稍减,想要起身手脚却听不得使唤,欲呼喊时喉咙里也如同塞了一团荆棘,发不得半点声音。

张子凌不禁悲从中来,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如今未能报得父仇,自己竟成此般,心中满是悲凉。

忽然之间,小窗旁雪花纷落,一团毛茸茸的事物一跃跳来至身旁,正是大王。它见张子凌满脸鼻涕泪水的模样径直用舌头舔了几回,又在身侧转了几转,后在地上闻了几闻,猛的一跳上了小窗,便再没了去向。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它去而复返。它忙不迭地跳下窗台,迅捷放下口中衔的一物。张子凌顿觉面前传来一阵寒气,见地上一个形如青枣般湛清碧绿的事物,离鼻尖不过寸许,似雪片一般正在消融。

张子凌见大王在面前踱了数度,似是示意他吞下那物。它怎知张子凌的身体动弹不得,仅相距寸许距离,却也是力所不及。

又过片刻,大王似是焦急更甚,它连着沉吟了数声,正要用头将那东西再向张子凌贴近,却猛然间发出一阵低吼,身子炸成一团慢慢退向了牢房一角。

张子凌兀自不明之时,陡然间觉得身体已被一团黑影所笼。那黑影从小窗处渐渐蔓延至石室之内,将一点月光遮了个严实。他身不能动,此时更是不敢喘得大气,只感一个庞然巨物已然栖到了身前。

耳畔听着大王越发凄厉的嘶吼,他勉力向着那黑影寻去,却见身侧数尺之处盘着一条血色巨蟒,那蟒蛇长有丈余、粗于孩童腰肢,信子吐出尺余,一股腥气撞得人欲作呕。

张子凌不禁心中惊恐,莫说自己身不能动,便是平常时又哪能与之相斗。眼见那巨蟒慢慢扭动着身子离自己越发地近了,莫若此番真的就要命丧蟒腹?

那蟒蛇缓缓而行,长身渐渐舒展,张了大钵似的一张巨口,就连几颗尖牙张子凌也都看了个清楚。危急时刻,角落里一道黑影袭出,大王飞身一爪正中那蟒蛇面门。

赤蟒头上吃痛,身形微微后倾,随即身形一矮便向那侧游了过去。

大王连连低吼,利爪频出与赤蟒相斗渐落下风。

张子凌观斗心中焦急,忽见蟒背之上正有汩汩鲜血流出,想来是与大王争斗之时迸发了旧伤。他正要出声提醒,只见大王猛然一跃,一口已咬住那赤蟒的伤处所在。

巨蟒陡然间伤处被制一时间有些慌乱,可那伤处正是其要害所在又怎会不防?它斗大般的头猛地一扭,口中喷出一阵腥臭的毒雾,全将大王罩在其中。

大王虽是常以毒物为食,却也耐不得赤蛇毒雾,终于一头栽将下来。赤蟒身子瞬间缩成一团将大王紧紧裹于其中,二者胜负已是分了。

张子凌见大王命丧顷刻正自悲伤,忽觉一阵刺骨寒气扑面袭来。再看之时,那一团湛青碧绿的事物已被地上的蛇血包裹,瞬间散发出浓烈的白雾将整个石室笼罩。

只此瞬间,那赤蟒便也惊觉,眼见那物顷刻之间便要化为乌有,它张开血口突如闪电一般袭来,却见张子凌猛吸了一口地上的血水,连同那化得只有枣核一般大小的物事一同吸入了腹中。

张子凌本不知那青枣所谓何物,只是见赤蟒要取也不及细想。他瞬间觉得一股奇寒正在全身经脉中游荡,就连血肉和皮囊也都要被这寒气冻结。

那蟒蛇见状怒极,它张开巨口便要将张子凌一起吞了。眼见那人已是腹中之物,忽听他一声大吼,竟从地上弹起了数尺。

张子凌正被那寒气折磨得喘息不大,他不由得一声怒吼,身子凌空跃起,手脚竟然也有了知觉。他片刻间便即落下,惊觉身下滑腻腻的巨物一条正自蠕动,不及多想双臂已死死将其抱住。

赤蟒一击未中,反被那人骑到了背上。它猛力摔打,终不得脱,忽觉项上一紧,自己竟是先被人咬了。

张子凌眼见大王惨死只想拼了性命,哪还管得什么章法,看准赤蟒破绽一口便咬了上去。说来也怪,一口蛇血入腹让张子凌觉得精神一振,他忙又奋力吸了几口,顿时感觉身子也变得暖了些。

赤蟒怎肯就此让他吸血,可那人力气越来越大,凭它怎样挥舞也终是无果。眼见,再不多时蛇血便要被吸光,它拼了力气向着小窗窜去,身子死死缠住铁条欲夺路而逃,怎奈全身气力已愈枯竭,终如一条麻绳似的系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又过了良久,张子凌才敢松开双手从那蟒蛇身上退了下来。他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这一战劫后余生,想来真是端的凶险。片刻后他才起身,此刻他感到精力无比充沛,殊无半分异样。

一片月光伴着蛇影洒在地面之上,张子凌顺着那光亮望去,小窗的铁条已被已被巨蟒扭得弯曲,空隙将可容得一人。瞥见大王躺在一旁终是没了气息,念数月来有这小友忠心陪伴,他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悲凉。此时也无暇多顾,他轻身一跃、潜小窗而出。眼望皓月之下亮得好似白昼,远山皆被白雪所笼。脚下便是峭壁黑黢黢的望不见深浅,他手扒着窗沿奋力一跃,落下之时已然攀上了屋顶。这石牢已是山庄最偏僻的所在,他辨明了高屋的方向,形同夜色中的一只大鸟般疾驰而去。

行了一炷香时分,张子凌的身体已全然没了束缚,身上的冷热之气好似已消失得踪影全无,精神也是前所未有地充沛。眼见已来至高屋所在,忽听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他忙栖身至屋侧。只听一人低声说道:“我说老刘啊,咱俩真是点背,偏赶上这鬼日子来这值守。”

另一人嘘了嘘手说道:“不是我说你,我这把老骨头还没说话,你这年轻人还抱怨个啥?你要是懂得些世故,这柴火就该你来多担一些!”

那人又道:“我赵二哪是小气的人?若不是前日被姚管家责罚伤还未愈,挑点柴火又能算啥?现在屁股还肿得老高,这剑都当拐杖来用了。”

两人渐行渐近,老刘又低声说道:“你就偷着乐吧!你偷懒被姚管家抓了不过是打个板子,要是被毒姑发现定要丢你去谷底喂蛇!”

赵二惊道:“我不过就是好奇碰一下那花,难道还会要了我的命?”

老刘声音更低了些说道:“我在这十年才第一次见它开花,要是有个闪失我俩都活不成!你当上月新来的那个去了哪里?别多问了!”之后便是二人开门添柴、关门离去,再无半句交谈。

待二人走后,张子凌闪身来至高屋门前。那扇门远比一般的门高大且沉,他用力推开一道缝隙侧身而入,顿感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只见屋子四角各摆着一只火盆,淡蓝的火苗鼓动着一股股热气如同烈日般地灼热。室内正中伫着一棵高有丈许的怪树,树干粗壮一人不能环抱、周身长有尖刺、枝粗叶少。叶间零星长有几朵色泽鲜艳的红色小花,肉嘟嘟地形同蘑菇,不时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张子凌识得,这正是他此前服食过的三位火菇,正欲走进查看时,觉察脚下松软异常,地上铺了数寸黄沙。踏沙又行数米才来至树旁,忽闻一阵吱吱响动,循声望去,那怪树枝干上不时有血水渗出,早在地下积了一滩,血水中浸了诸多虫鼠骸骨,唯有一只小鼠仍在奋力挣扎。

张子凌宛如看见了先前的自己,顿觉心中不忍,拎尾将那小鼠从血水中抽起放置干处。

他虽不知此树由来,但知其定是害人不浅,心意遂决。他先用破衣兜了黄沙去埋东侧的火盆,再兜了黄沙去埋西侧的火盆,忙了数个来回才将四个火盆埋了个遍,可那火势甚猛一时间竟难熄灭。他少年人性情忽起,索性解了裤带去浇那火盆,怎奈盆多尿少终究是又搓了几捧沙才终于将火全灭了。他又将门窗大开凭寒风肆意,那怪树被寒气所凛,顷刻间花叶落了满地,枝干也变得焦黄,眼见是不活了。

见大功告成,张子凌正自得意,忽听门外一声惊喝:“什么人!”那人着一身墨绿长袍,正是管家姚乾。

张子凌心中暗叫不妙,只怪自己一时贪玩却忘了防备。此时唯有伺机而动,及早脱身为是。他不答姚乾所问,三窜两跃已到了屋前。彼时却也被姚乾看了个正着,他大声怒喝道:“好小子!竟敢来此作乱!却不能再让你逃了!来人!来人!”话音未落,长剑已经袭了过来。

张子凌知姚乾剑法精湛,空手不敢与之相斗,躲闪数个回合仍是寻不得脱身机会。眼见不远处又奔来了两个身影,乃是时才添柴的老刘和赵二。

老刘见状本欲上前帮衬,却见赵二一个纵身已抢在了前面。他正想在姚乾面前表现一番,却高估了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才将长剑抽出,手腕便已被张子凌衔住,紧接着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脚接连在雪地上滚了几翻。痛得他连连大叫爬不起身来,长剑也被顺势夺了。

老刘毕竟年长,阅历哪是赵二能比。他嘴里嘟囔着:“我去叫人!”不禁往后又退了几步,随后大喊着“来人呐!来人呐!”渐往远处去了。

张子凌一剑在手顿时有了底气,他使出所学剑法与姚乾斗成了一团。二人皆是倾尽全力,使得尽是青梅剑法中的精妙招式,斗了十几回合仍是不分胜负。

姚乾心中暗自纳闷,却不解这小子竟是因何会使得青梅剑法。

张子凌也是心中疑惑,不想这姚管家剑法竟是如此精妙,剑法全然不似传授那些士子之时。

张、姚二人斗得专注,全然未见角落里的梁郃早已驻足多时。他眼中便好似要有怒火喷出,心中不断咒骂着:“萧剑声这老贼竟将假剑法传授于我!”又全神贯注地看着二人的一招一式。

耳听得又有人渐从各方赶来,张子凌不敢恋战。他剑花一摆,瞬间将姚乾胸前数个要害罩住。姚乾当然识得此招乃是雪落虹飞,这本是剑法中的厉害招式,他不由得身形向后跃去,唯有如此才可将此招化解,却不想脚跟尚未站稳,一道白光便向着自己的面门袭来,危机之中饶是他侧头闪过,也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待等再看之时,张子凌的身影早已在数丈之外隐没,只剩那柄长剑插在身后的雪地上不住地摇摆。

张子凌施展青云步甩开追人行至一处矮墙之外,院门上着锁,想是并无人住。彼时四面火光渐拢,不远处一人喊道:“你们几个跟我过来!其他人去那边!别让那小子跑了!”无暇多顾,他轻身一跃已至院内。

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只听一个家丁说道:“启禀庄主!我们追那人影到此就没了踪影!怕是他……”话未说完,萧剑声已摆手示意。他沉吟了片刻,低声说道:“你们在此等着!谁也不许进来!”说罢从袖中取钥匙将门打开,又从里面将门掩了。

院内漆黑一片见不得光亮,萧剑声在正房门前立了少许才轻声问道:“沁儿?沁儿?你睡了吗?”

片刻之后才听屋内一纤细声音回道:“爹,女儿已经睡下了,若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便请明日再来吧?”

萧剑声轻声说道:“嗯,山庄里今晚走了贼人。我不放心,特来看你。”

萧沁又道:“我这里安好,夜深您便请回吧。”

萧剑声沉了片刻才又说道:“我怕那贼人趁你不备藏了进来,看你一眼这便走。”也不等萧沁应答,已推门进了室内。

室内灯火未燃,萧剑声踱了几步便来至卧室。只听萧沁慌乱说道:“爹,女儿已经睡下不便起身,您看过了这便去吧。”他又向卧室内扫了一圈,见帷帐垂着、一副罩衣搭在榻边、鞋也摆得周正,只得说道:“你安心睡吧!这些日爹不肯让你出去,也是为了你好!”说罢,将门带上转身去了。

院外萧剑声对众侍从喝道:“多派些人手去守山门!再派些人四处去搜!天亮之后看他还往哪躲!”随后人声渐远。

直至此时,帷帐中的二人才长吁了一口气。

彼时,追人将至。张子凌忙乱中躲入内室,却见烛前一绿衣倩影正自出神。她正独坐台前,凝视手中半支断的玉笛。四目相交之时,二人便如同堕入梦境一般,一切都已尽在不言。

耳闻萧剑声开锁之声,萧沁忙熄了蜡烛,将张子凌藏于榻上。她素知萧剑声心思缜密,遂将罩衣褪去又摆了鞋子,才将帷帐降了将二人藏于被中。

与萧剑声对话之时萧沁早已是惊恐万分,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张子凌的手,直至此时才发现二人掌心已尽是汗水。惊魂才定,忽觉张子凌一双眼正直直望着自己,想着此情此景自己竟只穿了贴身小衣,瞬间便绯红了脸。

张子凌更是如堕雾中,眼前这朝思暮想的人究竟是幻是真?她明明是山庄的侍女,如何又成了庄主的女儿?她顾不得清白如此救我,我又如何才能报答?可这些疑惑早已被她手心传来的炙热烧得灰飞烟灭,昏暗之中萧沁俏脸娇羞、肌肤如脂。张子凌闻着一阵淡淡的少女体香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便吻了上去。

萧沁心中早已慌了六神,忙闭了双眼。只觉眉心之间被两片炙热的嘴唇烙了个深深的印记,多日来的所受委屈此刻瞬间化为两行泪水倾泻而出,再也掩饰不住。

张子凌见状不知所措,忙出言安慰道:“我、我……”顿觉自己做法唐突。他正要起身离得远些,却感觉身子被萧沁一把抱住,接着把整张脸都埋在他胸前,泪水也在胸前染了一片。

过了好一阵子,萧沁才停了抽泣,她望着眼前的张子凌笃定地说道:“你带我走吧!爹叫我嫁给那个梁郃!我死也不会的!”

张子凌起身说道:“好!我们这便走!”可微一沉吟便觉到如今自己脱身尚且不易,若要带萧沁同走就更加无望。他沉了沉才又说道:“此刻山门怕是已被守住了,还要想个其他的脱身之法。”

昏暗中萧沁整了衣衫,又缓步燃了蜡烛才说道:“我知道后山有一条小路能通往它处,多年一直未有人走,咱们可以趁天未亮去那边寻寻。只是若要逃得远些总要整理些衣物、盘缠,我这便去收拾。”

张子凌忽然想到父母的遗物尚留在柴院,那张《长歌行》曲谱更是不能落了,便对萧沁道:“我也有些重要事物要取。你在此等,我去去就回!”

萧沁向窗外望了望说道:“眼见离天亮不过一个时辰,你去了再返恐有不及。不如你我二人约在云台相见,那小路就在亭后不远,如此当可。”

张子凌闻言道:“好!我安排妥当便去云台会你!”

他刚要出门,又听萧沁急道:“你自己要小心,定要来会我!”张子凌终不敢再回头多看,只应了一声快速去了。

一路躲避、攀屋越檩,张子凌终才到了柴院之外。见柴扉半掩,他身形一侧已来至内院。四下里乌漆麻黑的看不清事物,想来姜明儿早已睡了。近了大屋门前,他才低声喊道:“姜明儿、姜明儿!”却是久无应答。他又蹑着步子再往前去,忽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遂拾起那物,却不正是那柄“丑笛”。他握着笛子又再端详,心中正自不解,瞥见梁前似是悬有一物,定睛再看时不禁吓得叫出了声音,只见梁下的铁钩之上正悬挂着一人皮囊。那人显是死去多时,手脚残缺、更有多处似被猛兽啃咬,身子也是裸着。

张子凌只被眼前景象吓得坐倒在地,他胸口如被重锤敲打心中悲痛欲绝。忆起那夜姜明儿去牢房探望自己,不想才分别不久他便遭人毒手。想来定是梁郃等人所为!他心中愤恨发誓定报此仇,又将那残躯卸下在屋后草草埋了,随后又在屋内寻了自己的事物。才换了干净衣衫便听闻远处人声渐向这边聚来,他不敢再作停留,忙将曲谱等物收起,又将丑笛在腰间别了,重又潜于夜色之中。

云台之上四下无人,他才停片刻便闻听石后传来草动之声,不禁喜道:“萧姑娘!”遂迎过去。忽见白光一闪,他惊叫一声向后跃去,左肩却已被利刃所伤。

只见石后转出一人,他将刀横于面前,用舌头舔了刀上的血迹冷笑道:“你的相好的可不会来了,来的只有我这催命的阎王。”来人却正是司空桀。

司空桀昨日外出归来恰逢张子凌从狱中逃脱,这人向来心思缜密,早在萧剑声故意遣开众人之时便已发现端倪。待众人散去后,他独自潜伏于萧沁住所之外,后又一路寻着踪迹到此。他本就对张子凌满心怨恨,况且又能送他富贵荣华,片刻不待便拧刀冲了上去。

张子凌不知此人因何会出现在此,但积怨已久此刻相逢终是难免一战,遂摆开长拳招式迎敌。二人你来我往一时间难分胜负,但张子凌左肩被其所伤又无利刃在手,终究是守多攻少。其实此番与无名山二人相斗之时,张子凌无论轻身功夫和内功修为皆已大相径庭,只是他着实缺少实战,又无心伤人性命。再论司空桀,他只求一刀了结了对方,虽然招式颇为平庸,但那份狠辣却不是张子凌可比。眼见数个良机皆被张子凌巧妙化解,司空桀早已心中怒极,他怎会想到不过半年有余这少年武艺已高出他甚多,是以拼命抢攻却反被张子凌几个精妙招式逼得连连退后。他正欲举刀再战之时,忽觉得一股疾风已至面前,不想再退之时一脚已是踏空,身子直向崖下跌去。

危急之时,司空桀只觉右手被人拖住,下落之势登时减了。他忙将左手紧紧扣住那人的手臂,救他的自是唯有张子凌了。

可司空桀毕竟更加壮硕,张子凌单手发力难以挽回,欲用伤臂再去拉他,身体也不由得向崖下坠去。眼见这般僵持二人便皆要跌下崖去,他一手却被司空桀死死扣住无法得脱。危急时刻,所幸张子凌挽了一条枯藤才勉强止住下滑之势,正将司空桀拉起之时却忽感肩头一阵剧痛。只见那人低声嘶吼如同癫狂一般,张着满是鲜血的口又向他脖颈袭来。张子凌心中大骇,情急之下右肘猛向他胸前撞去。见他仍是抱住自己不放,又使出一掌击其面门,遂将其堕入谷底。正寻脱身之法时却不想那枯藤也已到了极限,随着断裂之声,张子凌也已堕入了深谷。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子凌忽被肩头一阵疼痛惊醒,他忙用右手连连挥舞,昏暗中见几只硕大的肥老鼠向四处逃了。他勉力起身,从数丈高的悬崖跌落,虽侥幸得活却也是摔得浑身欲裂。抬眼望去四周皆是峭壁,只一条小路看似能去得远些。雪在落叶上积了半尺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但他也总算因此捡了条性命。又行了数十米,身侧的树木渐渐多了起来。那些树不过一人来高,枝叶却是尤为繁茂,将原本明亮的月光遮得不剩一二。让张子凌更为惊奇的是树上的叶子都散着微弱的绿光,伴着淡淡的香气。越往前行树也越多,路也被映得越发亮了。

他从未见过此般景象,心中不禁惶恐。如此小心翼翼又缓行了一炷香时分,忽然望见不远处似是有一间木屋。走近时,见那乃是依着岩壁而建,屋外结了许多枯藤不似有人居住。

张子凌决定暂且在此歇息,他随手推开那扇木门,却已惊得几只老鼠。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阵老鼠凄厉的惨叫,片刻之后再又没了声息。

张子凌惊觉驻足之时,黑暗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因何到此!”

他微微一怔,随后连忙答道:“我从崖上跌下来。我、我只是路过……”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那人便怒道:“一派胡言!若非另有图谋,谁又会犯险来此!”

话音刚落,张子凌忽感一阵疾风向他卷来,紧接着喉咙一紧已被一只枯槁的大手死死箍住。危急之时,他忙用左手去格那人手臂,不想肩上一阵剧痛竟发不得半点力气,慌乱中右手却摸到了腰间的笛子,顺势使出一招青梅剑法中招式,将笛子贴着那人手臂向前挥去。这本是剑法中的厉害招式,但如今张子凌以笛作剑威力实是有限。只听那人“咦”了一声,将枯手快速撤回,人顺势向后退去。

张子凌正欲摆开招式护身,那人的枯手竟忽然长了一节,一把便将他手中笛子夺了过去。

黑暗中只听那苍老声音颤抖着说道:“你、你究竟是何人?因何会有此物!”

张子凌心知此人武功高出自己甚远,便如实答道:“这笛子是我在一位前辈的骸骨旁得的,他看来已经去世多年了……”

那人又颤声道:“你在哪发现他的骸骨?”

张子凌又道:“是在柴院的一间密室,后来我将他埋在了后山。”

黑暗中,那人不再多言。如此安静良久才闻一阵窸窣之声,只见一长发遮面之人正双手撑于地下渐行渐近。

面前这人一时分不得是人是鬼,张子凌吓得连退几步。他见状将头抬起缓缓说道:“你别怕!无论你是何人,既然你将那骸骨葬了,便是于我有恩……”言罢便将整个身子伏于地上向着张子凌叩拜起来。

张子凌慌乱道:“前辈,莫要如此!那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忙走近将他扶起。见那人头发花白垂过腰际,身上穿一件早已分不得颜色的破烂袍子,左半身皮肤白皙紧致、样貌甚是俊美,右半身却如枯木一般、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听那苍老声音又说道:“我叫洛琴声,已在这谷底困了许多年。你所埋葬的那具骸骨乃是我的恩师梅亦寒。”

张子凌疑道:“你姓洛?你可识得我父亲张程远?”

洛琴声闻言激动说道:“你是张程远之子?”

张子凌喜道:“我叫张子凌。三叔要我来梅剑山庄找一个姓洛的庄主,我终于找到你了!”

洛琴声落寞道:“我哪是什么庄主……孩子,你父亲他现在何处?你三叔又是谁?”

过了好一阵子,张子凌才将这一路以来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和洛琴声说了。

洛琴声盘坐于地上,叹了一口气道:“原来程远兄已经去世许多年了……你贸然到此,又会用青梅剑法,我本断定你是萧剑声派来的,若非是这笛子险些便将你伤了,看来你与此物有缘。这支笛子名为‘柯亭’,我师傅生前耗费多年才寻得此物,乃是一件稀世珍品。”他腿不能动,右手一扬将柯亭笛缓缓抛出稳稳地送入了张子凌手中。

张子凌接过笛子尴尬道:“我吹笛技艺甚是拙略,只怕配不上此物。”

洛琴声闻言颇有兴致地问道:“你都会奏些什么曲子?”

张子凌笑道:“其实我自己只会吹一首曲子,是当年我爹留给我的曲谱。”说着取了那张麻纸递给洛琴声看。

洛琴声看着麻纸上的诗句正自疑惑,见张子凌已从外面取了些积雪覆于纸上。积雪渐融、那纸上所隐的曲谱也都一览无遗。

洛琴声喃喃道:“这上面所记的竟是燕乐半字谱……”他仔细观望着曲谱越看越是激动,到后来竟是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张子凌见状惊慌道:“前辈!你、你怎么了?”

洛琴声边哭边说道:“这曲谱正是我师傅所留的功法秘籍。多年来,我为此物受苦颇多!”

二人又攀谈了甚久,洛琴声才渐渐了解了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摇了摇头才道:“想来是我师傅临终前将曲谱交给你父亲,让你来此地寻我也是为了这曲谱。你说的萧姑娘便是那日和你在云台合奏的少女?”

张子凌答道:“她叫萧沁,是庄主的女儿……”

洛琴声轻叹一口随后说道:“你随我来……”他推开屋后的一扇门,先行入内。

木屋后连着一个洞穴,里面黑漆漆的。洛琴声却仿似能看见一般。他用手撑地沿着洞中小路渐往低处而行,越往深处走洞内寒冷越甚。一直向前行了数十米,张子凌忽然觉得脚下一滑,才发现自己已是行走在一片冰面之上。冰面下隐隐透出些光亮,四周也已变得隐约可见。此时二人已处在一个宽广的冰洞之内。

这冰洞高有数丈,岩壁和地面皆被厚厚的坚冰所掩。奇的是四周分散堆着数十个比人还高的柴垛,也不知是何用途。冰面中心之处有一段枯木,长有一丈、齐腰倒着。

洛琴声来至冰面中心驻足,他用手指着面前那段枯木说道:“你来帮我把盖子打开!”

张子凌见这枯木黑黢黢的如被烟熏火燎一般,看似一个整体一时间无从下手。却见洛琴声在枯木顶上一端用力已将一块板子掀起。只觉一股强烈寒气由内散出,这枯木里面竟被雕成了一口冰棺。他默默望向冰棺内望去,脸上瞬间流露出无限的温情。

张子凌寻着目光望去,见里面躺着一个身着淡绿色罗衣的女子。她看似年纪不过二十有余、容貌甚美、双眸紧闭、两手合于身前,宛如睡去一般。

张子凌望着这女子只觉好生面善,恍然大悟道:“她是萧姑娘的母亲?”

洛琴声轻叹道:“她叫梅映雪,正是沁儿的生母。那个沁字便是我给她取的,一半取了我姓氏中的三水,心字则为意有所属。”

张子凌吃惊地问道:“那,你才是萧姑娘的父亲?”

洛琴声道:“她原本应该姓洛……”他顿了一顿才又说道:“我带你来此并不是为了这些陈年往事。你父亲与我本是旧友,当年对我夫妻二人又颇有恩惠。那年山庄危难之时,若非你父亲冒险将映雪救出,我和映雪也不会得以在此重聚。料来,我师傅当年也是为你父亲所救,但因伤势过重才最终没能保得性命。”

张子凌闻言道:“我听王道人临终前说老庄主是被两个徒弟害了……”

洛琴声道:“那个王道人就是山庄从前的管家,我和师兄年幼时便没了亲人,是他将我们带回了山庄交给师傅抚养。我师傅虽然是被师兄串通别人所害,但究其根源却也与我不务正业、荒废了武艺不无关系。你还小是不会懂的。又扯远了,我带你来此是让你看看映雪。你觉得她如今是死了还是活着?”

张子凌疑惑道:“她看上去便如常人一般,但却似没了气息……”

洛琴声叹道:“你不妨试着碰一下她的手……”

张子凌闻言走近枯木一侧,只用手背在她手上轻触了一下,瞬间一阵刺骨的寒意自指尖传出。他连忙撤手惊道:“好冷!好冷!这简直比冰都还要冷上许多!”

洛琴声缓缓说道:“她是因为中了这谷中独有的金线梅花毒,这种花的叶子上布有金色的线,每到夜晚都会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它的果子落在地上腐烂后会散发出厉害的瘴气,人若是闻了后便会陷于此般昏睡之中,再也无药可解!”

张子凌惊呼道:“就是我来时路上看到的那些树吗?莫非我也?”

洛琴声道:“不仅如此!你说那三味火菇毒发之时还曾误食了一个冰枣,我推测那便是金线梅花的果实,那东西多年来我也不曾见过,想是这漫天飞雪让它融得慢了。若非是此后你又阴差阳错地吸了那条赤蟒的血,怕是此时早已睡死过去了。”

张子凌张大了嘴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

洛琴声长叹了一口气,才又说道:“我在此多年依旧安然无恙,皆因此物。”他边说边取下项上挂的一物递给张子凌。那东西入手温暖,在昏暗中散发出淡淡光泽,乃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

洛琴声接着说道:“这暖玉具有百毒不侵之效。我与映雪分别之时,她将这玉偷偷交给了我。此物乃是山庄的至宝,师傅疼爱映雪才让她随身带着。我却因此保全了性命。可没有想到,在我落入梅谷不久,映雪便也寻我到了这里。她没了暖玉护身,很快便中了寒毒。起初寒毒发作不过是短时的昏睡,但时间愈久毒发也愈频繁,每次昏睡时间也是更久。我们相聚一年时间不到,她从一二个时辰到每次昏睡数日,直到数年前她最后一次睡去,便如此再也不曾醒来。”

张子凌望着他愁苦的样子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默默听着。他继续说道:“那时候我也曾想过了此残生,可那年独孤易兰抱着年幼的沁儿在谷口见我,说只要我肯将门派的功法秘籍交出,便许我带映雪和沁儿离去。我知她精于用毒,答应若她能救映雪愿便以秘籍交换。可我哪有什么秘籍,那也不过都是骗她的。”

张子凌听洛琴声说了这许多过往之事,结合自己这数日来的经历简直是匪夷所思。

洛琴声接着说道:“我料想那毒妇叫你服食三味火菇,一则是想折磨于你,二则便是要调制这金线梅的解药。可想不到的是她栽培了多年的树被你毁了,就连养的赤蟒也被你吸光了血,这也算是天意了!”

张子凌疑道:“那赤蟒是她养的吗?”

洛琴声道:“那赤蟒盘踞在谷内已有数年,我数次斗它不过,此后便少出木屋。每日清晨,那毒妇都用杖击之声将那蟒蛇唤去投喂,我也是那时候才能出去觅些食物。它与我原本也是相安无事。可不知为何,这货昨日竟来此袭扰。我与它一场苦战,虽然将它伤了,却也落得气息受阻,双腿不能动了!”

张子凌喃喃道:“此前不知那蟒背上因何有伤,原来冥冥之中我竟是被前辈救了。”

洛琴声苦笑道:“此刻说是谁被谁救了都还尚早,眼前有个法子或许倒是可以救我这双腿!这里太冷,我们回去吧!”

此时天已大亮,洛琴声让张子凌在一张破椅上坐了,自己却从墙壁之上取下一物,那东西黑黢黢的、两米来长竟是一幅瑶琴。他将琴放在破桌之上,又从角落拾起一只死鼠,枯手在老鼠腹上一滑,瞬时皮开肉绽。不一会儿一只老鼠已被打理妥当,鼠皮和鼠肉挂在一旁,他双手将一根鼠筋捋了又捋,才缚在那琴上将一根原本断了的琴弦替了。洛琴声边拨琴弦调试音律边对张子凌说道:“我自幼便喜爱琴艺,这《长歌行曲》多年前师傅就曾传授于我,只是不知是何缘由,练至一半时师傅却忽然不许我再练。那时我也并不知道这曲谱所藏玄机,只道是自己琴艺不精惹得师傅生气。此后便埋头苦练琴艺,再也没敢提过此曲谱的事情。那日我见你和沁儿在云台合奏《长歌行曲》时着了心魔,我便出手帮你二人调息。我虽不知奏曲的乃是何人,但会弹奏这曲的定是有缘之人。这曲子原本晦涩常人难以驾驭,不想你们两人竟妄自将曲子拆了合奏,险些便有性命之忧!”

张子凌闻言苦笑道:“没想到我和前辈尚未相识,却已受了您两次恩惠。”

洛琴声叹道:“我却不似你这般幸运,自映雪睡去之后,我百无聊赖之时无意间在谷中见到一棵焦木。那树长了百年,偶然被雷所击,烧得只剩些躯干。我观那焦木不仅坚固异常,更已是水火不侵,便花费数月将其雕成一口木棺,又取了规整的一块用鼠筋做了这焦木琴。平日里,我心中念及恩师教导之时,便会弹奏《长歌行曲》的前半章,总算终有所悟。起初练得兴起时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可奇怪的是随着时日渐久,竟慢慢变成此般模样!”

张子凌惊讶道:“倘若如此这曲子今后可不能再吹了!”他不禁又像洛琴声望了一眼,心里想得却是如何才能将此事告知萧沁。

洛琴声哪知道张子凌心中想些什么怪事,继又说道:“我推测这曲子本是练武之人通过调息修炼的一门内功,这些年来我的身手确是变得异于常人。只是每到月圆之时体内便总有真气冲撞,着实令人苦不堪言。昨日恰逢满月之时,我也因此才与那赤蟒斗得两败俱伤。我现在要照曲谱的后半章调理气息,若进展顺利当可让我这双腿行动如初。你从旁用柯亭笛随我一同弹奏,一来助我运功,二来也可随我学习一些调息的法门。”

张子凌之前奏此曲谱尽是自己胡来,此番终于算是有了良人指引。

洛琴声人如其名,琴技远非萧沁可比,手中焦木琴也乃琴中异物,加之他修习《长歌行曲》前半章多年,此时早已是水到渠成。

木屋内琴、笛之声交相辉映,不出一盏茶时分一曲奏毕,二人各自收敛心神重又陷入沉寂。

一抹微暖的斜阳映在张子凌的脸上,睁开眼时见洛琴声正立于窗前,两手倒背在身后,双腿已然无恙。他身形未转便开口道:“这曲谱你已熟记于心,这张麻纸可否就此将它赠我?”

张子凌起身说道:“这曲谱原本便是山庄之物,正该将它归还前辈。”

洛琴声缓缓转身道:“那独孤易兰为这曲谱在此与我周旋了十余载,全凭这梅花瘴气我才得以偷生。如今她再没了获取曲谱的可能,我料她数日内必会发难。如今映雪已逝、沁儿也已成人,我已没了心中挂牵,但恩师被人所害,此仇不可不报!”正自愤慨之时,腹中忽然传出一阵咕噜声,他怔了一下才道:“却要想些办法先将肚子填饱才好!”随即向张子凌望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洛琴声分了块鼠肉给张子凌,自己也拿了一块咀嚼。他在此深居已久,以鼠肉为食早已司空见惯。张子凌虽然自幼习惯了清苦日子,可这般茹毛饮血却也不曾有过,不禁面露难色。

洛琴声见状抹了抹嘴道:“这鼠肉你若是吃不习惯倒是也有其他办法!只不过要花上一些力气,还得看看我俩的运气!”他起身对张子凌说道:“跟我来!我们去外面走走!”

张子凌随着洛琴声出得木屋,落日余晖之下眼前一望无尽的桃林散发出淡淡清香,不禁让人神驰,谁又能想到这芬芳竟会如此致命。

二人又行片刻,目光所及之处已皆被桃花所掩。洛琴声站定脚步附身从雪地里摸了一阵,再看时手里已多了些石块。他转头对张子凌道:“你也寻上一些!”随后他径自全神站着,再也不发半点声音。

倏然间洛琴声枯手一挥,只见一颗飞石急速向前飞去,他喜道:“有了!”他快步上前,终在地上寻到一只已被飞石击毙的麻雀。他左半张脸开心得像是个孩童一般,兴致勃勃对张子凌道:“你也来试试呀!”

张子凌惯会用飞石打鱼,但打飞鸟却要难上许多,直试了几次才终于打了一只。可二人忙了大半个时辰也才不过打了四只麻雀。麻雀本就瘦小尚不及老鼠肥硕,这几只怕是连给两人塞牙缝都还不够。

洛琴声正自悻悻,忽闻天上传来雁鸣。此时正是入冬,正有一排大雁由此经过。他对张子凌正色道:“看我来射个大雁来!”随后掂了一块压手的石头,将破衣袖卷起,抡开右臂向着居中的一只雁掷去。那雁离地有不下十丈,可那飞石去势甚猛,瞬间便已近其身。眼见便要命中之时,却见那大雁身形一侧瞬间将飞石躲了,气得洛琴声大呼可惜!他心有不甘,忙又连投两颗飞石,却依旧是被大雁侧身躲了。

洛琴声略有沮丧地说道:“如此怕是不行!一会再有大雁经过,你和我一起用飞石投它!”

果不多时,又见一行大雁,抵至近时,洛琴声忙喊道:“中!”他连续两颗飞石投出,分袭那雁左右使它没了去路,可张子凌那颗飞石去得缓了,终究还是没能击中。

洛琴声叹道:“可惜!可惜!”

张子凌叹道:“我适才已经使了全力,只怕是难成了……”

洛琴声道:“你所用的方法有误!你投石的时候切莫只顾眼前,要用心看透重重变数!那雁无非只会左闪右躲,只须再将它前路拦截便稳妥了。你须提振气息、专注精神,感受其间细微变化。过一会我们再试一次!”

张子凌依言收敛心神,直至听得洛琴声喊道:“中!”他才振臂瞄准头雁,那时忽觉心中没了杂念,耳边也只闻得雁鸣之声、喊声和心跳之声。那大雁瞬间化为若干形影,每个画面皆清晰可见。他手中石块一时间化为一道白光直向那大雁最后的形影飞去。耳听得洛琴声的大笑欢呼和众雁惊叫之声四散,那头雁已直直地栽了下来。

天色晚时,那只雁已被洛琴声收拾得停妥。他又在冰洞内架起了一堆柴火,犹豫了片刻才终于取出火石将柴点起。那雁膘肥体壮,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烤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洞内,让人馋涎欲滴。二人对着火席地而坐,洛琴声撕下一块雁肉递给张子凌,自己也撕一块才道:“因这谷底瘴气易燃,十几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用火。多年前这个洞原本是开采冰块的地方。当年,山庄靠着雇佣工人开采冰块贩卖,收益颇丰。可后来不知因何,谷底竟生出这有毒的金线梅花。听映雪说,在她小时候,她的母亲从一高人之处求得若干暖玉,工人佩戴暖玉采冰才得以延续。可当时没人知道,这暖玉竟有时效。数年后那些工人,皆离奇身故。她的母亲也是身患重病,在那时离世的。”他取下佩戴的暖玉继续说道:“如今我戴的这块暖玉,也渐没了往日光泽,想必也到了该和他们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张子凌闻言笃定说道:“他们人多!我来帮你!”

洛琴声叹道:“好孩子!我自有办法对付!”说罢取其余的肉二人分食,又从衣角扯了块布将一块雁肉包好递给张子凌道:“你先去木屋休息,我还想和映雪多呆一会……”

张子凌知他不想被人打扰,独自回木屋内找个角落睡了。这几日过往经历太多,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不多时便即睡得沉了。睡梦之中忽儿梦见姜明儿端来热气腾腾的美味、忽儿梦见萧沁在他鬓边吹气如澜、忽儿梦见大王不住舔他脸颊、忽儿又梦见赤蟒吐着灼热气息便要将他吞了,猛然间便已从梦中惊醒。他轻拂额上汗水,惊觉阵阵热浪正从洞口传入木屋,环顾却是不见洛琴声的踪影,忙起身往冰洞内去寻。

石壁上的冰已被热气灼得渐化为水流汇向洞内,他踏着水路而行终于来至冰洞之内,却见四下里火光连绵,四散的柴堆尽皆已被点燃。

火光中,洛琴声从木棺中抱起梅映雪的身体走近一堆烈火,缓缓将她的身躯置于其中。火焰瞬间将她包裹,再不见了那翠绿色的身影。

洛琴声又在堆火前伫立了良久,须发和衣衫被烈火灼了也不自知。直至脚下的积水渐多,他才转身对张子凌说道:“你这就走吧!”

张子凌愕然道:“我走去哪里?”

洛琴声指着那口木棺说道:“你躺到木棺中去,从里面将机关扣上,待这冰面化出个空隙,便可乘着木棺离去!”

张子凌听得一脸茫然,却见洛琴声脸上神情绝非说笑。正欲开口询问,又听洛琴声说道:“你身上所中的寒毒远比映雪严重,若不能及时寻得名医救治,命丧怕是也只在朝夕。这木棺是当年我计划和映雪脱身所用。这冰面下的暗河乃是与谷外相连,你在其间潜藏半日,待听得水流之声渐缓之时便可从棺内潜出再寻去路。此法虽然也是九死一生,却也好过你在此坐以待毙!”

张子凌心中慌乱,沉吟片刻才道:“洛伯伯!你和我一起走吧!”

洛琴声左手扶住他肩头,欣慰说道:“我已经走不了了……你若有心,将来便替我多多照顾我那苦命的沁儿……去吧!”

张子凌正欲将棺盖合紧,洛琴声又道:“我只知道那给了暖玉的高人诨号叫作‘丛中仙’,你若能平安离谷便设法去寻他!”随着眼前消失的最后一点光亮,木棺噗通一声沉入冰水之中,顺着水流渐渐飘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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