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囹圄凄凄多磨难,云烟往事生百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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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屋内萧剑声厉声说道:“山庄之内混入了这等外人,你竟全然不知?他又怎的和沁儿扯上了关系!”

过了片刻,才听姚乾颤声道:“此前他来山庄时,我见他衣服上绣了冥花标志,以为是毒姑手下的人便将他留在了山庄。至于他如何结识小姐,我却是不知……”

萧剑声脸色微变看向一旁的独孤易兰。

独孤易兰冷冷说道:“那小子并非我教中人,他与沁儿练琴时我便已觉得蹊跷。我原本已经有了安排,若非今日之事或许那秘籍便能有些着落。”

萧剑声对独孤易兰道:“我听那校尉说,这小子竟是张程远之子!如此看来,他会用我山庄的剑法倒也是不无道理。”

独孤易兰道:“那张程远当年坏了你我的大事,十余年后他儿子自己送上门来,这也算是天意了!此事就由我来处理,虽不能要了他的性命,却也要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一片月光透过石壁的小窗洒在地上,张子凌被一阵冷风吹得渐渐苏醒,身上的伤口虽已干涸但还是隐隐作痛,所幸筋骨皆无大碍。他环顾四周,除了石壁和木栅,便只剩下地上的一张破草席。这是一间牢房,里面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白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太过突兀,没想到转眼之间自己便已成为了阶下之囚。一切应该都是因自己怒打了苏鹏而起,好男儿救人于危难,即便是有此一劫也是在所难免。可因何梁郃诬陷自己偷了玉笛却又让人不明所以了,那笛子明明是萧沁送的,又怎会变成偷来的!想到此处,他又想起那玉笛已经被毁,心里又感到了一阵悲伤。忽的胸口又是一阵隐隐作痛,萧剑声那一掌出手颇重,自己的武艺实在是与他相差甚远。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张子凌不觉便已沉沉睡去,睡梦中他仿似又来到了云台之上,远远望见那个身形聘婷的绿衣少女,却再也看不清她的样貌,渐渐地那身影变得越发模糊,直至消失不见,接着自己也退回到了上山的路上,再接着就只能听见那“咚咚”的奇怪脚步声,然后便猛然间从睡梦中惊醒,汗水已经浸透了全身。只是让他不敢相信的是,此时那老妪竟然真的就站在木栅之前。她一手拄着铁杖,另一只手将瓦罐放在地上。

那瓦罐盛着汤水,上面漂浮着几个色泽红艳的细小蘑菇。张子凌浅尝了一口汤水,竟觉得味道很是可口。他已经饿了一日,也顾不得许多,捧起瓦罐便慢慢吃将起来。

老妪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见不到半分表情。她将眼前的这个少年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暗暗道:“这小子的相貌果然与他爹有几分相似,就连年龄也是与当年相仿。是啊,那一年我也还是个妙龄少女。”不觉间她默默地回想起了多年前的模样。

我叫独孤易兰,家父独孤尚乃是洛阳城中赫赫有名的商贾。我家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洛阳城内从酒肆、茶楼到医馆、瓦舍等各色生意都有涉猎。世人只道我爹是个富甲一方的商人,却很少有人知他精于用毒之术。在这乱世之中要守住这万贯家财,若没有些狠辣的手段防身的又如何能够立足呢?虽然我是庶母所生,但爹对我的疼爱可远要好过大娘所生的哥哥,他做错事情常会被父亲责罚,每次还都是我去为他求情。父亲虽然对我百般疼爱,但却总是让我背诵那些晦涩的药经,可我总是耍赖躲了去,那些用毒、练蛊的方法我一个女孩子可真是没什么兴趣?那时候我过得可真是快乐!爹和娘非常恩爱,对我也是非常宠爱。但家中我最怕的是大娘,她每次看我的时候,眼神都是那般凶狠,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但也知道那是她记恨娘和我抢走了她的丈夫,所以我也没那么怪她,她或许也是个可怜的人。男人为什么已经有了妻子却还要再娶呢?

我十七岁那年的时候随娘一同回真定府的老家探亲。临走前,爹都还不忘考我那些药经背诵得如何。我又不是傻子!那些东西他让我翻来覆去地背了几年,我早已是烂熟于胸了,之前假装不会不过是逗他的。他千叮万嘱要我们路上小心、早去早回,他可真是老了!这几句话怕是已经说了几十遍了!他真的老了吗?头发也都白了,脸也都被皱纹遮住了,已是年逾古稀了。我没想到,这一别便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我和娘回来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还未进洛阳之时,老管家便派人送来了爹过世的消息,还千叮万嘱要我们快逃,说大娘和少爷已经派人来杀我母女,要我们千万不要再回府里。我自小便是老管家看着长起来的,除了父母以外,他就是这个家里和我最亲近的人,他说的话我怎么会不信呢?可我终究不明白,为何大娘对我母女竟有如此大的怨恨?就连让我们为爹吊唁也不肯吗?我娘却是明白其中的缘由,这些年来爹事事总是偏袒我母女,大娘早已是怀恨在心。何况爹陡然离世,这偌大的家产大娘又怎么容许落入他人之手呢?我和娘无奈之下,只得选择折返回真定老家再做打算。可他们终究是不肯放过我母女二人,我们才行出了十余里便被他们派来的人赶上。我们的车夫和几个随行的下人都被他们杀了。娘为了救我,背上也重重地挨了一刀。就在几个人以为可以取我母女性命之时,我猛按了几下袖中的机关,那几个人纷纷被我的飞针刺中。这飞针机关是爹留给我防身的宝物,针上都淬有剧毒。虽然我的手法生疏,有几人仅仅是擦破了一点点皮肤,可他们还是都死了。那些人临死前恐怖的样子我至今都还记得。是惊恐?绝望?还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忏悔?总之,他们都死了!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怕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仇恨!

没有了车马,我和娘想要回到老家就更加困难了。她的刀伤一直在流血,我们只敢走一些偏僻的小路,遇到的一两个农户也没有人肯收留我们。又走了两日,才终于碰到了一个打猎的大叔,我们才跟着他回到了林中的木屋。他安顿好我母女,就忙着去劈柴做饭。我本以为遇到的是个好心人,可他端上来的菜粥我只一闻便知道了。那就是寻常见的蒙汗药的味道,这种粗浅的手法又怎能瞒得过我……

我趁那个坏人不注意的时候,就用他砍柴的那把破柴刀一下子就劈开了他的脑袋。我可再也舍不得用毒针了,仅剩下的最后一支要么用来杀最可恶的敌人,要么就用来杀我自己!

我娘见那人血肉模糊的样子吓得当场就昏了过去,她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将那人拖去埋了。我跟她解释了好久什么叫做蒙汗药,她才勉强信了我。可她的伤口好不容易才好了一点,这一次又崩裂开了。她看起来很虚弱,可能命不久矣了。可惜爹让我背诵的书里,却没有如何救人的法门。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看来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走了。我们在木屋暂时安顿下来,我试着去采了些草药给她疗伤,但效果甚微。我猜大娘定然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次日里我依照自己所学在附近找到了一些可以简单炼制的毒草,又把木棍削成了尖刺在木屋附近埋设了一些机关。果然,那晚一下子来了十几个黑衣人,那带头的虽然也蒙着面,但我又怎会认不出他呢?虽然我们是同父异母,但他终究是我的哥哥。

他见我认出了他,索性将蒙面扯了去。我真希望他还带着那块黑布,起码这样还能让我留有一丝幻想。我问他因何要苦苦相逼,就是不肯放过我们母女。他说只要我交出那部《独孤药神篇》便可求舅父放过我们。是啊,他这次带来的人显然武功更加高强,使的刀法也正是他江陵万家独创的。我听爹爹说过,大娘的父亲姓万名千秋,是江陵一带称霸水路的一大帮派。看来这个没用的哥哥也已投到了万家的门下。他所说的舅父自然就是大娘的弟弟万韧了。

亏他们竟然知道《独孤药神篇》的名号!可想来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本书本叫做《毒蛊药神篇》,又分为毒、蛊、药三部。爹让我背诵的却也只有《毒篇》。而《毒篇》记载的都是用来杀人的法门,所以这么多年来才秘不外传。至于《蛊篇》和《药篇》的下落我也是不曾听爹提起。

想到这里,我忽然向他问道:“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慌张!他发誓说爹爹是岁数太大又染了恶疾才去世的!还发誓说爹真的不是他害的!可那时候我就已经全明白了!我假意答应取书给他,可哪里有什么书呢?那本书便只是我脑子里有,而今天我就要你们都死在这本书中所记载的法门上。我一步步地向屋内走,那些人就紧跟在我身后,他们可不知道我预先布置了能要人性命的陷阱。只一瞬间,就有三个人被木刺戳穿了胸口当场就咽了气。还有几个人被地下的蒺藜刺破了脚掌,他们先是感觉脚上有些麻痒,不一会就痛得不住哀嚎,连自己脸上的皮都被抓了下来。剩下的几个人吓得赶紧退到了四周,我正要借机躲进屋中,却被我那个没用的哥哥一把便掐住了手臂。他的武功本就比我高明,力气也比我大得多,我自然是没办法挣脱。可他不知道啊,我故意引他来追的时候,早就将最后的那根飞针准备好了,要是离得太远了,我怕射他不中。月光下,我又一次看清了他的脸。可那再也不是儿时带我玩耍时哥哥的那张脸了,他看着那么的狰狞,就像是一头野兽要把我撕碎一般,我再也不是你曾经的妹妹了吧……那么,永别了!

我的手正要扣动机关的时候,忽然听见母亲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喊:“那是你父亲的血脉,不要…杀他,不要……”接着就再也没了声息。

我知道一切全完了!娘她就是心太软,她为了救爹的儿子,却要将爹的女儿害死了!就在我犹豫的一念之间,他已经有了防备,那飞针终于还是射偏了。恐怕我也要和爹娘一样死去了,或许那也是挺好的……

可现实总是没有想象的好,总会比你想到的最糟的还要糟一些。他们抓到我以后搜遍了屋子也没找到《独孤药神篇》的下落,然后就开始对我严刑拷问。可是他们无论怎么折磨我也都没有用,因为我觉得自己早已经死了。最后还是那个废物哥哥知道我的痛处,他竟叫人用刀来割我的脸!他知道我从小就是最爱美的了!毕竟我长得也是极美的!可又有哪个女孩子是不爱美的呢?

我告诉他们《独孤药神篇》我已经背诵下来,书早就被我毁了。剩下的那几人商量了半天,决定要把我带回江陵去见万仞,可见他们不过就是一帮走狗。临走的时候那个废物还放了一把火将木屋连同我母亲和那些人的尸体一同烧了。这个畜生!那可也曾经是他的母亲啊!我没有哭!我甚至也没有难过!我唯一有的是仇恨!此生若是不能,我化成厉鬼也要将这些人都杀了!大娘和那个废物哥哥!还有那姓万的一家!

那把大火把整个黑夜都点亮了,而我的心似乎永远都是黑夜了。或许是我的仇怨惊动了上天!那个人就好像是从烈火中走出来的一样!他出手可真是干脆!他每一掌击中一个敌人,那人就会被震飞出去好远,一个个都不能活了。那个废物也中了他一掌,可也许是斗得太久气力不足,终究还是让他跑了。此时天已经快亮了,那人见我伤得不轻,便一把将我抱起说道:“多有得罪!我先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他的声音沉稳浑厚,让人听着就好像只能顺从一般。我经历了这如同梦魇般的一夜,再也没办法支撑下去,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躺在一间客栈的床榻上。那客栈很是破旧,想来是匆忙之间临时找来落脚的。再看自己的时候更是惊出一身的冷汗,不仅身上的伤口都已被清洗过,就连身上的衣服也都已经被换过了。这可怎么了得,我、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啊……这时门一推,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我认识他,正是他救了我。

他手里拿了一些吃食,想来是才刚出去买的。见我已经醒了他甚是欣慰,发现我一脸惊恐之时,才深施一礼将此前发生的事情说给我听。

他说,他姓田,名叫田龙。那日,自那日我们从木屋逃出之后,万家的人又陆续派了几波人来追杀。开始来的那些,有的被他打伤、有的被他打死,都还可以勉强对付,可后来的那些人武功却越来越高、人数也要更多。他说,我昏迷后一直在发热,若不早些医治怕是会伤及身体,无奈之下只好带着我躲到了这里。原来我竟然昏迷了已有两天之久了。说道这里,他又忙着施礼道:“因情况紧急,又怕惊动外人,施药、换衣皆是他亲自为之,求我不要见怪。若是我不肯原谅,待将我护送到了安全地方,他便以死谢罪。”

我又怎么可能责怪他呢,我当然是更加是不会要他以死谢罪的了……这时候,我才第一次地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人。他长着一张长方脸,粗眉大眼、鼻直口阔,面目略微黝黑,一眼望去就觉得英气十足。尤其是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似乎能容纳下整个黑夜,那绝非凡人的眼睛。

我不觉得望着眼前这个青年有些出神,却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脸。我一边摸着脸颊,一边哭着问他,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他却笑着对我说,那天那些人只是用刀在我脸上比划吓了吓我,脸上并没有真的留下伤痕。见我不信,又取来铜镜让我观看,才哄得我破涕为笑。

他见我不再哭了便招呼我过去吃些东西。我也是真的饿了,将他带回来的食物一口气吃了个干净,害得他都没吃上几口。他问我,那些追杀我的是什么人,又因何一直缠着我不放。我将我的家世和《独孤药神篇》的事情和他说了。他说那真是一门了不起的本事,难怪当时在木屋时,我一个女孩子竟然能抵挡那么多敌人。可接着他又叹道,本领再大也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那些追杀的人按武功来说,一对一全都不是他的对手,可人一多,一个人即便是再厉害,力气也终有枯竭的时候。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若不是那姓万的家大业大,手下如此众多,我又怎能沦落到如此地步。我告诉他《独孤药神篇》中除了《毒篇》以外,还有同样厉害的《蛊篇》和《药篇》,只要寻得那两篇的下落,定能让万家的人血债血偿!就在我们说话之间,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我们知道,定是万家的人寻着线索又追到了这里。我二人忙从客栈的后门逃了出去,看来真定的老家也是不能回去了。

田龙略长我几岁,为了行事方便,我们便以兄妹相称。他说若想甩开万家人的追踪,唯有反其道而行之,正巧他要到位于蜀地的夔州探查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便邀我一路同行。反正我也已经是孤家寡人了,现在去哪里确实也都没有什么区别。何况虽然才认识几天,他却已是这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了。我俩一路向西也记不得一共行了多少时日,路途中我们改换了衣帽,又专门挑一些隐蔽的客栈投宿,果然再也没有见到有人追来。沿途的风景虽然不算多美,吃的和用的也都与我在独孤家时的无法比拟,可身边有田龙哥的陪伴让我的内心真的非常欢喜。他总能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仿佛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让人毋庸置疑。渐渐地,我也越来越觉得他是个让我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了。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恐怕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了。

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眼见我们便要踏入夔州的地界了。田龙哥说他本是幽冥教的护法,他们称幽冥教为圣教。原本这些事情是不该和我这个外人提及的,但我们一路同行又经历了生死考验,何况现在又已经如此亲密……我想不到他这个粗狂男子说到这些的时候也会有些脸红。他此次被圣教派来夔州是要去一个叫作梅剑山庄的地方打探一本书的下落。传闻那本书中所记载的乃是有关于长生之法的秘密。我当时听了与其说是觉得不可思议,倒不如说是觉得有些好笑。所谓人终有一死,这长生之法难道还能让人永生不死吗?可田龙哥对此却是深信不疑,他说这是圣教主亲口所言,此事定然不是空穴来风。他还说,即便是这个记录了长生之法的书没有传闻的那么神奇,但延年益寿的功效总是有的。假如得了这本书上的秘法便可以延长个数十年寿命,那便已经是天下间的至宝了!我心里暗暗感叹,若真的能有这样的秘法我便最先告诉阿爹,他要是能再多陪上我几年,我又怎能像现在这般孤苦伶仃。我也无心再去管那么多,只要是田龙哥想要的,我定然会尽力帮他。

又过了几日,我二人乔装成附近的村民到梅剑山庄探访。这山庄每到月中都会招揽一些佣人,此次恰巧被我们赶上。可不巧的是,他们这次只是要招一个丫环,看来只能我一个人先混进去再做打算了。

起初我只是个负责打扫庭院的粗使丫环,可还不出一个月,那个姓王的管家见我聪明伶俐又识得文字,便破例将我送去小姐那里做了贴身的侍女。这样一来我要打探那个秘法就更容易了一些。那小姐名叫梅映雪,她年龄和我相仿。可实话实说,她长得真美,光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便能让万千风流少年为之倾倒。我向来对自己的相貌十分自负,但她那冰清玉洁的样子我却是万万学不来的,我打从心底里讨厌她那个样子,也许是有些嫉妒吧。

梅剑山庄的主人叫梅亦寒,听说他是南剑一派的宗师,想必武功定是极高的。这老头许多年前就死了老婆,因此更是对自己的女儿视若珍宝。无论是什么事情都只管宠着她。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又有哪个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女儿呢?如果我爹还活着那该多好啊……梅老庄主还有两个徒弟,是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便从山下领养来的孤儿。这二人的名字都是梅亦寒重新起的,一个叫萧剑声、一个叫洛琴声。如今时隔多年,两个徒弟也都长大成人,二人的性格却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个大徒弟萧剑声行事稳重,人也长得英姿挺拔,每次见他的时候都是在练习剑法,一般山庄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是由他出面应对。相比之下,二徒弟洛琴声就显得不务正业一些,他好像不喜欢剑法,平日里就爱弹琴作曲,但这个人性格倒是很会讨人喜欢,每次他都能哄得梅小姐开心,即便是剑法练得糟糕也从来不会被师父责罚。也不知道将来庄主百年之后,谁又能掌管这偌大的山庄。

一转眼,我到这山庄里已经快有一年了,田龙哥每月都会来探望。他就住在山下不远的一个村落里,平日里就在努力修习他的武功,说等他的武功大成了我们就再也不用怕万家的人了。关于长生之法的秘密我却始终没有头绪,梅老头儿剑法虽高,可我也看不出他能不能活得长久。田龙哥叫我不要灰心,那个大秘密若是真的那么容易就知道,怕是也不会如何了得了。他还说最近从皇宫中各种书籍的记载中探查到重要的消息,这个长生之法竟和李白有关。这又是什么怪事!李白不是个唐代诗人吗?田龙哥说,传闻李白是晚年醉酒时坠江而死,可皇宫中的书籍记载所说的却是有人在那之后曾在海外见过他,享年直至百岁。他又说,世人只知李白的诗词歌赋,却少有人见过他的武学。据说李白的剑法极高,只是他过于追逐名利而将自己的武学天赋埋没了。说不定梅亦寒所练的武功便与此有关。

田龙哥说,这件事关乎着自己和圣教的运数。教主曾救过他的性命,就算再难他也要完成使命来报答教主的救命之恩。他说已将我的事情禀告给了教主,教主已经同意接纳我入教,以后我们便可以永远都在一起了。他还将一朵精铁铸造的白色小花交给了我,说这是幽冥令牌,这个令牌便可以号令圣教内的数万教众,乃是至高无上的权利!我才不关心这些,但是要是能和田龙哥永远都在一起那便是很好的。

那一日,梅小姐说要去后山散步,可偏偏又不肯让我陪同。不让就不让吧,我又不是没有事情做,整日里收拾屋子和打扫院内的那些兰花就够我忙的了,谁又稀罕了。梅小姐去了大半个时辰还没归来,我真是有些担心了。我将屋子收拾好正准备出门去寻她时,庄主却推门进了来。他经常会来探望小姐,可这次见小姐不在没有问她去哪,反而对我的家事问东问西的。在这里我的名字叫小娟,什么家室、父母也都是我随口胡诌的。可他小娟长小娟短地又问我平日里的喜好,我忽然想到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套出一些长生之法的消息,便随口夸他精神矍铄、风度翩翩定是有些独门的驻颜之法。他听到这里更加开心了,还夸我知书达理又长得乖巧可人,今后定要好好照顾我,说罢他便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此时我才明白,这个老家伙竟然对我起了色心!我吓得用力挣脱却也挣脱不开。他说他丧偶多年,从未想过续弦之事,直到我来山庄后才觉得有人陪伴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还说自己常来这里探望,实则是想多见见我,这次恰巧碰到小姐不在才能向我一吐为快。我越听越是恶心,这个坏坯子竟然早有预谋!我可是跟她的女儿年纪相仿啊,他怎能如此对我!我的心吓得都快跳出来了,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摸那发射飞针的机关,可那飞针早就用完,我已经没了救命的稻草。我只得不住地往角落里退,恰巧将一只胆瓶碰到了地上。老头子也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才赶紧松开了手。我顺势握起一片锋利的瓷片放在颈前,对那老头儿说若敢再来侮辱我,我便死给他看!老头子自知理亏,见我誓死不从也只得灰溜溜地走了。我吓得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真想要嚎啕大哭一场。可我想着此次将庄主得罪了,将来再要帮田龙哥打探消息就更是难上加难了!那时我忽然想到了梅小姐,这半年来我与她相处,虽然并非情同姐妹,但也算是形影不离,这些事她总会帮我!

我在后山寻了良久却始终不见梅小姐的踪影,正当我在云台休息的时候忽听那块巨石的后面传来阵阵奇怪的声音。我被那梅老头儿吓得着实不轻,哪还敢贸然前去。我悄悄地躲起来从树林里绕过去窥探,那、那竟然是赤身露体的两个人在……那不正是梅小姐和……洛琴声?

这两个无耻之人,怎能在这云台之上行此苟且之事……我当时真想就此悄悄离开,可我的心一直剧烈地跳动,手也抖得厉害,脚更是无法挪动半步……

一番云雨之后,那二人才整理好衣衫从巨石后走了出来。梅小姐的脸上笑靥如花,洛琴声那小子也是一脸的神采飞扬,让我一度怀疑那二人是不是修习的就是长生之法。可他们的这份美好瞬间就被突如其来的这个人打破了。莫说是他二人,就连我也都没有发现王管家是何时到此的。

那王管家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梅小姐他自然不敢责罚,可剑声和琴声二人从小便是他负责从众多孤儿中挑选而来的,若不是他便也没有这二人的今天!他对着跪在地上的洛琴声又是踢又是骂,连捡来的树枝都打断了,直到梅小姐也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下,他才停了手。那一对小情侣跪求王管家替他们保守秘密。梅小姐是王管家从小看着长大,他对梅小姐的溺爱更是比梅老头儿只多不少。他答应二人对此事守口如瓶,并且告诫他们下不为例,还说这关乎梅小姐的清白,绝不可被外人知道!可偏巧我这个外人就知道了!清白?我倒是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女!

那天我晚些才回了小姐的房间。她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连胆瓶打碎了都没察觉。那之后的几日还算过得平静。我还是打扫我的院落。梅小姐看上去也依旧是冰清玉洁。貌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可晚些时候王管家突然到访,还说后厨最近人手紧缺,要暂时调我去那里帮忙。梅小姐有把柄在他手里,自然也是不敢多问。我心里当然知道这是那梅老头子暗地里使的手段,想要故意让我受些苦。再后来,那王管家也总是到后厨来刁难我,总把一些繁重的事情给我做,不光眼里带着一股蔑视,还听他嘴上嘟囔着:“还想凭借有几分姿色就想当庄主夫人,简直是痴心妄想!”我猜,定是那老家伙恶人先告状,说我趁着没人时勾引他!这个肮脏的地方,可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光鲜!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又过了两个来月,这一天,王管家拿来一副汤药要我去煎,说是小姐近日染了风寒需要调理身子。可这又怎么能瞒得过我呢?那不过就是寻常的堕胎药,我一闻就知道了。那时候我忽然有了个奇怪念头,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在那药里调换了一些药材,一服堕胎药就成了安胎药。不知梅小姐会不会怪我呢?

这个月中的一个夜晚,我和田龙哥约在后山相见,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给了他。我们觉得想要打探到那个秘密已经很难了,既然梅老头儿如此刻薄于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用些厉害的手段将他制住。那梅头儿号称南剑派的泰斗,我和田龙哥二人加起来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左思右想也只有下毒将他制服。可仔细想来,这事情却又难办了。既不能用药性过于猛烈的毒药当场要了他的性命,又要让他的武功无法施展,这世上又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毒药呢?这时,我忽然想起《独孤药神篇》中所记载的一种奇毒,它被人称之为三味火菇。据说这种植物只在沙漠中的绿洲里才有,它的色泽通体鲜红,形如蘑菇,吃起来是世间极致的美味,但它的汁液则会腐蚀人的筋骨,食用过的人莫说是施展武功,便是想要动动手指也难。我想到这里便如同一切事情都已经尽在掌握一般越说越是兴奋,全然不知我们的对话已经被别人全听了去。果然还是田龙哥警觉!虽然就是那一点的风吹草动也还是被他发现了。他低喝了一声猛然间向一棵大树后面跃去,接着两个人影便斗在了一起。

这时我才看清那人的面目,那人不正是梅老头儿的大徒弟萧剑声吗!是了!这后山原本就是他常来练剑的地方,我们的计划被他发现可不能再让他活着!

这一年多以来,田龙哥武功果然又精进了不少,他一双肉掌与萧剑声的长剑相斗却仍然是游刃有余。那萧剑声的剑法显然也是得了梅老头儿的真传,那招式变幻莫测数次都是化险为夷。可论武功造诣他还是比田龙哥略逊了一筹,二人又斗了数个回合,只听田龙哥喊了一声:“撤手吧!”接着他右掌一股大力击出。萧剑声再想用剑抵挡已是不及,急忙用右手护住胸前要害,怎奈那一掌太过猛烈,他长剑脱手,整个人连连退出去数步,就连身后的一棵小树都被撞断了。

我正要冲上去将他结果了,田龙哥却一把将我拦住。

又过了片刻才见萧剑声踉跄着站直身子,他向田龙哥拱手道:“多谢阁下手下留情……”

原来适才那一掌,田龙哥临时收了内力,力道便只是用上了五六成,否则萧剑声恐怕早已当场毙命。他对萧剑声说道:“我看你勤学苦练怕是也已十载有余,恕我直言,以你的资质才华,武功实不该如此平庸。”

那萧剑声听了田龙哥所言脸如同死灰一般,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看到他衣袖微微地有些颤抖,不知道是适才搏斗时受了伤,还是内心恐惧又或者是愤怒。

田龙哥接着说道:“武功修习分为内功和外功两类,但凡是真正的高手自是缺一不可。你的这套剑法想必也是得到了师父的真传,加之你多年来的苦练,已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可内功心法乃是驱动外功招式的根基,你却似乎尚未能窥探到其中的奥妙。”

过了好久,才听萧剑声开口道:“阁下所言甚是,我自五岁时拜入庄主梅亦寒门下,现如今已经是第十六个年头。我所用的这套剑法名为‘青梅剑法’,实是一门不可多得的上乘剑法。我入门第三个年头,便得师父传授此剑法,此后我又苦练了六七载,终将剑法中的奥妙尽皆掌握。可此后我数次求师父传我内功心法之时却全都遭到了师父的拒绝。起初说本门的内功心法过于玄妙,我贸然修习恐将有失。后来又说,那心法乃是南剑一脉的至宝,只可传授给梅剑山庄的下一任庄主。总之是百般推托。我起初也没有多想,只道自己只要努力修习武功,他日师父定会将心法传授于我。可这转眼又已过了数年,若无心法驱动,无论我再如何勤奋武功也终究难有提升了。”

田龙哥听到这里说道:“我听说你还有个师弟?”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似乎正是戳中了萧剑声的痛处。

他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你、你是说师父的内功不肯传授给我却是传授给了师弟?”

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不、不可能!琴声平日里只爱弹琴弄曲,他的剑法修为远逊于我,师父又怎么会将心法……”

此时我已经明白了田龙哥的意图,他是想留着萧剑声,让他为我们所用!我接口说道:“那有什么不可能,传你剑法、传他心法,两个徒弟不偏不向!”

萧剑声怒道:“那又怎样!师父亲口对我说过,那内功心法将来定会传给下一任的庄主!这山庄内大大小小的事务如今十之八九都是我来处理!洛琴声又有何德何能,他凭什么当庄主!”

当我见到他怒不可遏的样子时,便知道我们的计划已经成了。我缓缓地说道:“就凭梅映雪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我没办法形容萧剑声当时脸上的表情,是惊愕?是愤怒?是绝望?还是怨恨?总之,他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十分丑恶,他的心也已经变了!

他喃喃自语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在后山见过他们!映雪、映……”他自忖对梅映雪的爱慕之心一点也不比洛琴声少,也是他从小便将梅映雪视如珍宝一般倍加呵护。那个洛琴声不过是凭借自己能说会道更会讨女孩子欢心,他怎敢如此对待映雪!此后洛琴声再也不是那个从小一起学艺,一起受师父责罚的小师弟了!他暗自下定决心:“绝不会让山庄落入他人之手,这一切原本就属于他!”

萧剑声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推测师父他老人家、师父他近年来练功时遇到了某种阻碍。从五年前开始,他便每年都会闭关修炼一次,每次闭关至多也不超过三日。从三年前开始,闭关的次数已经变成了每年两到三次。直至今年每两个月左右便要闭关一次,闭关时日也从此前的三日变成了七日。”

他顿了顿又再说道:“师父他、他每次闭关都不许任何人进入他练功的房间,我也是偶然才发现了这个秘密。那日已是他闭关的第六日上,我便提前到练功房前候着。忽听房间内传来一声异响,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就像是有人栽倒的声音。我担心他身体有恙,忙推门想要进去查看。可那门栓得死死的,我推了几下都没推开。当我正要用力将门闩震断之时,庄主已从里面将门打开了。他问清我因何到此后随便嘉奖了几句,便遣我离去。虽然他说话时尽量地让气息平稳,但那地上打破的水碗和他一侧肩上的灰尘是遮掩不住的,我猜他当时定是气血逆行功力已经全失了。”

我和田龙哥就这么静静地听着萧剑声说着,我猜萧剑声去那里应该是为了偷窥师父不传给他的武学。

接着他又冷笑了两声道:“你们猜那老家伙出关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吗?呵呵,他竟然立即命人将练功房加固。原来他竟然对我是如此的防备!”

直到他不再继续,田龙哥才说这正是天赐的良机。我们只需要等他闭关之时,合力将他制住,此后逼他交出秘籍即可。可我们三人想了好久总觉得有些不妥,一来仅凭萧剑声一面之词,我们便贸然出手,若是那梅老头儿功力尚在,或者是还剩下那么四五成的,我们三个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而且那秘籍长得是什么样子,我们也全然不知,要是他宁死不说,或者真的死掉了,那就耽误了大事!

思前想后我们决定还是须先用毒将梅亦寒彻底制服,否则他即便真的散功也只是暂时的,一击不成便会成为后患。其次还要先将洛琴声处理掉,他可以在山庄内来去自如,我们的计划想要完全不被他察觉恐怕很难。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计划了一个都觉得可行的方案,但其间最难的环节莫过于如何寻找那“三味火菇”。田龙哥说他会将此事禀告教主,并亲自前往北域沙漠一趟,只是这一去便是数月,至于如何先除掉洛琴声就只能靠我和萧剑声了。

我盘算了一下已然有了计较,此前我偷换了梅映雪的药原本只是为了报复,却没想到此时竟然派上了用途。一两个月之后即便是她发现药被调换了,那时也只能将那孩子产下来了。此事定会被梅老头儿知道,到时还怕那洛琴声不死?

至于萧剑声,我们须要掌握梅亦寒准确的闭关时间才好动手,他不光要盯紧梅亦寒的动向,还要暗地里换掉他身边的亲信,尤其是那个王管家。商量好之后,我们便分头行事。希望一切都能顺利,我便可和田龙哥远离这是非之地。

那个月里山庄却忽然来了数名士子,随行的官员名叫张疃。原来这些士子均要参加明年的会试,此番来此校练也是为将来博个更好的仕途。张疃此次还带来了为数不少的礼金,这么多的真金白银想必是谁也都会动心。那贪官更是如此,他只停留了一两日便带着丰厚的贿赂走了,走的时候还貌似和梅亦寒交代了一些什么,那人总是神神秘秘的。

依我看,那些士子之中多是资质平庸之辈,但梅亦寒看来是相当看重这次的校练,若非如此他也不必亲自去传授武艺。不过数日,士子们的武功进境便已有了差异。有些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学些花把式将来去糊弄个功名,有些人却是旨在学些真正的本领,其中数一个名叫张程远的士子悟性最高。

转眼间他们到山庄已有月余,那日梅亦寒设宴款待众人,不仅他和两个徒弟都来作陪,还特意请了梅小姐前来。席间梅亦寒还示意梅小姐给士子们敬酒,可她却是百般推脱,惹得梅庄主甚是不快。他本想借此机会让梅小姐和那些士子相熟,自己的女儿已经成年,生得又是一等模样,将来总是要找个家室好的嫁了。数日来他在众士子中仔细物色了一番,早已有了几个上佳的人选。他心中的如意算盘早已打定,可他怎么也算不到女儿已有身孕。莫说是此后为他招个乘龙快婿,就连席间的酒水也是万不能饮的。眼见梅小姐端着酒杯僵在那里,洛琴声才要起身帮她解围,却被师父的一个眼神吓得又坐了回去。萧剑声更是冷冷地坐在一旁,他更想看看平日里冰清玉洁的梅小姐是如何当众出丑。眼见众士子中已经有人开始起哄般地劝饮,梅亦寒脸色更甚。他正要开口之时,忽然身旁站起一人。

那人笑着端了一壶酒走到席间说道:“学生姓张名程远,此番能与众家兄弟到贵山庄前来校练实乃三生有幸。今日承蒙梅庄主盛情款待,我当先敬庄主三杯以表心意。”

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用手中的酒壶满了第二杯酒说道:“久闻梅庄主乃是南剑泰斗,此番学生能得老庄主亲自授艺,实是三生有幸。此杯酒乃是我带众位士子同敬庄主,以表敬意。”他又将此杯酒饮尽,众士子随声附和也都起身共饮了一杯。

他正欲斟第三杯酒时,酒壶里的酒却没了。他尴尬地笑了两声,不等别人再递过新酒便已踱到了梅映雪身前。

他又朗声道:“久闻梅小姐才貌双全,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世间能有梅小姐此等佳人,足见梅庄主多年来的备至关爱。恕学生自作主张,借小姐杯中之酒圆了学生的三杯之愿,更是代梅小姐敬庄主多年养育的一番苦心。”他顺势接过梅映雪手中的酒杯也是饮了。

那父女二人经他一番言语回想起了这许多年的过往也均各自释然。

原本这张程远便在梅庄主特别关注的几个士子之中,自那次酒席之后更是对他青睐有加,传授剑法之时更是格外用心。梅映雪有他席间解围之故,知他是个谦谦君子,私下之间也多了些交往。洛琴声更是承他为心上人解围之情,二人年龄相仿,此后更是交情深厚。

就这样又过了两月,那晚田龙哥终于回来了。我见他满面风霜的样子,此行去大漠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他一见面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事物,小心翼翼地拆了几层才露出一株色泽鲜红的蘑菇。

他恨恨地说道:“千辛万苦却也只带回来这一株。”

我仔细看那形如蘑菇一般的东西,它只有不过拇指般大小,却散发着一股令人沉醉的香气。这就是三味火菇吗?

田龙哥说道,数月前他带了两名下属一同前往大漠,在一个当地人的带领下才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那当地人说“三味火菇”只有有缘之人才能得见,他也是很小的时候才见过一次。老人们说那东西会带来厄运,从来不许他们碰触的。也算是他们的运气好,在绿洲的水源旁边果然找到了数株“三味火菇”,它长得就像是一种蘑菇,还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味。他们将沙漠花连带着根茎一起掘出包好,可返回的路上却碰上了持续数日的沙暴,一行人迷失了方向。一连走了几天,眼见干粮和水都已耗尽,随行的几人竟然打起了“三味火菇”的主意。田龙哥再三警告他们那东西有毒,可快要饿死的人又哪里能抵挡住那独特的香味。那三人如同疯了一般将数株“三味火菇”尽数吞入肚里。才没多久,几人便如喝醉一般慢慢瘫倒,想要起身已是再也不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尽数没了性命。

田龙哥说,饶是他见过诸多的血腥场面,那几人死时的诡异表情现在回想也还觉得可怖。还好他早有防备,提前将一株三味火菇藏在了自己身上。他说那花的独特香味就像是梦魇一般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他,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他便要和那几人一样将这花吞下了。

还好,后来沙暴终于停了,他幸运地遇到了一支商队才最终活了下来,却也只带回了这一株三味火菇。

我小心翼翼地将三味火菇收好。这花的毒性好似比书中记载的还要强烈,我要尽快想些办法将毒性去除一些,才不至于立时要了梅老头的性命。

又过了两月,已是临近梅亦寒闭关的日子。梅小姐的肚子也一天天隆起,再也藏不住。她只得谎称染了风寒,整日躲在自己的院子。我等了好久的时机终于到了。

我费了许多心思,才取出了一些三味火菇的汁液。但仅是这一点点也足以让梅亦寒的武功无法施展,能不能活命可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那日我熬制了一碗特制的八宝莲子羹亲自给梅亦寒送去。才一打开汤罐,那香气便溢了满屋,那老头儿见我回心转意,更是对我大献殷勤,汤也被他一股脑地喝了个精光。

我又说还给小姐做了些点心,要他陪我一同前往小姐的住处。那老头自是乐意得很,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恐怕是他死也想不到的。他那宝贝闺女所做的好事终于还是被他发现,洛琴声和王管家自然也逃不了干系。但梅老头儿终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事已至此他竟然动了将女儿嫁给洛琴声的心思。还是田龙哥心思缜密,他早已安排好人手将小姐的住所围了。萧剑声当即和他师父翻了脸,直言洛琴声犯了此等大忌按照山庄的规矩理应沉入梅谷。沉入梅谷乃是山庄里最为严厉的刑罚。据说那梅谷里环境险恶,一旦被沉入梅谷,此生都会受那无穷无尽的折磨。

梅老头儿闻言大怒,正欲发作之时却身子一歪,忽然瘫倒在了椅子上,看来是三味火菇的毒性已然发作。洛琴声还没来得及反抗就也被绑了起来。梅小姐抱着他哭得像个泪人,可此时再也没人能袒护她了。

就这样梅亦寒被关进了监牢,萧剑声亲自带人去将洛琴声沉入了梅谷,梅小姐也被关在她的院子里不许离开半步。我们翻遍了梅亦寒的住处也没有找到秘籍的下落。偏巧那日圣教传来密信,召田龙哥立即返回教中复命。萧剑声又惧怕师父的威严,看来梅亦寒只有我亲自审问了。

那天晚上再次见到梅亦寒的时候,他双目塌陷、面容憔悴,仿佛一日之间苍老了十岁。他本就年事已高,经此一役恐怕已是命不久矣了。无论我问什么他都是沉默以对,直到我提到梅映雪时,他的眼神中才有了一丝光彩。他要我将梅小姐带来,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能交出秘籍。

我才进梅小姐的院子便发现两个看守都倒在地上,紧接着一柄冰冷的长剑抵在了我的颈上。一人在我身后低声说道:“带我去见梅庄主!”我听声音便知道那人正是张程远。

我刚刚打开牢房的门,便被一掌击昏了过去。当我醒来之时听见门外似是有兵刃相斗的声音,忙起身寻了出去。只见张程远和萧剑声二人各持长剑正斗在一起。不远处梅亦寒闭目盘坐于地上,不时地出言指点张程远一些招式的名字。萧、张二人所用的都是梅亦寒所传授的青梅剑法,这套剑法原本萧剑声修习多年,功力远在张程远之上。但有了梅亦寒的从旁指点,张程远处处可以料敌先机,二人斗了数个回合竟是未分胜负。我看明了情形,知道只要将梅亦寒制住即可逼张程远就范。我悄悄地在他背后正要出手之时,那老儿竟然忽然一掌向我袭来。我急忙后跃开,却怎料他掌心猛然间射出了一股黑水,那股独特的香气我再也熟悉不过,那正是三味火菇的味道。没料到他竟然可以用内力将毒水逼出体外。我虽极力闪躲,却仍被一些毒水溅在了脸颊之上,一时间我脸颊便感到一股灼烧一般的剧痛,我的脸怕是已经毁了。

紧接着梅亦寒从地上一跃而起,萧剑声还没反应过来,胸前便已中了两掌。他吓得一个筋斗翻出去老远,眼睁睁地看着那二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随后,我和萧剑声忙一同赶往梅小姐的住处,果然她也早已经不知了去向。看来我们的计划已是前功尽弃了。正当我沮丧之时,内室里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我掀开床幔,一床小被里裹着的竟是一个女婴。她面孔白皙,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一见我便不再哭闹,还不停地咧嘴朝我微笑。那一刻,我的心仿佛都被她融化了。想来是梅小姐历经此劫动了胎气才提前诞下此女。我见那小被的边缘处绣着一个“沁”字,今后就叫她沁儿吧。

数日后,田龙终于回来了。他望着我的脸时那副错愕的样子,反倒让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么多年来他又何曾在意过我的美丑,他心里不过只有圣教和秘籍罢了。

田龙说他家传有一本奇书,名为《鬼面浮屠经》,书中记载了一种易容之术,即便是我的脸毁了也没有关系,只要按照书上的方法,今后我想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我虽然将那本书收下,但内心里却没半点欢喜,即便是变得再美那也再不是从前的独孤易兰,不如扮个丑样子倒是更有趣一些。

往事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十余载,独孤易兰微微叹了口气,见一罐汤水已被张子凌尽数喝了,她也不再多看一眼,收了瓦罐转身去了。

此后每日傍晚老妪都会送来蘑菇汤,只是汤里的蘑菇种类有所不同。那些蘑菇不仅色彩各异,大小、形状也是大相径庭。唯一相同的是味道都是一如既往的难喝,确切地说是各有各的难喝。

张子凌自身陷这囹圄之中,蘑菇汤便是再难喝也没得挑剔,只是每日只有这点汤水果腹,一个青年人总是有些难熬。幸得他精神还算不错,此前受的外伤也都已经痊愈。数日以来,这监牢里早已被他看了个遍,只有后面墙上的小窗勉强可以透进一些光亮,那窗子本就十分窄小,离地又有数米之高,想要逃出去自是毫无可能。百无聊赖之时,他索性便在这监牢里耍上一套拳脚自遣。

这一晚,张子凌睡梦之中仿佛听见有人在轻声呼喊自己的名字。

“子陵、子陵……”那声音听起来很是熟悉。

一连几声,张子凌才猛然从梦中惊醒。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木栅外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看清后才发现竟是姜明儿!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两步间便到了木栅旁,惊奇地喊道:“你、你怎么来了!”便是这短短几字也难以掩饰住内心的兴奋。

姜明儿还未开口两眼先是红了,他轻声道:“我叫了你几声都不见你回答,还以为你…….你倒是心大睡得实沉,害我白白担心了!”

张子凌嘿嘿笑道:“我身体无碍,就是在这里快要被闷死了。要是有你整日陪我,关在这里也倒是落得个清净!”

姜明儿嗔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思说笑!自打你出事以来,我急都快急死了。费尽了心思才找到这里,你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张子凌奇道:“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关在这里?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姜明儿叹了一口气说道:“自从那日以后,我四处打探消息,才从一个杂役那里知道你被关在了石牢。我一连几日去求姚管家,又将你包裹里剩下的两锭银子都给了他,他这才答应让我来见你。”说罢,他又轻轻叹了口气。

张子凌闻言笑道:“你是不是心疼那两锭银子了!你从来都很节俭,为了见我这可太过破费了。”

姜明儿叹道:“我知道那银子是你的朋友赠的,这才有些舍不得。不过要是能想办法救你出去,花再多的银子也不冤枉。”

张子凌嘿嘿一笑说道:“我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可比整日砍柴、挑水自在得多!我要出去作甚?”

姜明儿气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来说笑……我听说,只等那个官差一回来,他们就要把你押送去京城,只怕到时候……”说着竟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张子凌见状连忙哄道:“莫哭、莫哭。我自幼受的困难颇多,如今还不是活蹦乱跳的!只要老天没把我饿死,办法总是会有的!”话音才落,腹中便传来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他只得尴尬一笑,又说道:“不过一连数日只有一些汤水喝,真真的是要快被饿死了。哈哈哈哈……”

姜明儿闻言忙擦了擦眼泪道:“差点忘记了!我把剩下的两条腊鱼给你带了来,想着你多少也能吃上一些。”

张子凌伸手接过那两条寸许长亦有些干瘪的腊鱼喜道:“还是你有心思!这可不是救了我的命吗!”说罢,忙不迭地拿起一条腊鱼便啃了起来。

姜明儿蹲在栅栏边上看着张子凌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笑道:“早知如此,我真该多去抓些鱼儿。可是偏偏我又没有你那捕鱼的本事,我总是做什么都做不好。”

才不一会儿,一条腊鱼已经被张子凌吃了个干净,就连鱼骨也都被他囫囵着吞进了肚里。思量了片刻,他踮起脚将那鱼放在了身后的窗台之上,故意抹了抹嘴对姜明儿说道:“今日已经吃饱了!剩下一条等饿了再吃!”

姜明儿知他数日来过得辛苦,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沉默了片刻才对张子凌说道:“我一个人烦闷的时候,将你的衣物整理好放在了枕边,还有曲谱和一块玉佩,那都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我也都包好藏在了贴墙的褥子下面。差点忘记了,我还给你带来了这个!”

张子凌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烧火棍一般的事物递了过来。仔细一看,那正是二人在废屋里发现的那只“丑笛”。

姜明儿叹道:“我知道这笛子断然是没有别人送你的那个好,吹支曲子也能排解一些烦闷。”

二人默默无语,背靠着栅栏席地坐了下来。就这样过了好久,姜明儿才缓缓开口道:“天亮我就要走了,你吹首曲子便当是给我听吧……”

此时小窗之外已经有了一点微光,眼见分别在即张子凌心中感慨,提起手中的笛子便吹奏了起来。所吹奏的正是他曲谱早已烂熟于胸的《长歌行》,不觉之间这数日间所发生的事情都如流光一般幕幕地映入眼帘,从与萧沁合练曲谱时的温婉、到被梁郃等人设计陷害、从让他遍体鳞伤的鞭挞、到数日来在这牢狱中所受的饥寒。他只感种种情绪在胸中慢慢积蓄成一股凝重的气息,压得他无法喘息。不经意间,那长歌行曲竟然已经吹奏到最后一句“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忽然间,胸口的那股气息如同一只凶猛的野兽一般,在他的四肢百骸之间左突右冲起来。他只得用尽全身的气力与之对抗,倘若有失整个人也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他瞬间汗如雨下,一阵阵气血翻涌如惊涛骇浪般在他体内激荡。经过与那股气息的几番苦斗,随着那笛子发出了最后一个高亢刺耳的声音,一切都终于归于了平静。

不经意间那首长歌行曲已被张子凌完整地吹奏了出来。此时他只感觉全身无比舒畅,那股气息似是已经化为了一股暖流散布到了全身,让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广袤无垠的旷野之中。他只身一人在旷野中奔跑,早已流连忘返,经历的一切苦痛在这一刻也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经过了多久,一束刺眼的阳光照在张子凌的脸上,竟然已经过了午时。姜明儿虽已不知所踪,但却发现了他在地上留下的一幅图画。那画似是用树枝所绘,一边画着一个瘦弱的小孩手忙脚乱地在河边捉鱼,另一边则是一个强壮的小孩捧着鱼开怀大笑。

经此一夜的折腾,张子凌不仅未觉疲惫,反而是精神倍增,却不知一门上乘的内功心法已被他初窥了门径。

如此这样又过了两日,张子凌依旧是每日以老妪的蘑菇汤为食,也依旧是每日饥饿难耐。可不管肚子有多饿,窗台上的那条腊鱼他都不舍得吃掉,那是姜明儿给他留的最后的一点念想。可自那日以后,姜明儿却始终未曾出现。

这日早上,窗外隐约飘起了雪花,张子凌正从小窗外张望时,一个黑影倏地从小窗窜了进来。那黑影行动异常敏捷,一下子便跳进了张子凌怀里,接着就是喵喵的叫声,不住用尖尖的头在他身上磨蹭。

张子凌惊喜万分地喊道:“大王!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一边喊一边抱着它好是一番亲热。这山庄里除了萧沁和姜明儿之外,恐怕也只有大王和他是最亲近的了。他先是对着大王一阵嘘寒问暖,再又将萧沁和姜明儿的近况问了个遍,也不管大王是不是能够听懂,大王则时而以“喵喵”两声作为回应。

一人一猫如此这般又聊了大半个时辰,张子凌才忽然想起一事,才又对大王说道:“这番你可又有口福了!”他站起身形从窗台上取下腊鱼,一点点撕开喂大王吃,自己却不吃,只是轻轻地抚着它背上的鬃毛,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吃。那腊鱼本就不大,不多时便已被大王吃完,它似是意犹未尽,却也只得悻悻地舔着爪子慢慢将自己清洗了个干净。

张子凌轻抚着大王叹道:“今后若有机会我再多抓些鱼给你吃!这里不好,现在你就去吧!”说罢将它举着放到窗台之上,又再在头上抚了两下,才挥手示意让它离开。

大王在窗台之上来回踱了两圈,又盯着张子凌喵喵叫了两声,随后一纵便没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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